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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向太后示威

略微有些发福的男子,低下头,看着地上那雪白的人儿。无论是身形还是相貌,在宫里面都算是绝佳的。可惜了。

精心设计的一场宫宴,曾经备受瞩目,还特地让朝中重臣和宫局里面有品阶的掌首和女官前来赴宴,却想不到最后竟闹出了人命。散席间的臣子们,此时均是唏嘘不已,又不敢随意议论,只得在宫婢的引领下缓缓退席。

“皇祖母,让孙媳扶您回去吧……”

不同于其他妃嫔的惊慌失措,沈芸瑛先是招来宫婢们将几位娘娘送走,然后就吩咐小太监将水榭里面收拾规整,俨然一副主人的架势。仿佛这场宫宴,就是她一手主持的,而后她整理了一下仪容,才起身来到吕芳素坐着的宝椅前,如是道。

太后是见惯大场面的人,抬起头,正瞧见面前的女子一副恭顺端庄的模样。

螓首轻垂,在那描画得精致的妆容下,始终保持着疏淡的神色。脸上既没有丝毫的无措,也没有任何的慌张,只是淡淡的,就像是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成妃她……”

“那献舞的姑娘原是成妃姐姐殿里的,此刻损了,姐姐必定伤心至极。孙媳身为东宫嫡妃,在守护东宫方面有着义不容辞的责任,所以孙媳定会好生照顾成妃姐姐。皇祖母放心。”沈芸瑛敛身,静静地道。

吕芳素眯着眼,静静地看着跟前曲身揖礼的女子。她本就生得高挑,弯下去的膝盖,在宽大宫裙的遮挡下,仍像是端然伫立着。

“成妃毕竟怀着龙嗣。”吕芳素的视线从她的头顶飘过去,随即叹了口气,“宫里面一直人丁单薄,成妃的这个孩子,是东宫的第一个孩子,得来不易。哀家希望她不会像你一样,希望她腹中的孩子能够顺利降世。你既已是嫡妃,要更加识大体、明事理,在她怀孕期间,要好生地照应她。”

沈芸瑛暗自咬唇,眼底滑过一丝悲愤,然而很快就又恢复到常态,再次敛身,“孙媳谨遵皇祖母教诲。”

一条人命,就这样没了。

悄无声息。

然而很多宫人都觉得她死得值了——这样的死法,宛若最绚烂的烟火,虽是昙花一现,却让人难以忘却,在宫里面也算是轰轰烈烈了。殊不知有多少宫婢的消失,只是一卷草席,投到护城河里了事,又有多少尊贵的妃嫔,生前荣光万丈,临死却落得青灯冷殿的凄凉下场。在这宫中,性命一向最不值钱。

更何况在宫里面行走,就应该有随时丧命的觉悟,所谓的纯良、忠厚、耿直、与人为善……一向就不属于宫闱。可以善良,只不过那是自己的事,别人没有义务要为了你的善良而手下留情。因此宫里面的人皆道,是成妃一手将红箩推到了风口浪尖,有意也罢,无意也好,到底还是成海棠害死了红箩。

可成海棠又有什么错呢?扶植一个体己的人,既是为自己争取更多的筹码,同时不也给了红箩飞上枝头的机会吗……而红箩那样的死,也反而成全了红箩,成全了她的善良和忠贞,同时也更加证明了并非是所有人都能借机逢迎,达成心愿的。恰当的时间,恰当的契机,恰当的人和布局,缺一不可。女官出身又如何?已经是东宫侧妃的成海棠,仍然天真得很。

仅仅是损失了一个宫婢而已,其实并未伤到浣春殿的元气。伺候的人很多,忠心的也不少,在宫里面像这样的奴婢要多少有多少,更何况是一个疏于心机的红箩呢。只不过,彼此曾经真心相待,不知道在红箩那样悲惨地死去之后,成海棠究竟作何念想……

人各有命,不过是有些可惜而已。

然而本来能够轻易揭过去的事,不想隔日,就有宫正司连同尚宫局、内侍监,一并开始着手调查——最后一场宫宴,毕竟太后也出席了,又有那么多的朝廷官员在场,出了人命,不查不足以平谣言,实在有失皇家威信。

只不过现在宫正司在宫里面的地位,已经今非昔比。一直作为明光宫的亲信,却因在福应禅院中的失利,地位一落千丈,甚至连元气大伤的尚宫局都不如。此次因为宫婢丧命的事,宫正司再度被任用,在宫闱里面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隔日的晨曦,明光宫传召几位掌首去殿内复旨。

年节后的天气,仍是很寒冷。在腊月祭灶时候就一直持续下来的宫宴,经过大年、上元节……又有东宫的几场,让她们感觉热闹而忙碌,在宫里面的日子也跟着过得快了起来。这样一转眼,杏月已半,孟春将至。

从宫局掌首们穿戴的宫装上,也已能看出早春三月的芳踪。她们脱去了雪季里的厚棉宫裙,袖口和襟口虽还是雪裘镶滚的镶边,裙裾上的纹饰却都变成了银丝粉桃的花绣——堆叠的纯银丝线,嫣红的桃花,一瓣瓣宛若绽放,映衬着即将到来的春天。

正应了“三月里,桃花雪”的古谚。

新晋的女官就是穿着这样的盛装,在辰时两刻,来到明光宫复旨。

尚宫局掌首女官尹红萸此时着一袭浅杏色散花高腰长裙,肩上披着薄纱,双髻斜插着三支纯金步摇,另有珠翠点缀,让她在优雅秀丽中,又增添几分华贵的气质。她的身后还跟着五名随侍的宫婢,浩浩荡荡地来到明光宫的丹陛前。

也就在这时,一位着深绯色官袍的老太监也刚好从殿前广场的南侧走过来。

“我道是谁呢,高雅秀丽,灼灼其华,只一身衣裳就占尽了风光。原来是尹尚宫,这厢有礼了!”来人摸着下巴,笑容可掬地朝着她道。

尹红萸很受用地颔首,同时与他敛身,两厢揖礼。

“以前总是赵常侍、赵常侍地叫着,倒是忘了,其实早该改口称呼为‘总管’了。”尹红萸抚着唇,笑靥如花地看着赵福全,“只不过这一次,赵总管再次成为了宫局中的新贵,鳌头独占,让我们这些新晋的人可怎么活啊!”

赵福全笑眯眯地回道:“宫里面不就是这样嘛。风向啊,一会儿一变,总是让人措手不及的。”

尹红萸听出他话里话外的两层意思,不禁抿唇轻笑。是啊,其实她自己也是,刚刚任职尚宫局,就被牵连遭贬谪,后来再次成为尚宫,委实是有些意想不到。

“瞧赵总管说的,其他人哪儿能跟您相比,就连我们这些新晋,往后都还少不得要赵总管照拂呢!”

尹红萸的贝齿,像是抹了蜜,一张嘴就是溢美之词。

赵福全又摸了摸下巴,但笑不语。

晨曦的光线透过云层,投射在大理石砌成的地面上,映出一片迷离的微光。此刻在殿前广场的北侧,又有一道人影施施然朝着这边走过来。尹红萸余光中瞥见了那一抹赭色的宫装,很是沉稳而陈旧的颜色,却穿出铿锵大气的韵味,在宫局六部的掌首中,只有一个人能如此了。

尹红萸踮着脚远远地瞧着,一直等那人走近了,才故作诧异地惊呼了一声,“咦,这不是谢宫正吗!”

来人正是宫正司掌首女官,谢文锦。

说话间,赭色宫装的女子已至。

尹红萸保持着高贵的笑容,微扬着下颌,头略微偏着,用眼睛上下打量了她半晌,才徐徐道:“许久不见,您还是这般平静沉稳啊。想来回宫后的这段日子里,您在局里一直深居简出、不问世事,能如此沉得住气,这般心境,我等真真是自愧不如呢。”

这时,有明光宫前的宫婢进殿去通报。

谢文锦仿佛是没听到一般,更像是没见到她,直接越过了尹红萸,只朝着站在二层丹陛的赵福全略微一颔首,算是打招呼。

“谢宫正别来无恙。”赵福全回礼。

“托赵总管的福。”

两人几句简单的言语来往,都很是客套和恭敬。

尹红萸被晒在一旁,脸色已经变得有些难看,转瞬,却是一笑,道:“谢宫正在局里面实在是窝得太久了,眼睛不好使,连耳朵都不中用了。要不要尚宫局派几个人去太医院那里,取些滋补的药材来,给谢宫正好好补补?”

语毕,跟在她身后的宫人们脸上纷纷浮出嘲讽之色来,却不敢笑出声,在互相的对视中透出几分轻慢和不屑。

谢文锦还是没接茬,甚至也没看她一眼,对她的话充耳不闻。

殿前一时间再没人开口,气氛有些凝滞。

过了须臾,尹红萸实在是忍不住,再次高声开口挖苦了一句。这时,内敛的女官忽转过头来,脸上保持着一贯的静漠表情,看上去有些肃、有些冷。一张平淡无奇的面容,比起其他局里那些月貌花颜的掌首,实在是逊色太多,然而她只是站在那儿,就随即有一股不可忤逆的气势流露出来。掌首威严,不怒而自威。

“在明光宫前,尹尚宫的声音太大了……”她平静地说道。

“什、什么?”尹红萸一时错愕,竟然没听明白。

谢文锦看着她,淡漠的嗓音连一丝感情都没有,“宫城里戒躁,不得高声喧哗。一应女官,皆应以身作则。在明光宫前,尹尚宫的嗓音却是太大了。”

此刻,东升的旭日给无边的天际带来万丈霞光,璀璨的霞光投射在殿前的丹陛上,使雪白的大理石变得一片金红。尹红萸背对着丹陛站着,脸颊有些泛红,不知是让霞光晃的,还是被谢文锦的话给臊的,一时嗫嚅,居然想不到如何还嘴。

“而且,尹尚宫穿着这么一套明晃晃的盛装来,是在向太后示威吗?”肃整的女官面含威严地看着她,一字一句,精简而明练,“就算要显示新晋的气派,也要分清场合。再者,太后只传召了尹尚宫一个人,尹尚宫却让宫婢们跟着,更加于理不合了。”

尹红萸张着嘴,干瞪着眼,忽然有些不明白,明明都是同一品阶的掌首,本应平起平坐,为何自己突然就成了被教训的一方?过了片刻,又听她道:“不过也能理解。毕竟这里是明光宫,尊崇至伟,荣耀鼎盛,并非普通的人能够踏足,尹尚宫初至高位,应该还不甚习惯,以至于随身多带些宫婢,来给自己壮胆,只是往后要随时谨记天家威严,谨言慎行,莫要丢了皇室的脸面才好。”

谢文锦说罢,脸上更加严肃了几分,而对方在这样的目光中,顿时就失了还嘴的底气。

两人这样面对着面,一个高立昂首,一个垂眸俯首,俨然就是辈分高的女官在教训奴婢的姿态,可偏偏挑不出一句错来。尹红萸咬着唇,垂着的眼眸里满是不甘和屈辱,觉得这是谢文锦在赵福全和那些宫人的面前,故意给她难堪。

就在这个时候,进去通报的宫婢得返,传太后懿旨,三处掌首进殿。

正如谢文锦所言,明光宫现如今是除了昭阳宫之外,最为尊崇的地方,更有昔日朝霞宫之权势,饶是像赵福全这样在宫闱多年的老人,也不禁有些惴惴,更别说是曾经在这里被贬谪过的尹红萸了。谢文锦理所应当地走在最前面,赵福全略落后于左后方,尹红萸最末,堪堪只是这一排列的架势,三位掌首,高低立见。

明光宫殿宇用的是叠瓦脊和鸱尾,所用鸱尾比宫城中的任何一处都要简洁秀拔,殿顶的曲线恰到好处,歇山式殿脊收得很深,并配有精美的悬鱼。台基的地栿、脚柱、间柱阶沿石等都饰以雕刻或彩绘,踏步面和垂带石亦是,但也有用花砖的,而柱础多用莲花柱础,比较矮平。殿间基座有斗拱,用梯形梁架做成门道。

三人跟着领路的宫婢顺着门道,踏进了内殿的门槛。金錾方砖铺就的地面,擦得很亮,几乎能照出人的影儿来。道道垂花门,分布在甚是宽敞的殿堂里,显得玲珑秀雅。绡纱垂帘被挽起,每一处侧面,都有垂首静立的宫婢,皆保持着一致的服饰、姿势和神态,容貌端丽,仿佛是泥塑的似的。

太后此刻正坐在云腿案几前,桌案上摆着棋盘,自己跟自己对弈。

“参见太后,太后金安。”

三位掌首走至跟前,排成“一”字,齐齐地敛身行礼。

吕芳素抬起头,露出一丝笑来,摆了摆手,让几个人起身。

“你们也该猜到了,今个儿哀家特地召你们过来,是因为前几日明湖歌台发生的一桩命案。”吕芳素放下手中的琉璃棋子,将双手对顶在一起,手肘搁在软垫上,很是雍容地道。

三人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只静静听着。

“当日的晚宴,宫里面的很多人都曾出席,又有诸多朝中要员,在宫中影响甚广,必是要好好调查才行。哀家想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们三个是怎么想的?”话音落,她换了姿势,坐得更加端正了些。

“太后容禀。”静默了片刻,尹红萸率先站了出来,双挽着手,道:“当时奴婢也在场,深以为此事在宫里面造成了很坏的影响,同时也让怀有身孕的成妃娘娘伤心至极。所以这个调查,不仅是给朝中的官员看,也是给东宫一个交代,更要在各个宫局里面以正视听。”

尹红萸说罢,就等着身侧的两个人说话,可谢文锦和赵福全却都没有跟着开口。

“怎么个查法?”吕芳素抬眸,问。

尹红萸再次敛身,“彻查。”

她吐出那两个字之后,便如同打开了话匣,胸有成竹地将早就思虑好的方法一一讲了出来。其实都是些宫里面的老办法,无外乎是戒严、逐一讯问,最后实行连坐等惩罚……其中好些还曾是当年在朝霞宫的大清洗中,明光宫用过的。列举出的法子都不难,也很老套,一招一式却都狠极。

太后听着,脸上表情未变,一直到她说完,也并未有所表示。

“赵总管有什么想法?”

须臾,吕芳素又将目光投到赵福全的身上。

花绣锦袍的老太监,始终低着脑袋,悉数表情都隐藏在阴影里,然而就在太后的视线扫来时,即刻拱起手,声音却是很平缓、很低沉,道:“太后,请恕奴才多言。此事未待调查,现在来讲……一切都言之尚早。”

一句话,让周遭瞬间安静了下来。

尹红萸咬着唇别过脸,觉得自己刚才似乎有些莽撞。

等吕芳素沉吟了一刻,慢慢道:“这样吧,你们先着手去办。三处合一,各有不同,然都要互相照应着。有什么事,随时来哀家这儿禀告。”

三人敛身,同声领旨。

“也不用太有压力,毕竟,死的只是一个伺候的奴婢。若是因此惊扰到各殿的主子,就不好了,记着一切按照规矩去办就是了。”太后言及此,视线从面前几个人的脸上扫过去,“这事毕竟出于东宫,哀家希望,最终也能够止于东宫。你们明白吗……”

“谨遵太后懿旨。”

“谨遵太后懿旨。”

“谨遵太后懿旨。”

三位掌首敛身罢,互相对视了一下,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些许的狐疑和揣度。

“你们先退下吧,文锦留一下。”

太后抚着额角,朝着她们摆了摆手,然后就合上眼,似是有些倦了。

赵福全闻言,即刻再次躬身行礼,倒着退出明光宫的侧殿。而尹红萸则是望了身侧的谢文锦一眼,多有不甘,却也不敢逗留,挽手告退。

等偌大的殿堂里面再无旁人,吕芳素睁开眼睛,未开口,先是叹了口气。

垂首立在宝椅前的女官,保持着一贯老练和沉稳的姿态,此刻听到那一声轻叹,脸上不禁浮起不忍的神色,轻声道:“太后要多保重身体。”

吕芳素闻言,又是一叹,“这段日子,苦了你了。”

谢文锦微微一怔,随即就觉得鼻翼发酸,垂眸道:“都是奴婢自己不争气,有愧于太后的重托。”

“怎么能怪你呢。是哀家料想不周,太过轻敌……”

年迈的妇人眯起眼,手搭在一侧的玉石手搭上,涂抹着丹蔻的水晶指甲,一圈圈地勾勒着上面錾刻的莲花纹饰,“精心地布置,悉心地筹谋……却万万没料到,在福应禅院里的全盘谋划,到头来竟是棋差一招,还是让广儿戏弄得毫无还手之力。先机已经错失了,现在不能再出纰漏,死的那个宫婢,根本不值一提,但若是哀家不查,保不齐就会有什么人去捅破。事关东宫,绝不能让这件事不明不白就揭过去。”

谢文锦拱起手,深以为意地道:“太后圣明。”

于情于理,此事都应该给出一个交代。

吕芳素嗯了一声,看着她道:“那么你便去办吧,该动的,不该动的,你心里都有数。哀家不希望有人趁乱做出什么手脚。”

“那二殿下那里……”

“事分轻重缓急,眼下最关键的是要稳住东宫的地位。只有东宫稳当了,其他的人才不会敢在这时候生出忤逆之心。否则勇儿在这宫里面的地位,才真堪忧了。”

殿里的熏香越来越浓,充斥在鼻息中,挥之不散的细芬幽然。

太后又嘱咐了两句,就摆手让她下去了。这时有伺候的宫婢过来,将玉石手搭撤了,并抱来香枕和锦褥,侍奉年迈的老妇安寝小憩一会儿。

退出正殿时,外面的风凉飕飕的。迎面一吹,谢文锦顿时觉得后背有些凉透的感觉。站得有些久的膝盖僵直而疼痛,而攥在手心里的指甲都有些弯了,可见这个位高权重的女官,也并非像表面看上去那般镇定从容。

这个时候,还在殿前等着的赵福全和尹红萸已经同时看到了她,赵福全只是肃静地站着,并没有要对话的意思。尹红萸的脸上仍是不屑的神情,嘲弄地哼了一声,“可算出来了,真是让人好等。”

跟着谢文锦的脚步一同走出的,还有两名明光宫的近侍宫婢。

“给三位掌首见礼。”

两女双双来到三人的跟前,垂首道:“奴婢等是奉了太后之命,跟随三位掌首调查东宫近侍宫婢红箩丧命一案。”

三个掌首,只派了两名宫婢,本就是心照不宣的事。尹红萸左看看赵福全,右看看谢文锦,正想着怎样先将自己划出去,就见那两个宫婢又朝着谢文锦行了个礼,谢文锦很自然地颔首,然后道:“你们两个,好好跟着两位掌首,一切都要以两位掌首的意思去办,不得擅自做主。”

那两个宫婢听罢,依言敛身,“奴婢谨遵谢宫正吩咐。”

这下子,尹红萸彻底傻了眼。

宫正司虽隶属于宫闱局,却与太子内坊局一样,是独立于宫局六部的存在,然地位却远远高于太子内坊局。主要掌管纠察宫闱、戒令谪罪之事,大事则奏闻,小事则自理,直接对明光宫负责,在宫里面绝对是个举足轻重的地方。

因为无论是哪个局、哪个房,有什么事犯了什么样的忌讳,都要由宫正司来查,宫婢是否能升迁,女官是否能调职,也都是由宫正司来出册子,以证其功过清白。宫正司可谓是一言定生、一言定死。

就连其所在的殿宇,外面也是用一堵朱红的高墙挡得严严实实,宫人们每每路过,都想探头往里面瞧一眼,一来试试大院深浅,二来也想混个脸熟。如果能跻身进去,前程和品阶就都有了,更何况此处同时受到六局的巴结,自己在里面绝对能混个肥差。

尤其是现在,太后觉得在福应禅院一役里,对谢文锦有所亏欠,宫正司的地位在宫里面明着是降了,然在太后的心里,反而是升了。这是宫里面的多数人都不曾想到,也不会知道的。那些离权力中心最近的掌首和女官,也都只是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罢了,心存揣度,又不敢多问。

宫正司就坐落在直城门的最南侧,紧挨着桂宫的侧殿。

相比宫局六部中其他几处堂皇的建造,宫正司却是摒弃了一贯奢华精致的布置,只保存着前朝殿阁最初的风貌。既不比临着明湖岛的尚仪局,一榭花树,一弯湖色,占尽了旖旎风光,也不像西畔的奚官局,璃瓦重檐,鎏金坊柱,端的是荣光盛盛,金碧辉煌。

同样是二进院的格局,宫正司的正殿殿前却尽数堆砌着假山。假山前是三道朱红的高墙,殿门深锁,每一处都遮挡着屏门影壁,影壁上面錾刻莲花纹饰,雕工精细,古意盎然。殿后则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梅海,每到花开时节,浓郁的芬芳萦绕在殿阁的上空,整座宫殿就像是笼罩在一片淡淡的花色里,宛若仙境。

两个人前脚踏进门槛,后脚就有宫婢将两人身上披着的大氅除了。随后,宫婢奉上暖炉和热敷过的巾绢,一举一动,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辞,规矩训练有素,动作神态一致,颇有明光宫近侍宫婢的架势。

赵福全落了座,也没多话,只拿起宫婢端来的新茶,一边喝一边等着谢文锦出来。

尹红萸坐在他的对面,都是正座下垂手的位置。花梨木的官帽椅,周围错落有致地摆着方凳、长凳和月牙凳……上面都没有过多装饰,只錾刻着圆润的楷书,骨力遒劲,气概凛然,显出厚重的气势来。这让习惯了绮丽奢华的女官很不习惯,堪堪是等了片刻,就开始坐立不安。

“谢宫正。”

“谢宫正。”

等谢文锦出来,赵福全和尹红萸便双双起身与她见礼。

“这次我跟尹尚宫过来,就是想与谢宫正讨个计量。不知道几日以来,谢宫正这边查得如何?”

再次落座,赵福全也没兜圈子,开门见山地道。

死的是一个随侍的宫婢,身份卑微,然而里面却牵着一个太子、一个侧妃,同时还有东宫的第一个皇嗣。不知道,还会不会有其他人……草草了事是一种查法,深究也是一种查法。当时的宫宴中,六局掌事都出席了,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敷衍显然不足以平谣言。

“尹尚宫是怎么认为的?”谢文锦忽然不答反问道。

尹红萸正在抿茶,闻言不禁哽了一下。她认为?要是她知道,就不是在这儿问她了。

“赵总管呢?已经过了五日,不知道内侍监那边可有什么结果?”

尹红萸语调一转,又将话茬推给了赵福全。

原本她已经有一肚子的想法,按照以往的套路去办,如何去搜查,如何威逼利诱,如何去震慑,哪怕是错杀,也不会放过一人——这对平息过很多事端的尚宫局来说,简直是轻车熟路。但瞧着太后的意思,是想查,又不想查。

不禁让人没了主意。

赵福全握着茶盏,也没做声。尹红萸见状,忍不住地道:“其实这根本就是东宫的事,可大可小。说穿了,太后究竟是想要追究,还是不想追究?”

可能是觉得尹红萸问得太过直白,赵福全轻咳了一声,补充道:“其实宫里头的大事小情,事关罪责,一向都是由宫正司做主。尤其这次又是在太后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人命案,所以在调查上,内侍监和尚宫局都以宫正司为先。谢宫正最是清楚太后的意思,还望不吝赐教才是。”

“可不是嘛。当时太后可是让我跟赵总管两个先出来,唯独留了谢宫正一人。想来,定是亲自嘱予了此事的处理方法。谢宫正,就别卖关子了吧……”

两人一人接着一句,都将话茬引到了谢文锦身上。

沉稳的女官敛着神色,过了须臾,静静地道:“其实,那宫婢的死很简单,她就是淹死的。”

一句话,让赵福全和尹红萸双双抬起头。

“怎么淹死的?”

“失足掉进湖里,又不识水性,理所应当就该溺毙。”

谢文锦掀开杯盖,撇了撇茶叶末子。

好一个理所应当!

尹红萸有些好笑地看着她,感到荒谬,“即便是谢宫正说得都在理,可也别忘了,那画舫是怎么沉的?红箩好端端又怎么会掉进了湖里?还有那个撑船的人呢,为什么在事情发生之后,连着那撑船的人也不见了?”

撑船的人,应该早已经变成水鬼了。

还有就是,当时宫中那么多人,看到的,没看到的,似乎也都忘了一件事:那镶嵌着夜明珠的屏风,在红箩落水之前,就已经一点点地变暗了,直至最后失去光亮。否则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可能直到画舫在湖心沉没、献舞之人落水多时后,才有人反应上来。

“尹尚宫到底想说什么?”谢文锦转过头,脸上的表情淡淡的。

视线之中,对方的眼眸咄咄逼视,带着不可一世的神色。

“我是怀疑,发生这样的事,恐怕不仅是冲着那个献舞的宫婢,更是冲着整个东宫。成妃娘娘刚刚怀有子嗣,此事往深了讲,很有可能就是借机想要贻害皇室贵胄,扼杀天家血脉,其心可诛。倘若让这件事得过且过,就是放过了那居心叵测之人,以后保不齐类似的事,会再次发生。”

“按照尹尚宫所言,这件事可就大了……”

赵福全对顶着双手,背后拱起来,陷入了凝重的沉思里。

“这些都是尹尚宫自己的想法?”谢文锦严肃地看着她。

尹红萸哽了好半天都没说话,过了半晌,悻悻地道:“是我局内的一个女官。”

“尹尚宫手下的那个女官,是将一切都调查清楚,才有此推断的?”谢文锦这样问,尹红萸却没有立刻接茬。

但是不用说也知道,尚宫局、宫正司和内侍监三处合一,又彼此独立调查,已经事过五日,明里暗里不可能一点东西都没查到,只是区别于动作大小和查出内容的多少罢了。尹红萸过来之前,就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尚宫局自认稳操胜券——那个女官,一定是查出了什么。

“尹尚宫,我不得不说一句。大家都是在为太后办事,尽管出处不同,却都是只对明光宫一处负责。现在而言,将这件事捅大,没有任何的好结果。”

这也是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天,内侍监和宫正司都迟迟没有给出一个结论来的原因。虽然尹红萸做事急功近利、莽撞又不顾后果,可她未必就想不到这点。

果然,谢文锦说罢,尹红萸沉默不语。

“可是,这件事总得有个结果吧!”半晌,她不甘地道。

“不是已经有结论了吗?”谢文锦看着她,始终保持着沉稳之态,只不过眼角微弯,似在微笑,“既然有一个好管闲事的女官,何不就让她继续查下去呢?正像刚刚尹尚宫所说过的,像这种事,可大可小,但倘若威胁到皇室,其心可诛,就是绝对不可饶恕的了。”

尹红萸忽然有些不明白,“谢宫正的意思是……”

“谢宫正可没什么意思,只不过看着尹尚宫手底下的女官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缜密的心思,连我们都没看出来的事,居然能一语道破。将来的前途,定是不可限量。”赵福全摸了摸下巴,如是道。

而在此时闻言的谢文锦抬起头,正对上老太监的目光。两人交换了个眼色,彼此一笑,俱是心照不宣。

可不是嘛,尤其是现在这个时候,正好缺一个背黑锅的人呢。

此时此刻,尚服局和尚仪局两处却被戒严了。

这是太后诏命三局合力调查之后,从宫正司直接发布的命令,也是唯一一道命令。以至于三处查了几日,尚服局和尚仪局就封了几日,不长不短的五天里,根本没有人能够接触到两局八房里面的任何女官或是宫人。

毕竟自从浣春殿在明光宫处请旨,摆下明湖酒宴以来,始终跟着筹备和操持的,主要就是宫闱局中的司乐房、司衣房、司宝房和司饰房,其余的奚官局、掖庭局、内侍监和太子内坊局都是作为外围的辅佐而存在的,并不算是直接介入。

宫里面的很多人都因此认为,宫正司这么做,就是想要在这两局八房里面出一个结果。

甚至是尹红萸,也一度这么猜测,直到后来赵福全点破了她。

那两处固然是酒宴的直接参与者,但也正因如此,她们才是最了解整件事情来龙去脉的人。真有什么也好,无辜也罢,一旦戒严,知情者就被彻底封了口,谣言也会就此止息,同时更是断绝了她们与有心人的接触,一应人证、物证,都会被最大限度地保存下来。

尹红萸原本一直都不服气,直到此,才不禁感叹:毕竟是身经百战的掌首啊。在处理这种事情上驾轻就熟,第一时间就能做出最有效的判断。

而在这期间,不断有宫婢被带去宫正司里面问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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