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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惩罚太轻

韶光看着她那红肿不堪的手背,叹道:“这里曾经待过很多很多的女官,好些还是昔日位高权重的,品阶又岂止典级?在这里,谨言慎行、服从和内敛,才是保身之道。切记切记。”

小妗睁着葡萄似的大眼睛,看着韶光的目光里满是钦佩和赞叹。须臾,她咬了咬唇,低声道:“让主子在这种地方受罪,真的是委屈了。”

韶光抬手抚了抚她的头,“睡吧,明日还得早起呢。”

小妗听话地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沉沉地睡着。也委实是累狠了。

韶光望着她疲倦的睡容,不禁再次叹了口气。到底是年轻,不谙世事,她又何尝知道,在进入宫闱局之前,自己正是从这里走出去的。一朝贬谪,卑微如斯,再不复往日的风光。而今又回到了这里,仅是伺候御马而已,比起之前却已经是好了太多。

是……惩罚吗?

可这样的惩罚居然是出自麟华宫之手,真的是太轻太轻了。

顺着天窗望出去,漆黑的苍穹中,有几缕或明或暗的流云飘过,滞留在那轮月亮前面,遮挡住片刻的月光。韶光静静地望着,眼前不禁浮现出了那日在亭阁前的一幕,那伫立在雨中的、带着的一丝丝萧索和落寞的身影。

是在等她吧?一直那么静默地等着,直到天下起了大雨,任凭风雨如何呼啸,他也没有一丝离开的意思。执拗而倔强的晋王呵……

她始终都记得,在他回宫的那一日,就在麟华宫的丹陛前,他似有似无的注视。那是时隔多年后的再次相遇。而那般的眸光,含着淡淡的笑意,端的是摄人心魄。

后来在敬亭山的宫宴上,他扔下了庭前的那一席群臣,独独过来寻她。不仅是因为要嘱咐她接近成妃,更是因为他知道容华夫人就在那里,该是会与她为难。

还有与他在玲珑山河湾,那遥遥对视的一眼……

后来箫琉冕曾不止一次地与她谈及,堂堂的晋王殿下,从来没有隔着一道河道就认出对岸马车里面的姑娘是谁过,更是没有让麾下的十二戍卫专门去护卫过谁。

除了她,也只是她。

他说:“留在本王身边,你将会凌驾在内局倾轧、宫闱纷争之上。之后无论你想做什么,本王都会帮你达成。”

他说:“事到如今,本王不会再放开你了。”

他说:“人世间、红尘中,倘若少了你,本王该有多寂寞……”

终究是那样的性子,与生俱来的高贵血脉和多年军营的锻造早已铸就了那一身的孤傲和强势,睿智而深谋,内敛而自持,又怎么会轻易地将心绪流于外表。

可她知道,她其实都知道。

他说得对,一直以来她都有为自己留有退路。三月又三月,宫里面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情势所迫固然是个原因,然而若非她有意推搪,又怎么会拖延到现在还没有个结论。

当真,就是不愿意的吧……

只是她一直都不甚明白,到底为何自己会一直在排斥和拒绝。那样的男子,又是那么好的机会,换作任何一个人,恐怕都是求之不得的。或者……她是在欲擒故纵,想要个更高的价码?或者是想要奇货可居、意欲找个更好的时机,抑或谋求更有价值的位置?

或许吧。

只是在后来经历过宫闱中一连串的祸端之后,她忽然就明白了——其实更多的,是因为他与她的选择不同、所求不同,在乎的,也截然不同。

她的肩上,背负着闺阀所有的责任。她有自己的路要走,那是一条注定与阴谋为伍,终日在钩心斗角的内局里面猜测、揣度、算计,打交道的是一应魑魅魍魉、蝇营狗苟,甚至要将自己化身成为其中之一的路。于他而言,这一切却不过是些可笑的戏码,实在是微不足道、不值一提。

而属于他的那一条路,她又何尝愿意去招架……

韶光的手摩挲着缝在里衣的夹层中那一块小巧而棱角分明的佩子,眼睛望着天窗外那一轮皎洁光辉的明月,久久遥望,久久凝思。

天窗外的夜,已经很深很深。

将来的路,还很远呢。

若论起局里面的用度和环境,掖庭局无疑是宫局六部之中最苦的一处,其次才是奚官局。局里除了终日堆叠如山的事务,在那两处的宫人平素都不被允许在宫城之中走动,更不能随意去殿里面觐见主子,身份不可谓不低微卑贱。

然而就在韶光刚到掖庭局之后没有几日,就有宫婢上了门,直直越过了看守的管事宫女——这在掖庭局中,几乎是从未有过的。而在来人找到韶光的时候,她正跟着老宫人们学习如何刷马和喂食草料。

那些掖庭局里面的老人见状,自然要加以阻拦,然而这一次来的人却是东宫浣春殿里的。宫中的人都知道自从成妃娘娘怀了子嗣,明光宫就下了懿旨,在她妊娠期间,一应要求都应该尽可能地满足。所以当时即便还有一个管事在场,都没法去阻拦。

韶光认得那领路的宫人,是成妃身边的二等婢子。两人客套了几句,便出了掖庭局的阆苑,朝着广巷那边过去。

东宫前的广场很静,尤其是浣春殿那一处,无论是正殿还是侧殿几处,里里外外连伺候的宫婢都少了很多。殿前那些洒扫的宫人们拿着扫把经过,也都是轻手轻脚的,像是生怕惊动到殿里时时需要休息的侧妃娘娘。

韶光踏进那道红漆门槛,一眼望见那高悬的烫金匾额,忽然就想起第一次送宝器过来的情景。

那时候,成海棠刚刚进到东宫,与她同住在侧殿里面的,还有一个高灵芝。她们两人都是凭借着献舞而博得宠幸,都是新晋的妃子。初在浣春殿的日子里,二人事事谨慎,时时小心,一言一行无不是仔细刻意。时至今日,高灵芝已经渐渐淡出了宫里面人的视线,成海棠却母凭子贵,一下子扶摇直上,成为明光宫太后眼里最心疼的孙媳。

际遇和命运,真的是缺一不可。

蒹葭领着她进去,有伺候的宫婢将帘幔掀开。这时候,就听见里面传出了一道温婉的声音,“红箩,帮本宫将那茶盏拿来。”

声音轻轻地落地,好半晌,都没听见有任何回音。

韶光跨进月亮门,撩开珠帘,走进寝阁的内室,就瞧见成海棠躺在软榻上,正看着桌案上的一方冰裂釉的瓷碗发呆。那瓷碗,还是在红箩进殿伺候之后,正好逢上成海棠的生辰,她特地跑回司宝房里面亲手烧制的。

相思比海深,恨意怨天长。

她又忘记了。忘记红箩已经死了,就淹死在了明湖里面。只是每每瞧见殿里面这些旧物,就会感觉到仿佛自己也跟着红箩一起死了,不胜身后魂归之感。

成海棠怔怔地望着,有些哀恸地叹了口气。

“娘娘。”韶光轻步走过去,朝着她敛身行礼。

成海棠在那一刹蓦然回眸,眼睛里面充斥着惊诧和喜悦之色,然而却在瞧见韶光的脸的一瞬,眼底的神采陡然就消失了,怔愣了好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是你啊……”她抿唇,眸心里盈盈闪动。

韶光感觉到鼻翼有些酸,“娘娘。”

成海棠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她用巾绢擦拭了一下眼角,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摆手让她走近些,“许久都未见了,本宫着实有些想念韶姑娘,才让宫婢过去特地请姑娘过来一趟。现在这偌大的浣春殿里,一下子好像少了很多人,真的是冷清得很……”她说到此,眼圈略微有些泛红了,脸上仍是保持着温柔的笑靥,“瞧我,说着说着就又……韶姑娘平素若是得空,就常来浣春殿里面坐坐吧,也好与本宫说说话。”

“娘娘忘了,奴婢已经不在司宝房了。”韶光轻声道。

她现在算是供职在掖庭局,却同样不是自由之身。而今她只是负责洗刷和喂养马匹宫婢,即便是拿着掖庭局的腰佩,连那几道宫门也都无法通过,更别说是来浣春殿了。

成海棠也知道她的现状,又听她这么说,眼神不由得黯了黯,有几分惋惜地道:“本宫也听说了,可是……晋王殿下的意思?”

韶光点头。

“既是麟华宫下的旨意,东宫这边也不好有所插手和悖逆。你在掖庭局,怕是要受苦了。只不过暂且先挨着,等稍微缓上一段时日,等事情渐渐淡了,若是姑娘愿意,本宫就请个旨,将姑娘带进浣春殿里面来吧。”成海棠看着她,说得真心。

她忽然有一种错觉,似乎面前的人,依旧是司宝房里面那个纯良乖巧的女官,仿佛一直以来都从未变过。以至于在她最落魄的时候,对她一如往昔的器重和感恩,雪中送炭,还要将她从掖庭局里面提拔出来。

韶光的目光闪动,然而这样望着的一瞬,片刻就回了神。

成妃……已经是成妃了。在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怎么可能还保持着一颗简单纯净的心,又怎么还会是原来的脾气和秉性呢。

“娘娘的青睐,奴婢万死难以回报。可奴婢犯的并非小错,一朝进入掖庭局,已是罪籍之身,岂敢再玷污浣春殿的威名。娘娘折杀奴婢了。”她挽着手,恭顺地道。

成海棠这时徐徐地从软榻上坐起来,一侧的奴婢将靠垫放得更高点儿,让她坐得更加舒服些。闻言,她也没再往下说,只轻声道:“韶姑娘知道吗?在这段日子里,本宫常常都会想起红箩……”

她抱着双膝坐着,身上盖着很厚的锦缎被衾,眼睛望着缎面上的团花绣,样子有些失神,“一月又一月,转眼都过去好久了,尚宫局也已经闹了那么久。本宫瞧着,她们趁火打劫倒是真的,在调查的方面,却是连一点结果没有。”成海棠说完,落寞地叹息,而后目光落在韶光的脸上。

挽手静立的少女低着头,垂坠的发丝柔顺地搭在肩上,显出一种孱弱的欺世假象。那表情却很淡,不悲,也不喜,仿佛什么都无法触动她,她也从不将任何事放在心上。

这样半晌,都没有等来她的回应。

成海棠抿着唇,不由得继续道:“红箩已经死了,却死得那么不明不白。而她伺候本宫这么久,始终忠心耿耿、全心维护,本宫不愿也不舍得让她死不瞑目。韶姑娘,你能明白本宫的心情吧?”成海棠说到此,略微咬着唇,眼角坠出泪来。

韶光仍低着头,须臾,却是有几分感叹地道:“做奴婢的,在宫里面一贯都是如此。死生从不由己,该是早就看开了。娘娘务必要节哀才是。”

她就曾是奴婢,又怎么会不明白。

成海棠闻言,断然抬眸,“这么说,红箩就白死了吗?明明前一刻还好好地在画舫里面献舞,下一刻就落入了明湖中……本宫亲眼看着她在冰冷的湖水里面挣扎,却连个救她的人都没有。生死不由己……姑娘也是这么想的?认为奴婢的命就贱若蝼蚁,活该白白地任人践踏?”成海棠有些激动,刚说完,就捂着唇,猛烈地咳嗽起来。

伺候的宫人急忙过来轻拍着她的后背,又有侍婢奉上来热茶,却被她一把推开。眼泪涌出了眼眶,滴落到唇畔,咸而苦涩。成海棠抱着双膝,捂着脸,低声啜泣着。

韶光看着一屋子的奴婢忙着伺候,复又低下头,“奴婢并无意冒犯。”

“可本宫看着你的种种神态,都像是在嘲笑!倘若今日本宫不让人去找你,你是不是就会避而远之,一辈子都不会踏进浣春殿的门槛?”她抬起头,怒极指着她,声声控诉,喑哑的嗓音,宛若是杜鹃啼血。而后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得眼泪和鼻涕横流,将脸上的妆容都弄花了。

幽幽的叹息,在心里面滑落。

韶光没说话,只轻轻地跪在了地上。

厚绒的团花毡毯隔着衣料扎着膝盖的肌肤,轻轻痒痒的感觉。在宫里面伺候,做主子的能够给几分颜面,那是赏识,是给脸,做奴婢的,却不能不懂身份。奴婢,就是奴婢——这是到何时都不能忘记的本分。

“娘娘贵为东宫侧妃,又身怀龙嗣;奴婢却是掖庭局里面最卑微的宫婢。天壤之别,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忤逆。”她轻声道。

然而就在她跪到地上的一刹,却是吓到了成海棠。那一瞬间,她也忘了自己正怀有身孕,有些惶恐地就要从床榻上起身过去拉她——这一动,却正好就抻到了腰,随即就是钻心的疼,疼得她流出泪来。

痛苦的呻吟声把伺候的宫人们都给吓坏了,众人手忙脚乱地过去搀扶她。

韶光见状,只得无奈地起身也去扶她。

等伺候着她重新坐好,成海棠疼得鼻酸,泫然欲泣,又是委屈又是埋怨地一把拉住她,楚楚堪怜,“我刚说了你两句,你就那样挤对我。好歹我现在也是堂堂的一个侧妃,还怀着身孕,你怎么能那么挤对我……”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怀了孩子,心性也变得阴晴不定,还是在最脆弱和无助的时候,本性才会流露出来。原来,海棠,还是海棠,还有着当初的影子。

“娘娘的身子本就虚弱,更不宜动气。何苦总是难为自己。”她叹了口气。

成海棠抬起头复杂地看她,咬着唇,眼里有泪,“在你眼里,本宫很可笑吧……”

未等韶光再次开口,她露出一抹哀戚的笑容,笑得很苦,“我知道,其实你们都认为是我害死了红箩。若不是我让红箩去太子跟前献舞,不是我一连约下三场宫宴,红箩也不会那样悲惨地死去。是啊,明明我就是始作俑者,却还在里哀吊死去的人,怎么能不可笑呢?可你知道吗?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成海棠的双肩微颤,眼泪顺着脸颊簌簌地滑落。

韶光忽然很想叹气。

一直都没有提起过的情由,原来即便再怎么刻意地去躲,有些事,始终还是避无可避。

“娘娘说的‘没有办法’,是因为太子妃吧?”韶光平静地道。

成海棠在那一刻陡然抬眸,瞪着一双泪眼看她,“你怎么……”

有些事不是不知,只是不说;很多事也不是不明白,只是在装糊涂。

宫里面向来是难得糊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会去故意招惹是非呢?然而对于她们这些沉浮在宫闱权力中心的女官和宫婢来说,只要是发生过的祸端,纵然当时被隐瞒了下来,也一定会在后面的某一处,静静地等待着自己。

韶光看着此刻的成海棠,就是这样的一种心情。

“在福应禅院时,刚刚怀孕足月的芸妃不明不白小产的事,就是娘娘做的手脚。而今芸妃已经是太子妃了,娘娘恰好就在这时候也怀了身孕,惶惶不可终日之下,才会安排红箩献舞。目的却并不是太子,而是太子妃。奴婢说得对吗?”韶光看着她,眸光淡淡的,漆黑的瞳仁里面没有一丝波澜。

其实她能够理解她的心情。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或许还能争取到一些机会。

只是当时在山寺之中实在是发生了很多的事,大大小小,都围绕着皇室兵权之争,里面有晋王,有太后,也有陈宣华和蔡容华——这些都是皇宫里面尊贵煊赫的人物,其余的人和事,与之相比,就都算是微不足道的了。

所以关于东宫内部的一应争斗和谋害,原本,她并不打算点破。

成海棠拥着被衾,脸上的神色一时间变幻莫测,“本宫怎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娘娘听不懂,可是还记得,红箩在最后一场献舞上用到的那一座雪缎屏风吧?”韶光看着她,目光幽然,“那屏风上面的夜光璧,原本是无光自明,璀璨如星辰,正是整场献舞的点睛之笔。然而在临近宫宴的前一日,突然就不亮了。是娘娘让人暗中换掉的,对吗?”

是成海棠让人在第一次镶嵌之前,就将真正的宝珠拿走,替换上形似的石头,那制成后的屏风自然就不会亮了。所以,若是她猜得没错,真正的夜光璧,应该就在这浣春殿里面。

成海棠闻言,忽然笑了,“韶姑娘在与本宫开玩笑吗?那场筵席不是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红箩坠湖,其间可是再没有什么意外了。而且在事后,若是司宝房没有将屏风上面的宝石完璧归赵地还给尚宫局,恐怕余司宝也不会日日那般悠闲地来往本宫的浣春殿吧?”

夜光璧,已经在尚宫局那儿了,安然无恙。不是吗?

而她也并没有听到任何追究宝器的消息。

韶光抿了抿唇,淡然道:“娘娘大概还不知道吧?西域进贡而来的夜光璧其实是雌雄双珠——娘娘拿走的那颗,是雌珠,而现在搁置在尚宫局里面的,却是雄珠。夜光璧世间罕有,珍贵异常,更有其特别精妙之处,就是雌珠和雄珠能够互相感应。倘若尚宫局的宫人此刻拿着雄珠进殿里来,雌珠必然就藏不住了。到那时,娘娘要怎么自圆其说?”

“这……”成海棠听言一怔,瞬间露出了愕然和惊惧的表情。

可过了半晌,她就镇定了下来,虽然目光有些冷,却仍保持着淡淡的笑靥,“什么屏风?什么雌雄双珠?韶姑娘可是越说越悬了。本宫为什么要让人偷换呢?红箩的献舞,本宫寄予了厚望,祈祷她顺利地脱颖而出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横加干涉?”

“因为娘娘想要利用红箩接近太子的机会,趁机接近太子妃,将她置于死地。”而那屏风上面的夜光璧,就是能够杀人的凶器。

韶光面容疏淡,徐徐道:“为了能够接近太子妃,娘娘可谓是煞费苦心。可惜自从福应禅院回宫以来,太子妃事事都十分谨慎小心,一应沾身之物从不假人之手。娘娘平时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太子妃,所以才特地在明湖前摆下了三场宫宴。”

第一场是撒网,以太子为借口,麻痹沈芸瑛,使其掉以轻心。

第二场则是试探,而红箩的笨拙和青涩已经成功地让沈芸瑛放开戒心,喝下那淬了毒的屠苏酒。

最后的一场,就剩下了收网。

成海棠的布局十分完整,每一步几乎都计算得精准而周详——她不知道太子是否会对红箩着迷,却算准了沈芸瑛不会有心提防宫闱局在仓促间新制出的器具。

所以,她将那屏风上面的嵌珠换掉了,换成了不会发光的普通石头。于是司宝房为了逃脱罪责,只好用其他的宝石代替。而为了使其自身发亮,做到以假乱真,在制作嵌珠的过程中,就使用了大量的磷粉。那样裸露在流动风中的宝石,上面的磷粉会自燃而发光,同样能够产生无光自明的效果。

然而正是那重新制作的嵌珠,却再次被人动了手脚——因为从储物库取来的物料里面,不仅仅是磷粉,里面还掺杂了大量的硫磺。

“新制成的‘夜光璧’里面含着大量的磷粉和硫磺,一旦接触到火源,后果不堪设想。而画舫会一直在湖面上,根本没有机会碰触到火光。所以在红箩献舞结束,画舫抵达亭阁下面的岸畔时,娘娘便会邀请太子殿下过去观瞧那屏风吧。届时,太子妃同样会跟来,只要上了船,就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所以红箩即便没有坠湖,也绝无可能会活下来。

在她的里衣夹层里,一定藏着硝石,等到沈芸瑛靠近那屏风,她就会用硝石将那同时掺杂着磷粉和硫磺的“夜光璧”引爆。到时候,便是玉石俱焚的下场。

“娘娘真的有为红箩考虑过吗?又是如何跟她说的呢?仅仅是吓唬一下太子妃,作为震慑?还是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韶光敛着眸光,眼底有淡淡的讽刺,“她一直都保持着最简单和纯良的心思,也一直都很听你的话,然而她可知道在你精心为她准备的那一件舞衣里的夹层中藏着的那一块硝石,会将她的前程和性命一起葬送掉吗?娘娘可曾将事实真相告诉给她听过?”连声的质问,很轻很轻,却在宽敞的寝阁里面引起了回响。

此时此刻,殿内伺候的宫婢早已被成海棠打发下去,只剩下韶光与她两个。成海棠的手,紧紧地攥着盖在膝盖上面的锦缎,良久,都没有出声。直到韶光问到此,她才堪堪地抬眸,却是笑着的,笑容里面有几分扭曲和诡谲。

“昔日朝霞宫的大宫婢,果然是不同凡响。”她幽幽地道。

“本宫筹谋了那么久、那么久,又做了那么多的准备,诸人都被蒙在鼓里,甚至是明面上大肆调查的宫正司和尚宫局。韶姑娘却一眼就看出来了。真是让人惊叹到惧怕的心智啊,连本宫都要情不自禁为你喝彩了。”成海棠说到此,脸上早已退去了那一层善良的、温柔的、和顺的表情,换上了另一副高傲的、自负的、好战的神色,“可本宫倒是好奇得很,韶姑娘是怎么发现的呢?从始至终,本宫可是从未在司宝房里面出现过啊。”

“因为硫磺。”韶光仍是淡淡地、言简意赅地道。

成海棠蹙眉,有些不信,“硫磺?”

韶光轻声道:“想要让嵌珠爆炸燃烧,光是磷粉还不行,还必须得有硝石和硫磺。然而硫磺的气味很重,即使掺入了少许,也会被人闻出来。可当时无论是取回物料的宫人,还是老道如房里面的女官,都没有察觉出来。就是因为那手脚,是娘娘亲自动的。”

在先朝的《纲目》上曾有过记载:凡用硫磺,入丸散用,须以萝卜剜空,入硫在内,合定,稻糠火煨熟,去其臭气;以紫背浮萍同煮过,消其火毒;以皂荚汤淘之,去其黑浆。

“若不是精于此道的匠人和老宫婢,根本不懂得用此法去掉硫磺自身的味道。而娘娘偏偏就是从司宝房出来的,又曾由宫中老人一手教导,是宝器制备里面的高手。在这宫里面,除了崔尚服,就算是余司宝,也不会比娘娘更了解和擅长那技艺和制法。”

韶光说完,成海棠的眼睛不由得眯了一下。须臾,她挑着唇,似笑非笑地道:“韶姑娘说得固然有道理,不过还有一点,硫磺用以制作火药,一直就存放在储物库,若无特殊用处,莫说是妃嫔,就算是经手的宫人都不能擅自使用。本宫自从怀孕以来,一直在东宫里面深居简出。试问,怎么能碰得到那保存得极严的东西?”

“在宫里面,想要得到一样东西,办法还少吗?”韶光轻讽地摇头。

更何况,若真用的是储物库里面的硫磺,合着磷粉,那么大的量,恐怕未等到嵌珠重新制成,光是铜箸器具擦碰时候产生的火花,就足以将那些物料点燃而发生爆炸。头一轮当场丧命的,就是她和崔尚服了。

不仅是储物库,太医院里面,也有硫磺呢。

“作为药用的材料,其威力虽说没有生硫磺那么强,但对付一个近在咫尺又身材娇小的女子,也足够了。就算不会要了她的命,也会灼伤那浑身上下的肌肤,导致太子妃再也不能在众人面前抛头露面。届时,不用娘娘动手,太子也会废了她。”

而堂堂的东宫侧妃自然不可能亲自向太医院的人索要那些物料。除了红箩,殿里面却也没有一个能够真心信赖的人供她差使,所以,成海棠才会去投靠李元。

那时候,她与绮罗在落锦殿的楼上躲雪,瞧见李元顶着北风烟雪,匆匆忙忙地来浣春殿觐见,应该就是为了此事。内侍监与太医院一向来往甚密,李元又是内侍监中的管事太监,嘱言一两个医官,摆平此事,该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这,便是成海棠的秘密。

韶光说到此,成海棠忽然抬起手,轻轻地、很有节奏地击着手掌,“精彩,当真是很精彩!韶姑娘进了掖庭局,别的本事没长,倒是讲故事的能耐越发好了。往后多来殿里面吧,讲讲故事,说些趣闻,也好给本宫解解闷。”她神态戏谑,略微扬着下颌,有些圆润的脸上洋溢着高高在上和不可一世的表情。

韶光的脸上仍旧没有多余的表情,凉薄且悲悯地淡然道:“娘娘只怕是没有多少安稳日子好待了……”

成海棠的脸色陡然一变,“你说什么?”

“娘娘为何不想想,连奴婢这个一直身处在宫闱局中的外人,都能将上述的事情想到。始终同住于东宫的太子妃,可能没有任何察觉吗?”

若是果真没有察觉,红箩是怎么死的?

而在她还没有结束献舞之前,在画舫还没有抵达岸畔之前,她又是怎么坠湖的呢……

韶光的想法,恰恰也是成海棠所想的。那是自从红箩丧命,明光宫擢命宫正司、尚宫局和内侍监三处合一开始调查以来,就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疑问。

每每午夜梦回,都能让她惊出一身冷汗。

“本宫已经损了身边最得力的宫婢,雏鸾殿却没有受到一丝一毫的损失,她还想如何?就算有人去查,又能查出些什么?”成海棠转过眸,这样笃定地看着她。与此同时,也刚好从侧面证明了韶光的猜测非虚,一切都是成海棠的谋划。

韶光叹然道:“娘娘,你想得太简单了。倘若果真被查出来跟娘娘有关,浣春殿涉及的,可就不仅仅是陷害太子妃一条罪名这么简单了。”

宫中纵火,便是忤逆犯上。一旦有人抓住了这个把柄,很可能就会将此说成是要谋害太子,以图将来腹中的孩子取代东宫之主,李代桃僵,最终继承大统。

这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到时候莫说是一个区区的侧妃,就算是她怀有龙嗣,冠上谋逆的罪名,也会因此而被打入冷宫。她腹中的胎儿尚未降生便会累及获罪,甚至于,根本就没有生下来的机会。

韶光这样与她讲罢,成海棠整个人都呆住了。好半晌,她瘫软在厚重的被衾里面,怔怔地缓不过神来。她并未曾想到会有这么严重。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喃喃地说着,一把抓紧身下的锦褥,看着韶光,“韶姑娘,既然你已经将所有的事情看穿,就一定有办法助我化险为夷的。对吗?韶姑娘,你要帮我,你一定要帮我!”成海棠的眼睛在此时瞪得很圆,眼底略微有些泛红,不知是急的,还是吓的。

韶光淡淡地道:“娘娘又忘了,奴婢已经不是女官了,不在宫闱局里面,更加没有任何实权。”她现在身在掖庭局,除了伺候马匹,还能做些什么?又能拿什么去帮她?

“是吗……”成海棠死死地咬唇,等不到回音,不禁有些嘲讽地看她,“一人谪罪,进了掖庭局那样的地方,没听说过还能带着个侍婢的。旁人不知道,本宫又何尝不知韶姑娘在这皇宫里面,明面上只是个奴婢,实际上却一贯是手眼通天,本事大得吓人。韶姑娘,你当真就要见死不救吗?”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求生的欲望,一丝丝,欲明欲灭的,有着不甘心的挣扎。

韶光看在眼里,半晌,有些淡淡的无奈,“奴婢只是奴婢,娘娘是主子,主子吩咐,奴婢岂敢推搪。”

成海棠的脸上顿时掠过了一抹期冀,“你会帮我?”

“其实不用奴婢帮,娘娘自己便可以帮自己过关。”

什……么?

成海棠抬头,不解地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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