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难降临的那天下午，胥怀君在家休息。
东汽厂是国家三线建设的骨干企业，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开始筹建，一九七四年建成投产，主要生产大型发电设备汽轮机，与上汽、哈汽并称国内汽轮机“三雄”，产品销售量占全国市场的三分之一，还出口到世界各地。经过三十多年建设，东汽厂发展成为规模庞大的集团企业，跻身世界五百强之列。二○○六年底企业改制，称为东方汽轮机有限公司，与东方电气公司、东方锅炉公司同属中国东方电汽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旗下。东汽公司总部机关和十几个大小分公司在绵竹市汉旺镇，另有四个分公司在德阳市区。由于改制时间不长，东汽职工大多还不习惯把厂称为公司，依然叫做东汽厂。
汉旺镇坐落在川西平原西北边山脚下，岷江支流绵远河从镇西边穿过，东汽厂大大小小几十个单位占据了全镇的大半地盘，三个汉旺人中就有两个是东汽人或与东汽有关。
近几年，东汽产品在市场上销路很旺，订单源源不断，一直排到了几年后。厂里实行的是三班倒，生产任务紧时，工人们要加班加点，机关也就很忙。胥怀君是人武部军事科长，主要负责民兵、青工、中小学生的军训及突击抢险等工作，还要完成厂领导临时交给的其他任务。五月九日他从晚上八点，当班到十二日中午十二点，当天下午轮休半天。
吃过午饭，天渐渐变得异常昏暗起来，像要下大暴雨。到两点钟，妻子上班去了，胥怀君提个篮子到农贸市场买菜。
胥怀君在农贸市场慢慢转悠着。很多人都认识他，叫他“胥教官”——他是东汽厂的军事教官。厂里民兵每年要搞军训，青工进厂要搞军训，大学生进厂要搞军训，东汽中学、东汽技校新生进校也要搞军训，他还是东汽小学少年军校副校长。二十多年了，年年都搞军训，东汽厂乃至整个汉旺镇，经胥怀君“训”过的人有多少已很难数清。所以，胥教官在菜市场甚至其他地方买东西，有时忘了带钱，卖东西的人会说：“你先拿走吧，未必然我还怕你不给钱嗦？”
他转到一个摊位前，停下来想买把菠菜，刚问了句：“菠菜咋个卖啊？”话音未落，大地便猛烈跳动起来，地底同时发出令人恐怖的怪异声音。
他被颠得双脚离开地面，很快又落下来，一个踉跄要倒地时，一把抓住摊位旁边的铁柱子，铁柱子支撑起的巨大的钢化玻纤顶篷，被撕扯抖动得发出惊心动魄的响声。前后左右摊前摊后卖菜的买菜的男女老幼，一个个前俯后仰、东倒西歪，惊叫声一片，各种蔬菜在散落、跳跃、滚动，眼前的一切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抛动摇晃着，仿佛恶魔施法后的疯狂舞蹈，天地要颠倒过来，世界末日骤然来临。
先是上下跳动，然后左右摇摆。震耳欲聋的混合声中，农贸市场的公共厕所墙壁和街对面的房屋几乎同时垮塌，伴随着一片惨叫、哭喊声，人们惊慌失措、跌跌撞撞来回扑腾，整个菜市场乱成一团。
仿佛过了几百年，大地终于停止不动了。所有人都大张着嘴，剧烈喘息着，惊恐地看着四周，最后目光一齐投向房屋垮塌处。
胥怀君迅速向公共厕所方向跑过去。
废墟下压着四个人。南边墙压住两个人的上半身，只露出四条腿，灰尘弥漫中，看不清是男是女；北边墙压住两个女人的下半身，上半身露在外面，满头满身都是尘土，其中一个女人还在动弹。
两面墙都是整体倒下来的，一个人无法搬动。胥怀君朝旁边几个男人喊：“快过来，我们把她们抬出来！”
那些人大多认识胥怀君，连忙跑过来。救人该先救有希望的人。南面墙压住的那两个人，露在外面的腿一动不动，眼看没希望了。七八个人便一起用手去抬北边那面墙，想把还在动的两个女人救出来。
胥怀君喊着“一，二，三——”大家一起用力，塌墙只被抬起一寸多高，有人捡起砖头塞进去。又一齐鼓了几次劲，再也无法抬高。胥怀君对众人喊：“快去找杠子来撬！”
他心急如焚：必须马上离开这里，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
“我要到厂里去，你们一定要想办法把人拉出来！” 他向众人交代一句，转身就跑。
街道两边的房子损坏严重，有的完全垮塌，有的塌了一部分，还有的中间断裂、前倾后仰，家属区外面临都（江堰）汶（川）公路边的东汉皇帝刘秀的巨幅塑像，头和一只胳膊断了。到处灰尘漫天，哭喊声一片，有人在危楼上呼救，有人在废墟上救人，更多的人在马路上惊惶地奔跑。
胥怀君一路跑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尽快赶回厂人武部去，启动抗震救灾预案，马上展开救援！
汉旺镇地处龙门山脉地质断裂带边上，是地震多发区，每年都会发生好多次轻微地震，仅感觉明显的就不少于三五次，人们都习以为常了。按照上级要求，厂里制订了抗震救灾预案，人武部就是制订预案和组织实施单位。胥怀君是军事科长，具体负责这项工作。一个多月前，他才把预案找出来，根据实际情况作了修改。
他从后来人们从电视和照片上看到的那座著名的钟楼下跑过。顾不上抬头看看，塔楼已经倾斜，那座大钟的时针和分针准确地停在两点二十八分上，成为汶川大地震永恒的标志。远远地，看见许多人从厂区大门跑出来，他迎着人流跑过去。
“胥科长，厂里房子垮了，死了好多人！你咋还往里跑啊？”有人大声喊他，指指后面的高山，“山还在垮啊……”
整个厂区坐落在一片缓坡上，随着地势逐渐抬高，房屋散乱、或高或低地矗立着，此时有不少房子已经垮塌。厂区后面，是一座高大陡峭的山峰。除非整座山倒下来，仅是山体塌方不可能砸到厂区来。
胥怀君跑到人武部院门前，看见主持日常工作的副部长陈宝友趴在地上喘息，库房的两个女工守在旁边。他过去问：“陈部长，你伤到哪里了？”陈宝友喘着气说：“腰，我的腰痛……”
胥怀君事后才知道，地震发生时，陈宝友和政工科长刘学泉正在二楼办公室上班。慌乱中，两人蹿出办公室朝楼下跑，一阵大摇晃袭来，两人同时摔倒了。刘学泉当兵时在连队当过指导员，身手灵活，爬起身一瘸一拐跑到院子围墙外，一看陈副部长没跟上来，又一瘸一拐地返回去，背陈宝友出来，放到围墙外安全地带。刘学泉让库房逃出来的两个女工守着陈部长，他去找车。
胥怀君对两个女工说：“车来了后你们送陈部长去医院，我马上到指挥部去！”
直到第二天下午，胥怀君才听到消息：刘学泉找来一辆大货车，把陈宝友和其他伤员一起送到绵竹市医院，几个小时后，陈宝友停止了呼吸。估计是受了严重的内伤，没有抢救过来。
厂办公楼前的小广场上，聚集了几百人。厂机关实行的是早八点晚五点上班制，中午午餐休息一小时。地震发生时，在十二层办公楼里上班的两百多机关干部全都跑了出来，因此没有伤亡。
此时，十几个厂领导和机关各部门的人都在，总经理张志英、党委书记何显富正在召开紧急会议，部署救灾任务。胥怀君向分管武装工作的厂党委副书记兼人武部第一部长朱贤滨报告：“副部长陈宝友和政工科长刘学泉受伤，我来报到！”朱贤滨点点头，让他在旁边听。
厂领导迅速分了工，立即分头带机关的人下去查看灾情。
胥怀君跟朱贤滨书记坐车赶到家属区小河对面的东汽幼儿园，一看房子没垮，老师和娃娃一个没伤；紧挨着的东汽小学房子也没垮，一千多师生只有两人轻伤；再看东汽中学，情况就非常严重了，由于教学大楼垮塌，八百多师生只跑出来四百多人，其余的全压在废墟下。挨着中学的516、518、520三栋家属楼也垮塌了。危楼上有人呼救，废墟中有人惨叫哭泣，幸存的师生和职工家属都在废墟中救人，现场很乱。
看了灾情，朱贤滨书记对胥怀君说：“你在这里组织救人，我回去向张总和何书记报告情况。”说完爬上车朝厂区疾驰而去。
507、511栋家属楼的楼梯全垮了，困在楼上的人在窗户上呼救，必须马上想办法，否则余震一来就完了。胥怀君立即召集起七八个人。喊楼上的人把床单撕开，拧成绳状接起来，然后拴牢往下吊，胥怀君亲自在下面接人，一连救下来三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