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尉迟家的四小姐”,如此便好,便已足够……
狄秀如此想着,眼神渐而冷冽,拍着她的背的手也停了下来。何必纠结,何必坦诚,等一切尘埃落定,等她成为他的人,不是更好?
这时,尉迟明玥松了手,坐直了身子。她的眼眶微红,却终是没有落泪。她开口,道:“好饿……”她指着一旁的饭菜,道,“我能吃么?”
狄秀看着她,不由自主地笑了出来,无奈地点了点头。
尉迟明玥拿起碗筷,也不管菜色,只一味地把食物往嘴里塞,似是发泄。不一会儿,已将腮帮撑得鼓鼓的。她皱着眉头,忿忿咀嚼,才咽下一些,便继续塞。
狄秀见她如此,又是好笑又是担忧。他起身,盛了一碗汤,端在手中,一边搅凉,一边看着她,怕她随时噎着。
尉迟明玥见状,凑到他身旁,也不放下碗筷,只是低头咬住他手中的汤碗,费力地喝了一口。
狄秀了然,舀了一匙汤,喂她喝。
尉迟明玥这才展开了眉头,她喝了几口,顺下口中的食物,继而豪情万丈地道:“哼!不让我嫁,我偏要嫁!了不起私奔!”她说罢,继续狼吞虎咽。
狄秀被她吓到了,愣愣地端着汤碗,好一会没反应过来。待他回神,不禁失笑。
尉迟明玥不满,含糊不清地道:“笑什么……我说真的!”
狄秀笑着,也不多言,舀了汤,继续喂她。
不知为何,心底的刺疼焦躁,渐渐化去,复又生出惆怅来。不论被践踏过多少次,折辱过多少次,又下过多少次决心,依旧无能为力。欺骗利用、报复折辱……怀着这样卑劣念头的自己,等她真的在面前时,除了笑,什么也做不到……
是啊……如此便好,便已足够……
……
之后几日,南陵王府之中,所有人都察觉了一股阴沉冷漠的气氛。郡主和尉迟明玥之间似有隔阂,两人见面,都只是淡然招呼,再无他话。成亲一事,无人敢提,似已搁置。一时之间,猜测纷纭。
直到三月十七,时值尉迟明玥的生辰,这般尴尬凝重的气氛才稍稍缓和。与南陵王府交好的公侯官员皆早早送来了贺礼,王府内一片欢欣忙碌。
狄秀自然无事可做,加之伤势已经大好,便在房中打坐调息。午饭过后,同样无事可做的梅子七来找他下棋。
几个时辰之后,梅子七盯着棋盘摇头长叹:“啧啧,果然恢复之后就不一样啊。这样舍生忘死的走法,这不是逼我么?”
狄秀皱眉,道:“你想了很久了。”
“哎,别急嘛。你又没事做,多等一会儿又何妨?我好歹也是先生,若输给了你,岂不要回家种地?”梅子七拿出扇子来,悠然地给自己打风。
狄秀无奈,拿起了一颗黑子,捏在手中,若有所思。
梅子七看他一眼,笑道:“阿秀啊,你莫非是在担心你和小四的婚事?”
狄秀闻言,放下手中棋子,道:“我早已说过,没有人会把女儿嫁给一个傻子的。”
“哪儿的话。”梅子七道,“你又不傻。若你愿意,我马上出去大声宣布,已经把你治好了!”
狄秀皱眉,问道:“先生为何对我和明玥的事如此关心?”
“哦,好说。”梅子七说着,抬起手来,想要捏狄秀的脸颊,却被狄秀避了开来。他一脸失落,又接道,“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嘛。”
狄秀道:“先生不怕看错了人?”
梅子七反问:“那你告诉我,我有没有看错人?”
狄秀沉默下来,再不开口。
梅子七笑望着他,道:“其实,先生挺羡慕你的。”
狄秀抬眸,略微不解。
“能坦诚地说出心意,无论结果如何,都已经赢了一手了。”梅子七的语气温和,隐有惆怅,“而你又是何等幸运,能换得真心相对……”
听得此话,狄秀微微有些怅然。
这时,尉迟明玥飞奔了进来,见到梅子七,她含笑尊了一声“先生”。接着一把拉起狄秀,笑道:“你跟我来。”
狄秀自不拒绝,随她出了门去。
梅子七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琢磨棋局。
这时,有人静静走进房来,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沉香。
梅子七微微含笑,起身拜道:“郡主。”
来者,正是明霜晨,她颔首,问道:“我方才见明玥过来,她已走了么?”
梅子七笑答:“刚拉着阿秀出去了。”
“阿秀……”明霜晨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看着梅子七的眼神有了几分怀疑。她走到桌边,低头看着那盘棋局,片刻之后,问道,“白子是你,黑子是那位‘狄总管’?”
梅子七点了点头,“正是。”
明霜晨皱眉道:“既然痴傻,何来如此棋艺。”
梅子七笑答:“他并非痴傻,不过是被天狐施下咒缚,困了他的心智罢了。”
“天狐?”明霜晨眼神一凛,望向了梅子七,“先前你可不曾向我提起天狐。”
梅子七自知失言,只得沉默。
“梅谷散人岂会解不开天狐咒缚,那‘狄总管’如今是装傻?”明霜晨的声音冰冷锐利,一如刀锋。
梅子七一时语塞,正要解释,明霜晨却已生了怒意,忿然道:“他好大的胆子!”
她说罢,拂袖转身,疾步离开。梅子七忙跟了上去,唯恐有差。
……
却说尉迟明玥拉着狄秀一路小跑,到了王府后的马场。
此刻,已是日暮时分,夕晖洒遍,灿烂如金。只见马场边上,立着一匹黑骏。赤革鞍鞯,红缰辔头,并锃亮蹄铁,更显神俊不凡。
尉迟明玥笑着开口,道:“还记得它吧。外公送你的马。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副配得上它的鞍鞯。好看么?”
狄秀心头触动,竟生了感动。今日是她生辰,本以为她定是忙着庆祝。却不想,她这大半日,却是去寻一副鞍鞯……
“怎么了?不好看?”尉迟明玥有些失望。
“好看。”狄秀点头,含笑回答。
尉迟明玥笑意又生,满脸愉悦。她拉着他走到骏马旁,道:“听说除了外公,它从不让人骑,你试试。”
狄秀点了点头,伸手轻轻抚上马脖子。
那骏马自然认得他,原先的桀骜荡然无存,只余了温驯。
狄秀翻身上马,轻轻松了缰。骏马得令,扬蹄奔跑。夕阳之下,落霞辉中,骏马疾驰,迅捷如风。余晖落落,踏碎无形。疏朗矫健,无可比拟。
尉迟明玥看着他策马而来,竟觉得眼前景像,如画一般。
待他勒马站定,她迎上去,仰头笑望着他,道:“给它取个名吧。”
狄秀稍稍思忖,道:“夕追。”
“夕追……”尉迟明玥抬眸,便见夕阳西沉,余晖渐收。黄昏美景,已近落幕。再想这个名字,愈发觉得好听别致,她点了头,笑道,“就叫夕追。”
狄秀笑笑,向她伸出了手,邀她上马。
尉迟明玥刚要应邀,却听有人厉喝一声:“明玥!离开他身边!”
尉迟明玥一惊,回头看去,却见明霜晨领着一众婢仆而来,神情之中满带愤怒。她不明就里,并不举动,只怯怯唤了一声:“娘?”
明霜晨见她不动,怒意愈盛。她伸手,从仆从手中拿过马鞭,几步上前,一把将尉迟明玥拉到身后,一鞭抽向了狄秀。
狄秀不知因由,不敢阻挡,着实挨了那一鞭子。手臂上刺痛顿生,让他微微皱起眉来。
尉迟明玥见状大惊失色,一把拉住了明霜晨,道:“娘!你做什么?!”
明霜晨不理会她,冷声对狄秀道:“混账东西。你装疯卖傻,居心何在!”
听到这句话,狄秀心头一凉,脑海中有了片刻空白。
尉迟明玥亦是惊讶。她抬眸,望向了狄秀。
突兀的寂静,凝重无比。
尉迟明玥甚至听不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心神思绪似被缠绕,无法理清。装疯卖傻?……他的心智已经恢复了么?什么时候恢复的?为什么不曾跟她说起?他……他骗她?她心头的压抑,无法言表。
狄秀静静望着尉迟明玥,她惶惑的眼神,刺着他的心。他早已料到这一日……装疯卖傻,始终太过可笑。只是,这一刻,来得太突然了……
明霜晨见他久久沉默,冷声道:“怎么不说话?混账小子,你老实答我,你蓄意接近明玥,所求何物?!”
所求何物?所求何物……
狄秀垂眸,苦笑。
见他如此,尉迟明玥说不清自己的感受。焦急、气恼、不甘……情绪百种,绞缠纠结。但最清晰的,却是痛。心口的痛,那么深。她怎么能忘,她的爹爹曾为了南陵十郡,骗了她的娘。不择手段,不顾廉耻。而如今,他也是一样?难道,他对她的好,都是骗她?
她心内狂躁,再无法按捺。她一把甩开了明霜晨的手,拉起了马缰,凄声质问:“你骗我?”
狄秀抬眸看着她,心底已是一片冰凉。
是啊,他骗她,毋庸置疑,无法否定。
一场美梦,终要醒来。
她心中喜爱的,是那受了天狐咒缚,痴傻无知的自己。真实的他,对她而言,又算什么?
不该贪求的啊。若是早些放手,便不必作践自己到如斯地步。“阿秀”?何等可笑的名字,又是何等可笑的立场?
从今以后,依旧是形同陌路,依旧是轻视憎恶……别无其他。
他忽然笑了起来,如释重负。
他望着她,忍了声音里的颤抖,笑道:
“没错,我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