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宇文虚中这人,王高很好奇。从他给完颜亶出的主意看,虽然他号称金国国师,但断难说是宋朝叛臣。
这个人的角色,似乎很奇怪。
宇文邀他喝酒,他正好想借机瞧瞧这个人的内心。
宇文的家在城西,密林环抱,大树掩映,空寂的院落,显得冷清而寂寥,一条看门狗紧紧地跟着宇文,好像生怕主人舍它而去。除了几个仆人走过发出的声响,院子里只有风吹树叶的时候,才有一点儿 响动。
宇文的书房,挂满了字画,这些全是宇文自己的大作,无论是巨大的尺牍还是画中的题字,几乎全是狂草,似乎在宣泄作者郁闷的心情,床头上乱七八糟摆着书,一盏油灯上还残留着见底的油。
宇文告诉王高,这是狼油灯,在会宁,他最感惬意的,就是可以用狼油来点灯,狼油燃烧的焦臭,使他有一种活在世上的真实感。
"这就是我的家。"宇文递上茶水,说,"内子还在南宋,这里没有一个亲人,没有一个朋友,没有一个老乡。"
王高说:"既然家人还在宋国,为什么不想法回去?"宇文摇摇头,说:"前些年两国打得厉害,不通音信,路又远,金国人不放行,根本回不去。在这里十年,怪寂寞的。"
王高说:"难道韩眆不是朋友?"
无论是在粘没喝的葬礼还是金皇的内殿,宇文和韩眆都在一起,给王高的印象是,他们形影不离,一唱一和。
宇文叹了一口气说:"韩眆这个人不错,我们在一起共事还算愉快,但辽国人与宋人终究不同,和他在一起隔着一层窗糊纸,放不开,不痛快,何况他是金皇身边的红人。"
王高反问:"难道先生不是金皇的红人?"
这句话让宇文多了心,他奇怪地看着王高说:"大宋君臣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投敌叛国了。"
虽然宇文虚中并非翰林院的热门话题,但这个出使金国逾期不归的人,在同僚们口中名声不佳,关于他投靠金主的说法偶有所闻。
王高如实相告,宇文皱起了眉头,虽然他早有预感。
宇文以一种沉郁得令人窒息的语气告诉王高,自己不是金皇的红人,也没有投敌叛国。
他陷入了沉思,并以一种梦呓般的描述回顾了自己出使金国的经历:
"我到金国来,要从我与钦宗皇帝的关系说起。我本是翰林一个默默无闻的编修,由于书画文辞上才华不突出,太上皇并不看重我。金兵攻到汴梁,太上皇匆忙退位,继位的钦宗皇帝痛恨文人误国,重 用了一批尚实的新人,我就是其中之一。我能登上历史的舞台,说起来还要感谢金兵的入侵。
"你应该听说过姚平仲夜袭金营这件事?"
王高点头。
"皇上满以为姚平仲此行,定会重创金兵,谁知结果事与愿违。姚平仲大败而归,金兵怒气冲冲再次包围汴梁,意欲屠城,情况万分险恶,皇上派了一名能干的大臣去谈判,劝说金兵退兵,这个大臣就 是我,所以说,我也为大宋尽过绵薄之力。
"第二年金兵还是打回来了,将宋钦宗和太上皇掠走了。高宗称帝以后,我又逃到南京,在他手下效力。金兵南下'搜山检海'之前,朝廷想派一个使臣出使金国,劝说金兵放弃南下,当时金国大军压 境,南京已经风声鹤唳。当赵构问谁愿意出使金国时,人人害怕,竟无人请命,最后还是我站出来解了围。这次出使金国,没能说服金国南下,我一直觉得很愧疚。"
王高问:"先生是不是因为觉得无脸见江东父老而留在了上京?"
宇文说不是。
"我留下来的直接原因,是金太宗完颜晟的极力挽留,当时金国正在建章立制,对我这个宋朝的资政殿学士十分看重,他们将我扣留下来,金皇亲自来请我出山,我见他求贤若渴,把我当成了宝,心一 软,就答应了。但我做事有一个原则,就是无损宋国的利益。"
王高心想,宇文帮助金国建章立制,实际上有助于金国巩固对中原地区的统治,很难说他这样做是否损害了大宋。但他帮助金国稳定局面,留在北方的汉人也能少受点苦。
王高安慰宇文说:"乱世之中,一个人有时无能为力,只能随波逐流。"
宇文叹了一口气说:"自己这些年干的事,也不知道是对是错,只能留待后人评说。"
他小心地朝门外看了看,确信周围再无他人后,又说:"南宋君臣一定会说,如果宇文虚中忠君报国,应该想办法从金国跑回去。"
王高点头说:"是啊,先生难道没想过逃回南宋?"
宇文说:"我一开始就没有打算回去。"
王高吓了一跳,心想宇文难道真的要和南宋一刀两断,他狐疑地看着宇文。
宇文说:"有一个人,还在金国,他不走,我也不走。"
王高问:"这人是谁。"
宇文说:"他就是钦宗皇帝。"
王高愕然了,他一时难以理解钦宗皇帝被扣留与宇文出使金国之间的联系。
宇文说:"钦宗皇帝对我有知遇之恩,我留在金国,一直想和他见上一面。"
说起二帝被扣的事情,王高兴奋起来。
"你见着太上皇了吗?"他问。
宇文说:"没有,金国人不答应。"
王高问:"太上皇究竟被关押在何处?"
宇文说:"五国城。"
五国城在蒲与路,离会宁并不远。
"谢谢你,"王高说,"谢谢你告诉我二帝的下落。"王高开始盘算尽快赶到五国城。
宇文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别做梦了,"宇文说,"五国城周围戒备森严,就是给你一万精兵,你也打不进去。"
"我无论如何要去见见二帝。"王高急切地说,并将自己这次出使金国的使命说了。
宇文说:"身为国使,不宜暗度陈仓,还是要理直气壮地向金皇交涉,请求他允许王高去五国城看望二帝。"
"可金皇根本没这个意思。"王高绝望地说。
宇文劝解他,事情需慢慢来,这么远来上京,太不容易了,要有耐心,等待时机。
想到二帝至今被金国拘押生死不知,两人都觉得作为宋人很丢脸,心情一下变得很糟,宇文转身出门,拎了一壶酒回来,递给王高一个斗碗,斟上酒,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两人一碗接一碗地喝 上了。
夜色掩盖,窗外一片漆黑,狼油滋滋燃烧,灯光忽明忽暗,宇文已经有点醉意了,想到国恨家仇,诗情大发,说,我给你念一首七律,你看写得怎样。
遥夜沉沉满幕霜,有时归梦到家乡。
传闻已筑西河馆,自许能肥北海羊。
回首两朝俱草莽,驰心万里绝农桑。
人生一死浑闲事,裂眦穿胸不汝忘。
宇文吟完了,王高说真不错,虽然有些傲世,但若非内心有大悲之人,写不出这样的诗句。
王高问:"谁写的?"
宇文说:"我写的。"
灯火闪烁,宇文满脸沧桑,王高有些同情他,他数次临危受命,只身赴难,为了见到曾经重用过他的钦宗皇帝,竟留金十年,可算是士为知己者死,可万里之外的宋朝,有谁知道他的无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