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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月宫仙子

“这是……”韶光惊讶地看着盒子里的东西,“是夜光璧!”

跟那珠子连着打了几日交道,她实在是熟悉不过。此刻一见,立刻就认了出来。

杨谅的眼睛里含着恣意的笑,仿佛献宝一般,盎然地道:“当年突厥要进献到宫里面来的夜光宝珠,原本就是两颗,只不过后来在送进宫的途中遗失了一颗。而遗失的珠子又辗转流落到珠宝商贾的手中,恰好最近被带回到了大兴城里来。”

一雄一雌两颗珠子,宫里的是雌珠,这颗正是雄的那一颗。

“我知道你回到寝阁里就代表着局里面的事情已经打理稳当。这珠子,就算不能重新用上,赔给尚宫局也是绰绰有余了。”

韶光又惊又喜地摩挲着锦盒中的夜光璧,浑圆而温润的珠体,透着淡淡的蓝光,跟那损了的嵌珠一样的大小,而光泽却更亮些,在亮灼的雪地里,仍有明亮的光晕散出来。

这般相似的珠子,若是放到尚宫局的老宫人面前,也不会觉察的。如果不是宫宴即将开始,就算让她再次镶嵌,也是值得的。而更让她想不到的是,他居然连尚宫局那一处,都想到了。

“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短短一日工夫,司宝房的消息密不透风,他却知道镶嵌在屏风骨架上的珠子损了。

韶光这样说完,忽然就失笑起来,想来自己问得真是多余。之前是她自己动用了代表凤明宫权力的腰佩,不仅调动了内侍监的宫人,还在储物库那边拿到很多宫里面禁用的物料。这般大动干戈,怎么会没有风声传到腰佩主人那里呢!

那么他那时顶着风雪出宫,就是为了去找这珠子吧……

价值连城的夜光璧,通体晶莹剔透,能在漆黑的夜里发出足以跟日月媲美的璀璨光束。无论是怎样寒冷的天气,它依旧保持着温润的触感,并非一般的宝石能够企及。

一个欺君之罪,不仅司宝房,整个尚服局都会一并牵连进去。

失而复得的感觉,在胸腔里面泛滥开来,带着些许陌生而复杂的情绪,皆化成了绽放在眼角眉梢的一抹浅笑。

“怎么会这么巧呢……”韶光抬眸,轻轻抿唇,“偏偏就是在这个时候,偏偏就被殿下得知,只用了整夜,就寻觅到了……”

风拂起满地轻薄的雪尘和花瓣,被问到的男子嘴角牵起微小的弧度,“成妃能够月宫入梦,本王为何就不能?”

韶光侧头,仰着脸看他,“殿下莫不是也是梦到了广寒宫,在里面窥得先机?”

“广寒宫是没梦到,只见到了月宫仙子。”

杨谅说到此,在她略有不解的目光中,微微俯下身,上扬着唇角,用迷离而低哑的嗓音道:“就在刚刚,有幸一睹芳容。”

踏雪而来的一刻,那赤脚站在雪地里的少女,乌发垂肩;也是在那一刻,在微寒的风中,花开未开,他却仿佛闻到了一鼻扑朔的梅香。

“说到底,都是奴婢连累了殿下。”

韶光抿唇,有些愧疚地看着他。

策马而归,他该是刚刚才回宫,那么也该是与她一样,一夜未睡。只不过自己一直待在温暖的屋苑里,而他却是在冰天雪地的宫外奔波了一夜,只为了寻找一颗珠子。

“奴婢何德何能。若是殿下因此而染上风寒,或者是遭遇什么……奴婢万死也难辞其咎……”

哪有那么巧的事情呢?这一颗夜光璧本就价值连城,所谓的流落在珠宝商贾中,指的是并非能用皇权可得到的一种来源,千金难觅。而且倘若私藏了皇家的物件,谁又敢声张出来?他能得到这颗珠子必是费尽了周折,更或许,是他用高过市值许多倍的筹码,才使得夜光璧再次现身。

想到此,她愈加感到汗颜和亏欠。杨谅这时伸出手,扶着她单薄的双肩,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我其实很高兴……”

风过,一地芬芳如尘。

韶光没听清楚,询问地嗯了一声。抬眸时,却一下子就坠进了男子宛若琉璃的眼眸里,他那清浅的瞳心,明媚而恣意,就像是能直直望进自己的心底。

那一刻,韶光在他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自从上次出宫,已经好久没有出去过了。”他拉着她,望着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带出缱绻的笑意,“正好昨日下了整晚的雪,索性能够温酒赏雪,也算是乘兴而去、尽兴而归。”

说到此,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扶着她的肩膀顿了一下,修长有力的手指滑到她的肘弯,轻轻拉了一拉,“倒是你,可出过宫吗?”

韶光被往前带了一下,跟他更加靠近了些,“殿下怎么忘了,奴婢就是从宫外面来的啊……”她抿唇微笑。

杨谅恍然般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随即抿唇点头。动作很是自然随性,饶是见惯了他洒脱不羁的一面,此时也有些忍俊不禁。然后,就听见他道:“已经很多年了吧?自从进宫以来,大多宫婢都不能随意出宫门。与亲人不得相见。”

“其实每年都会有探亲的机会。”她轻声道:“只不过奴婢的家就在皇城里面。每逢轮上宫城开放,父母兄弟便会来相见。”

在朝霞宫伺候过的宫人,哪个是没出过宫的。他之前常年坐镇在江南,久未回宫,并不知道她曾奉旨深入苦寒漠北,亦曾南下富庶的江扬——正是他的地方。那时候江山未定,皇后娘娘身边的几个年纪尚轻的女官,都曾分布在大江南北,秘密打探情报。

时隔多年,都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怎样才能有机会呢……”

随着她的思绪渐渐飘远,他也跟着蹙起眉,拄着下颌,思考着,“真想,想带你出宫一趟。”

韶光闻言,有些发怔。

面前的男子是皇室贵胄,只要挥一挥手,要什么样的女官和宫婢相陪没有?更何况,想要伺候他的女子在宫里面比比皆是,甚至违背宫规能得他垂怜都行。可就是这样飞扬不羁的秉性,偏偏又是如此周到仔细,而且,他也更是从未用过皇家的身份来压她。

堂堂的皇子,却对一个宫婢的辛苦和难处,了解呵护。

这一份尊重,弥足珍贵。

“主子,你可是从未说过那些呢。”

等踏雪而来的男子复又骑上马背,奔着广巷的方向飞驰而去——想是还要在宫城里面胡闹一通吧,不惊动更多的宫人和太监,不会作罢。而这时,躲在一侧回廊里面的婢女缓缓走出,朝着仍伫立在雪地里面的雪衣少女,如是道。

韶光回眸,就瞧见小妗朝着她挤眉弄眼地笑。不由失笑地摇头。

“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有些絮叨了。”她轻声道。

“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事啊。奴婢伺候主子这么长时间了,可是从未听闻主子与旁人说起过自己在宫外的事呢!”小妗脸上的笑意更浓,盈盈地道,“主子一贯清冷自持,不喜言谈,喜怒更是不会显在脸上,可唯独对那位不拘礼数的殿下没辙。而殿下又对主子格外上心,夜光璧这么难得,殿下竟然花了一夜的工夫就找到了。这般缘分,要奴婢说,可是前世修来的福气呢!”

前世有没有缘她不知,只不过这珠子失而复得,他不仅救了她,同时更是救了整个尚服局的女官和宫婢。

屋苑外的廊道上,那一抹俊朗的身影早已不见……

韶光静静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花架前的红蕊腊梅纷纷摇落,风拂过,香如故。

短暂的修整之后,司宝房的宫婢便要去明湖歌台参与筹备。早前就有内侍监和掖庭局的宫人已经过去了,按照司宝房提供的画稿逐一进行布置。司宝房则需要在侧协助,以防宝器有任何损坏。余西子也已经跟着挨了整夜,不仅是她,很多宫人都连着操持,昼夜未歇。

巳时初至。

明湖的湖水冰凉沁寒,一直荡在湖面上的船只在这时泊岸,那些拿着长竿的小太监回到岸上与轮替的宫人交班。观赏台的散席间,围挡也已经布置好,而一侧的水榭亭阁上,有太监正往上拉吊着帷幔的绳子,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成海棠要在未时到明光宫太后处用午膳。

申时两刻,太子会陪着成海棠亲自到明湖歌台察看进度。明湖歌台的筹备和布置都要在酉时一刻到来前全部完毕。在酉时两刻,内侍监的宫人会去广巷外接人,各位应诏在席的官员和女官会陆陆续续地过来。戌时整,响鼓被敲起,等到第三声止,宫宴正式开始。

从司宝房绣堂走出来的队伍,浩浩荡荡,宫人均着一袭金蓝色锦缎宫裙,裙裾上金丝线的镶滚,在夕阳的余晖中熠熠闪光。

这是最后一场献舞,还未开始,就已经在宫里引起了极大的关注。这般的热闹和受瞩目,在以前从未有过,以至于明湖歌台一侧的观赏台和两旁的亭阁都布置得相当隆重。届时不仅有太子,就连太后都会出席,同时更传召了朝中要员进宫赴宴。

宫里面的人因此纷纷言及成妃自从怀有龙嗣,地位一路扶摇直上,在明光宫前的分量甚至比嫡妃沈芸瑛更重。这样一来,往来浣春殿道喜的宦官和掌首,就更加多了。

酉时,一切准备完毕。

暮色昏沉,天边还卷着几片云,随着星辰升起而逐渐暗淡下来。夜色将至。

原本露天的观赏台已经被蓝银苫布围成宽敞的小室,三面遮挡,留出一面,然后又用轻纱珠帘分割出来几处,每一处都内设软席和桌案,铺的是一水的金心烫绒毡毯。有品阶的朝堂官员坐在西侧,东侧则是宫局中的掌首和女官,正对着水榭阁楼里布置奢华的主座是专门给太后、太子殿下和东宫一众妃嫔准备的,窗扉同样用苫布遮挡得严严实实。锦缎铺地,宝椅嵌金,火盆里面的炭火蒸腾,将一方小室熏暖得宛若春天。

而在两处席间,会不断有太监宫婢端上司膳房做好的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如意糕等,作为茶点,另有精致佳肴晚膳,只等歌舞开始,便会徐徐献上。

由于此次是由司宝房挑大梁,所以房内女官都会出席。正好在东侧最中间的位置,前面坐着的是宫局六部的顶级掌首,尹红萸、姚芷馨、商锦屏、崔佩……丽雪娇颜,满庭芳。至于余西子和言锦心、白璧等品阶的女官则排在其后,而韶光的身份更低,坐在余西子下垂手的位置。

等一众品阶的女官纷纷落了座,席间并没有伺候的宫婢,于是身份低等的女官们理所当然地照应身侧的掌首。韶光在给余西子取酒的时候,发现有一道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自己身上,不知怎的,就往对面楼上水榭的方向望了一眼。

隔着一道垂纱帘,二层亭阁上就是皇子席,距离并不远。

恰好就在韶光仰头看过去时,坐在二楼窗扉前的汉王挪动了一下宝椅,这样原本挡在廊柱后面的半个身子都露了出来,并且是相错而坐,只要稍微偏头,余光中就可见彼此。

而此时此刻的那厢那人,正端坐着品酒,琥珀色的酒盏在手中晃动。面上淡淡,唇畔却浅浅牵起一抹弧度。

韶光将视线收回来,抿唇微笑。

就在这时,明湖岸畔那边响起一道悠长的唱喏道:“太子,成妃到。”

作为筹备这场筵席的东宫,却在此刻才来,反倒是太后都已经坐在水榭里,正笑眯眯地与一侧的几位夫人说着什么。随着那一声嘹亮的嗓音,众人的目光都被引到了那一条通畅的小径上,灯火辉煌中,烫红色的织锦鸾袍勾勒出一对璧人。

前面有宫婢引路,紧随其后的是昂首挺胸的太子杨勇,在他旁边,是满脸喜色、一只手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的成海棠。

“来人,赐坐。可别累着哀家的皇孙!”

未等两人走上亭阁,太后就已经让太监将椅子摆上。成海棠柔柔地朝着吕芳素见礼,年迈的妇人一瞧见她的肚子,就高兴得什么都忘了,连连摆手让她起身坐在自己边上。沈芸瑛和殿里的其他几位侧妃和嫔御早到了,此刻见到这一幕,好些都露出鄙夷和嫉妒的神色。

沈芸瑛却没什么表情,瞧见两个人来了,只笑了一下,像是根本与她无关。

就在这时,一声响鼓,在寂夜的上空回荡起,戌时已至。一声鼓响之后,紧接着又是一声。等第三下响过,歌台两侧的回廊里面,身着彩衣的宫婢们宛若扑花之蝶,顺着曲折的廊道一对对地翩然而出,而后,明湖岸畔以及观赏台两侧的宫灯悉数都被熄灭。

乌云遮蔽了月光,席间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前一刻还在觥筹交错、交谈甚欢的众人,一刹那,视线内就难以视物,散席间顿时一片哗然。

而水榭楼台这边却因着成海棠事先打过招呼,几位参宴的夫人和东宫妃嫔都很端庄地坐着。不过,她们面上虽镇定自若,却也都在暗暗猜测着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名堂。

散席这边却已经起了骚动。白璧就挨着余西子坐,手里还握着酒盏,摸索着放在桌案上,却不小心碰到了盘碟,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不由得捅了旁边的女官一下,不耐地道:“怎么这灯全都灭了?余司宝,此次浣春殿的献舞,你们给红箩准备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坐在旁边的言锦心,黑暗中也是不能视物,听见白璧的话,握着汤匙的手不由得收了回来,不再想着要放回原处。

“其实也不是什么太出奇的物件。”余西子笑着开口,看不清表情,却能听出声音中的喜气,“说到底这回不过是借花献佛,与上次司衣房的舞衣没法比。只多亏着白司乐的舞编得好,更是红箩她自己争气。司宝房不过是跟着沾光。”

余西子说的都是场面上的话,白璧听罢,撇着嘴表示根本不信。而一侧的言锦心则是若有所思地望向白丽娟的方向。月光顺着浓密的云层透出来些许,借着微弱的光线,司乐房的掌事也正朝这边看过来,视线过处,余西子正笑眯眯地看她。

两人这般对视了一下,露出会心的笑容。

偌大的明湖,在沉寂了一瞬之后,开阔的湖面上,一艘画舫荡水而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已是深冬的季节,从船上传来的一道婉转歌声却仿佛随着粼粼的流水,飘过歌台两侧的廊道,飘过宫城里的皑皑白雪,飘过了远近错落的殿宇和楼台,直直飘向了那烟花三月的江南。

画舫上面,没有挂灯笼,甚至连一块火炭石都没燃,然而整艘船却笼罩在一片淡淡的幽蓝色光晕里。随着水纹荡漾,那光晕也跟着起起伏伏,在漆黑的夜幕下更显醒目。在场的人无一不朝着那幽蓝色画舫看去。

柔和的蓝光,来自于架在船舷前方的一座屏风。松木为胎骨,檀香紫檀木作框,一棱一角均由匠人精心打磨而成。骨架四周由玉石镶嵌,玲珑剔透,同时饰以金漆彩绘,色彩艳丽,灿如锦绣。中间是屏芯,白色的缎面,仿佛是遗落在尘世的一捧雪,纯白得不染纤尘——那是一整张雪缎。即使在宫里面,这么大的缎面都甚为少有,这一张是司衣房织废了千余捆蚕丝、银线,耗费了几日才织制而成。

而镶嵌在骨架正中央的,是一颗圆润而硕大的夜明珠,珠形犹如闪耀的星辰,球状如皓月吐银,就是月华之辉,也不足以与那光亮媲美。无光而亮,无亮自明。在浓浓的夜色中,将整座屏风、整艘画舫,以及画舫上的一应布置,都照彻得雪亮。

等在场的众人定睛去看时,居然发现在巨大的座屏风的后面,还伫立着一道窈窕的倩影。

虽是影子,却能看出来那是一个女子,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以及舒展开的藕臂摆出的姿势……单是倒映在雪缎屏芯上的倩影,就是风姿绰约,让人掉不开视线。倘若得见那女子容颜,又会是怎样的勾魂摄魄呢……

这时,歌声再起,随着画舫悠扬地传来,而那屏风后面的身影,也随着歌声弄起了优美的舞姿。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耳畔歌声渺渺,眼前舞姿翩然。

湖面上的画舫、美人……都沐浴在夜光璧的动人光泽里,袅袅的蓝光如雾,飞烟似尘。

正是应着《诗经》里面的那一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散席间,白璧饶有兴趣地望着,抿嘴道:“难怪余司宝一直老神在在,原来早就对今晚的筵席胸有成竹。看这周围的筹备和布置,该是早就想好了吧?”

不然,里里外外的挂缎、披帛、宝器……均是清一色的水莲纹饰,这般简单而雅致,比起前两场却实在是太素净了些。

念及此,不禁就想起之前司饰房里面的奢华配饰被驳回一事。司宝房和司衣房该是早就通气儿了,却偏偏没有告诉司饰房。

“听闻昔日汉武时期,就曾有宫坊乐人李延年在帝前酒宴上献歌,所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帝只闻其歌便已心驰神往,等得知那曲中佳人正是李延年之妹时,即刻就立其为夫人,宠爱有加。余司宝设计的这一出,与古时的《佳人歌》,确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话的是尚功局掌首纪沉鱼,她斟酌着酒盏中的陈酿,视线落在远处湖面上的一抹倩影上,不禁啧啧称赞。

余西子的脸上露出笑容,朝着前方的女官颔首,谦逊地道:“奴婢受成妃娘娘所托,区区心思,多谢纪尚功夸奖。”

随着悬挂的灯盏再次被点亮,散席间又恢复到了觥筹交错的热闹模样,宫人们一边品尝着宫婢奉上来的珍馐佳肴,一边品论着那献舞的设计构想,好不畅快。而那画舫一摇一摇地随着湖水飘来,不仅让在座宫人叹为观止,更是让水榭亭台里面的皇室贵胄夸赏连连。

且不光是太后,就连宫闱的其他几位夫人也是一片赞赏之声。太子杨勇始终没说话,但对画舫女子那炽热的目光足以说明一切。沈芸瑛坐在席间静静地品酒,脸上保持着端庄而疏淡的笑容,并未说话。另外几个东宫的侧妃和嫔御则发出一片嫉妒之声,脸色均很难看……

成海棠将在座之人的脸色都收入眼帘,不动声色地微笑,而后又瞧向几位皇子,看出其中几位的面上都有赞赏之色,不禁心神一动,随即盘算着即便红箩进不得东宫,将她许配给其他的皇子,似乎也是一桩讨喜的买卖。

谁让红箩在男女情事上,太过稚嫩生涩呢。这些又并非一朝一夕就能习惯,现在的她,美则美矣,却实在是上不了场面。所以司宝房此次拿出的设计,委实就比司乐房和司衣房在前面两场筵席上的设计构想,更高一筹。

欲擒故纵,欲拒还迎。

仅是一座屏风,就将千古以来女子擅用的手段发挥得淋漓尽致。不仅规避了红箩的缺陷,更加营造出引人遐思的氛围。只见其影,闻其声,却不得见真颜。匠心有,巧思有,手段更是有……若非是宫闱之中多年的老人,肯定做不到。

成海棠抬起眸,望着对面锦缎宝椅上的太子笼罩在辉煌烛火中一张脸,那毫不掩饰的、垂涎三尺的神情让她心中略一酸涩:不知道当初自己在瑶雪亭外献舞,他是不是也这般心驰神往。

而那一时的迷恋,终究难以持久呢……

如果,如果他能够将给沈芸瑛的宠爱,分给自己些许;如果自己也有那样优渥的家世,能够与他比肩;又如果那时花前月下时的盟语,能够兑现半分……

成海棠望着望着,视线不离,四周却仿佛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高悬的宫灯,和宫灯下那略显发福的男子。于是,成海棠不禁再次抚上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用戴满珠玉的手缓缓抚摸着,一圈一圈,描画出最温柔的轮廓。

在这宫里面,果然是没有如果的。

就像她自己,如果她果真如想象得那般爱他,怎么还会有现在的献舞啊!在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因为相爱而不能厮守的事情。一旦爱了,就定是自私和占有。尤其是当一个女子真的爱上,只会想着如何占为己有,根本不可能拱手相让。

就如同,当初的皇后娘娘……

成海棠的视线渐渐飘远,嘴角含着的笑意,渐渐冷去。

就在这时,目光之中的男子忽然就站了起来,张着嘴,眼睛瞪得滚圆,脸上陡然露出惊愕和惊慌的神色……是,被红箩的舞姿迷惑了吧……

成海棠情不自禁地想。

然而只是一瞬,她蓦地打了个冷战,激灵灵直起了身。宛若有什么东西一下子破碎在耳畔,刺耳的尖锐声,顿时就将她从迷梦中拉了出来。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有人落水了!”

宫婢的尖叫声,瓷器打碎的脆响,桌案被掀翻的闷声……水榭亭阁下面的散席间不知何时乱成了一团,嘈杂的脚步声跟着响起,而后就看见水榭亭阁下的廊道里,有宫婢和太监仓皇疾走时互相撞到的狼狈和急切模样。

红箩落水了!

等成海棠反应过来,早已经有随侍的宫婢将遮挡在窗扉前的帷幔掀开——明湖湖心,哪里还有画舫的影子,只剩下一片深黑色的湖水,仿佛已经连同精致的画舫和画舫上面的人都生生地吞没。然而,成海棠却隐约能够见到一抹白影,随着四溅的水花,那抹白影在冰冷的湖水中浮浮沉沉。

是红箩!

因着角度不同,太子杨勇第一个发现那船上的不对劲,然后水榭里面的其他人才看清楚,略有起伏的画舫,忽然就平稳了起来,然后是船舷下沉……或许散席那边也有人发现了,却只当成是司宝房另外一处别具匠心的设计,正等着欣赏好戏,万万想不到,居然发生了意外。

数九寒天,根本不会有主子会游湖。所以那画舫是特地准备的,只此一艘,而为了不影响美观,其余几艘小船也早就拉回到库里,内侍监的小太监需要过去现取。那画舫又正在湖心,离着岸畔甚远,想要用树枝和钩锁去救,也是无能为力。

尖叫声和叫喊声在岸畔此起彼伏,明湖歌台两侧的宫婢如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雕栏团团地乱转,却是干看着没有一点办法。

盛装,在湖面铺开了一片雪白,宛若莲花。

残忍而缠绵。

是红箩。

今夜因为献舞,她原本就穿着一件非常轻薄的蚕丝纱衣,紧紧裹着娇躯,只为了能让自己倒映在屏风上面的倩影更加纤细,更加窈窕。然后等在画舫上面舞罢,便会回到舱中,换上那套专门为她做的新宫装——

一袭雪缎镶滚的丝裙,用的就是制作屏芯的绸料,用蚕丝、纯银丝织就而成。裙摆百褶,缝制着满满的珠玉,整个人宛若绽放的雪莲。等船一靠岸,她就会去水榭亭阁里面献舞,然后就向里面的各位主子敬献新酿制的梅花酒。

——过程中的每一个步骤,都是事前设计好的。

就在她舞罢转身回到船舱里面时,一边擦着额上的潮汗,可能还在一边认真回想着,在上船之前成海棠对她的悉数叮咛。

而此刻,她果真就成为了一朵纯白无瑕的雪莲,盛开在那寒冷刺骨的湖水里。

或许在她临死之前,仍会想起成海棠的话——当初,是我害她无故小产。她知道也罢,不知也罢,对我终究是个威胁。我腹中的孩子尚未降生,我不敢,也不能留着这个威胁。红箩,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要帮我!

那些话,仿佛是一个艳丽而哀怨的梦,在濒临死亡人的眉梢眼角,幽幽舒展。

“你是注定要陪着我走下去的人,不管多肮脏、多下作、多卑鄙,我都必须让你知道真相。”

“你的那些美好的、纯良的、自以为是的愿景,在这宫里面会生生害死你,不仅是你,而是我们两个。”

……

幻境转真,一语成谶。

而曾经说过那些话的人,现在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个始终坚持着忠贞和善良的女子,活生生地淹死在湖中。

在散席间,余西子也是过了很久之后才发现那艘画舫出了问题,等宫婢们火急火燎地进来禀告时,明湖岸畔已经嘈杂不堪。画舫半沉,余西子眼见着那一抹盛雪身影在冰湖中扑腾,下一刻就想要站起来,却被韶光一把拉住。

她欲挣脱,韶光手里却是下了狠力,死命地拽着她,不让她站起来。

“那是红箩!”

余西子急红了眼,满眼复杂地看向她。韶光咬着唇,朝着她摇头。

然而就是这么一挣一拉间,陡然回过神来的女官,顿时就不挣扎了,冷汗涔涔地呆坐在席间,目光呆滞地盯着湖心里的那抹身影……

或许她这辈子都会记得,记得那时的场景:刚开始还拼命扑腾的女子,周身都是飞溅起的水花,浮上来,又沉下去……可时间太久了,久到让那求生意志一点点地崩溃瓦解。于是,她绝望了,无助了,认命了,便渐渐地、渐渐地不再挣扎……也是在那一瞬,她的身体整个下沉,很快就淹没在冰冷的湖水里。

而后,在平静的黑色湖水中,一抹纯白在湖面上徐徐地铺展开。

纯洁如莲。

后来还是新晋的禁军统领匆匆赶来,吩咐人将湖里面的女子打捞上来。身着甲胄的侍卫扑通一声跳进了湖中,艰难地游过去,将那白色的身影拽到岸边,《佳人歌》中的倾城女子,早已成了一具湿漉漉的尸体。华丽的盛装就湿漉漉地贴在胴体上,勾勒得身材更加曼妙而窈窕。

冰冷的月光,照亮了那一双死而未合的眼,无神的瞳孔,直直地瞪着漆黑的苍穹,仿佛含着永远无法超脱的执念。

死不瞑目。

侍卫们将捞起来的尸体平放在明湖岸畔上,此处离观赏台上的散席不算远。此刻坐在席间的,还有太医院里面的几位医官,都曾经替成海棠诊过脉,自然也跟伺候成海棠的红箩打过交道,然而此时此刻,几位医官却没有一个人站起来。

他们并不是吓傻了,只是不知道那婢女的死,是不是成妃故意安排的。

一直等到成海棠在宫婢的搀扶下,挺着肚子,惊慌失措地跑过来,医官们才敢上前,故作老道地一探鼻息,确实是已死。

“红箩姑娘伤逝,娘娘节哀。”

“娘娘节哀。”

身后是不断响起的劝慰声,围拢着的老医官们拱着手,垂着头颅,连眼皮都没抬,浅声道。

此刻的成妃娘娘已经全无平日里优雅与从容的姿态,似乎是吓傻了,失魂落魄地走过来,走得踉踉跄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搀扶着过来的,刚刚的自己不是还坐在水榭亭阁里面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盘算着即将到来的丽锦前程吗……怎么就会突然发生这些的呢?

红箩她,刚刚不是还好好地在画舫上献舞吗?为什么会掉进湖里……偌大的观赏台,那么多随侍的宫婢和太监,又为什么、为什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淹死……

红箩就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安安静静的,身上似乎还泛着一层湿漉漉的寒气。成海棠颤抖地伸出手,指间刚触及她泛白的肌肤,就仿佛被蝎子蜇到一般,缩了回来。

好凉。

身体早就凉透了,还怎会活着……

成海棠呆坐在地上,忽地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骂医官的昏庸和无能。

紧跟着赶来的太子见状,赶紧吩咐一侧的宫婢将她拉起来。堂堂东宫侧妃,在臣子跟前撒泼胡闹,实在有失体统,而更重要的是,寒天冻地,她这么坐在地上,万一着凉就糟了。他所关心的,一直都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只是那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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