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云羿的精心照料下,佳兰的身子骨渐有好转,阳光明媚的时候,心情尚可,也会在植满兰花的院子里闲庭散步。曲径通幽处,鸟鸣啾啾,好一派平和舒适的风光。
外头却不见得太平,沪上风云变幻,各方势力明争暗斗,佳兰每想到此,总是忧心忡忡,她总不再是当日那个养于深闺的小女子了,一度重生,恩师云羿早已把她塑造成谙熟世故,老于在乱世中摸爬滚打的新女性。日寇铁骑踏侵中华,彼时她长袖善舞,早已下定了与之玉石俱焚的决心。
她现下想的是余均,那人倒卖军火,甘做日本人的走狗,恶贯满盈。佳兰时常从尹楚惜的座上宾口里听得,余均又做了怎样千夫所指的恶事,他俨然已是上海滩所有抗日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
所以,那次一跪三个时辰,她甘之如饴。
她拖着虚弱的身子在尹楚惜面前整整跪了三个时辰,那个叱咤风云的上海王终于第一次在一个弱女子面前松了口,任她肆意胡为。只是,在双手扶起单薄的佳兰时,眼神里饱含辛酸,问了一句:“你这又是何苦呢?”
这又是何苦呢?那是她拼了性命不惜跪了三个时辰向尹楚惜讨来的最后一次任务啊!她要将功折罪,给所有身处沦陷区的中国百姓一个交代!
谁叫她深爱的那个人,是汉奸!是汉奸!
一滴清泪乍然划过眼角,佳兰反手抱着自己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她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想。
是该调养好身子,出任务了。
佳兰不知不觉已经踱出了尹府的后院子,乍然抬头,眼前又是另一幅景象了,车水马龙的大街上,每一个角落都昭示着大上海的无比繁华与奢靡。
她突然停下脚步,回头道:“出来吧。”
人群里果然有个短衣打扮的男子走到近前:“姑娘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佳兰不屑道:“可笑!落叶传讯,不是你约我来的么?”
那人显然怔了一下:“姑娘果然聪明!怪不得余爷千叮万嘱,万不可小觑了姑娘,姑娘早不是原先那个柔弱的女子了。”
“算得什么聪明!不过看得仔细些罢了。没有你们余爷那般日理万机的,我有的是闲性子捯饬花草。”
佳兰没有多少惊讶,她当然晓得引她前来的人一定与余均有着莫大的联系,在后院子里散步看到不规则飘落的枯叶时就已经心下了然了,因为……那“落叶叫人归”的把戏,是从前她还在张家岭住着的时候,和张承宪秘密约会的暗号呀!
只是听到那人后半句话时,她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意,愤然道:“这到底是拜谁所赐?你让那个人也去死一回给我看看!”
“姑娘怪不得余爷,良禽择木而栖,为皇军做事,本也无可厚非。”来人言语里对余均颇有回护,想来此人也是余均的心腹,佳兰一时猜不透他的来意,只好拔高声音掩饰自己内心的无措:“他叫什么余均!他分明就是张承宪!张家岭的一个穷小子!”
佳兰本以为那人会发作,却不想他只是低下了头,许久都不做声。
“姑娘自以为什么都知道,可是姑娘是否也知道,余均,早已经死了。”
酒馆正门正对着车水马龙的大街,这里视野极好,无论是坐在哪个角落都能够把外头的情况掌握得一清二楚。也便是说,无论是谁,若是在这儿闹着任何事情,总也逃不过遍布的眼线。
他可真会挑地方,果然爬得越高越是惜命。佳兰暗暗想。
那个人窝在柜顶投下的阴影里,正漫不经心地吞云吐雾,周遭都是一股子烟味儿。
佳兰嫌恶地拿着锦帕捂嘴,微怒道:“余爷有话便说,为何要唬人?”
那人好笑地看着她:“我唬你?”
“余均死了,不是你让人告诉我的吗?”佳兰甚觉无理取闹,“很好玩?”
他沉默。右手拇指微微用力,烟蒂几乎被他捏扁了,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讲话,却也是答非所问:“昨天找你的那个人叫黄力尹,是我的心腹。”
佳兰觉得他实在是胡闹,抽身便想走,却蓦然想起……脑子里立时另有了一番思路,这,倒是个好机会。便道:“你这样捉弄我,下的可是二爷的面子?”
余均怔了一下,也没接佳兰的话,只是看着门外低声说道:“他们还没走。”
“谁?”
“我的人。”
“你带来的人?”
“是我的人。”他目光灼灼地盯着佳兰,“不是我带来的人。”
佳兰不解其意,也不愿与他多有纠缠,想抽身时却已来不及,猝不及防塌陷在那人灼热的温柔里。他……纵然再坏,对她也是有几分情意的,那次刻意偏差一公分的子弹,虽是差点要了自己的命,总也是那个人……手下留情了。
想到此,佳兰心绪难平,竟痴痴地看着他,好语相劝:“承宪,只要你不做……不做汉奸……咱们可以找一处僻静的世外桃源,可以重新……”
余均冷笑一声,乍然像换了一个人,也不顾大庭广众之下的体面,竟对着佳兰粗暴地吼了起来:“你算什么东西!尹楚惜搞过的破鞋,你以为我稀罕!”
佳兰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不堪的话来,一时又羞又恼,正自无措间,忽然听得“啪”的一声脆响,一把乌黑锃亮的手枪被狠狠地拍在了桌上,余均着恼的目光冰冷地扫视着闲着瞧热闹的人,酒馆里一时竟鸦雀无声。原来是余均方才那句粗鄙的话引来众人诧异的目光,小酒馆里顿时窃窃私语之声不绝,此时方被余均一把手枪镇了下来。
那人冷厉的目光扫过佳兰周身,佳兰心里竟有些微微害怕,想起自己曾经在尹楚惜面前跪了三个时辰……方才稍稍安定了精神,心里也有了些底。
却不想余均竟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如此越矩之事!想必他必是恨透了佳兰,索性让佳兰丢丑到底。余均熟稔地单手用力挑开了佳兰桃花色旗袍斜襟的搭扣,胸前大片雪白的肌肤顿时裸露在众人视线下!
佳兰羞赧不知所措,狠狠扬手给了那人一巴掌!
那人却似乎毫不在意,飘忽的目光像在细细搜索着什么,稍时便与佳兰怨毒的眼神交汇,他犹豫了一下,终于缓缓地脱下西装,动作已然不甚利落了,扬手便甩在佳兰身上:“披上吧!”
佳兰实在闹不清那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面无表情地接过了西装,余光,在仔细地打量他。
——那个人,显然在抽搐。
她的唇角冷漠地勾起一道弧线,——任务,很快就要完成了。
余均痛苦地捂着肚子,额角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危急之下,却依然有股临危不乱的气势。
——他若是走正道,想必也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奇才,必有一番大作为。
佳兰能够看出,那人正咬牙忍着噬骨的痛,脸色白得让人发怵。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噬骨掏心”一出,便是神仙也难有回天之术。——她的屈辱不会白受,量那人在她面前轻佻,也只是为了寻找合适的机会,沾得他身下毒。
他惊讶的目光怔怔地盯着她,仿佛眼前这个女子,他是从未认识过的,那样陌生,陌生到让他背脊发凉。
她当然早不是从前那个养于深闺只懂穿云弄巧的小女子了,云羿何等聪慧老断,她纵然只学得恩师三分,也足以应付世故了。
这是她乞来的最后一次任务,她跪在尹楚惜面前苦苦求他,只要能杀余均,玉石俱焚也甘愿。
谁叫他,偏偏要做汉奸!
余均颓然坐下,终是吃不住这样的痛了,额头上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面目几近狰狞。他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挣扎着好像还有什么重要的事亟待他去解决。
有那么一瞬间,佳兰竟觉得,那人看她的眼神里……杂着无限温柔。她以为是错觉,泪雾氤氲,眼前早已是一片朦胧。
那人喃喃道:“佳兰……我不怪你……”
泪水瞬时决堤。她伸手想去触摸那张苍白狰狞的脸,却抖得怎么也冲不开他们之间的无限桎梏。
他心里终是有她的呀。虽是走弯了道,做了汉奸,可是,对她的情意,从来都是真的。如果没有这场战争,他或许只是张家岭那个成天嘻嘻哈哈只晓得捉弄她的傻小子,然后,寻一方天地,成亲生子,偕老此生。
倦首同心,此前绵亘的情意都毁在了这场罹难的战争里。
她突然扑了上去,握着他几近冰凉的手,撕心裂肺地大哭!
那人艰难地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慰她宽心。片刻之后,满脸的严肃雨袭云卷,他用力扯着她的衣襟,吃力地喘息道:“给尹楚惜带句话,他要找的人,一直就在眼前。”
那时佳兰不知道这句话有多大的分量,后来她想,若是永远不知道,该多好。
再后来。几回魂梦与君同,憔悴的雨天洇了红颜缟素,如稠思念像轻薄的棉絮飘荡在十里洋场纸醉金迷的烟雨里。醒时疯时,女子的梦中总有一具带笑的白骨温柔地望着她,笑着笑着,她便哭出了声。
“佳兰,我没有骗你,余均真的已经死了。”
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