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媛平素喜欢挑个菜篮子,一个人上街拣些时令蔬果,这个习惯,打她来到上海滩,就没有变过。她有些些微的乡愁,总想奉天南大街的集市,吵吵嚷嚷的人群,该是与江南水乡不一样的风情。而如今的东三省,早已山河不再,故园寥落。
这日街头人山人海,好不热闹。阿媛兜个小挎篮,打发了李妈妈,独自一人出了法租界。不想这日倒是出了件不咸不淡的事。阿媛闷着头,一心只想着怎样与那位狡猾的小师叔周旋,心思却完全不在脚底,恍惚间迎面便撞上了一个要饭的花子。
阿媛的心突突跳了两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从前老在尹府后院子门口呆着的那个小叫花子。倒是有些时日不见他了。
眼前这个衣衫褴褛的花子更是年轻些,阿媛仔细瞧去,发现那人衣着虽破,发上还结着几根枯黄的稻草,倒有几分动人的颜色!却原来是个女娃子!
阿媛不由心生怜悯,加之想起自己孤苦无依流浪关内的身世,不免更生几分疼惜。她忙掏出西洋式样的真皮钱包,给那女花子递了一块银元。
那女孩子抬起头来,也不说话,一双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媛。阿媛这回瞧得更仔细了,除却脸上沾惹了腌臜,倒实在是个难得的美人坯子!她心思活络,也愿意给这个女孩子一个避难的安身之处,因此心下便有了旁的活动。
“叫什么名字?”她轻声问道。
“俺……俺叫翠花……”女孩子声音轻得几不可闻。阿媛扑哧一声笑出声来,倒想与她好好攀谈交流,却在这时,阿媛一眼瞥见了那个理着平头短发蓄着八字胡的日本人正在向这边走来,那天在舞厅里的约谈,正是他接待的。应是松山明子的手下无误。
阿媛刻意沉着,俯下身子问翠花:“家没啦?”
翠花应道:“嗯。”
“怎么没的?”
“东洋人来了,家就没了。”
阿媛轻叹一口气:“你恨他们么?”眼角余光却片刻不离那个正向她走来的矮个子日本人。
“恨。”那姑娘略一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愿意跟我走么?竭你毕生之力,让他们得到应有的惩报。”她紧问,执意等翠花点头。阿媛细瞅着,眼前这个落魄的小花子,年纪约莫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实在很可怜。身世又与自己如此相似,因此很是想帮她一把。
翠花没答话,牙齿却将下唇咬得几乎出血。
阿媛掸了掸旗袍的棉料底子,作势想拭去灰尘,手却在抬起的那一瞬间又僵直在空中,她嘴角忽然勾起一抹含义不明的笑,——那个日本人分明已走至跟前。
阿媛对翠花招了招手:“想清楚了只管找我。法租界尹公馆。”
小花子茫然抬起头,脏兮兮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容,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裂痕里泛着血丝,看起来有些狰狞。
阿媛又想与她说些什么,那个矮个子日本人却已迎了上来,向她深鞠一躬:“木小姐请随我来……”他操着一口不算流利的中文,那生硬的口音却让阿媛感到无比熟悉,仿佛曾在哪儿听过一般。
“哦?明子小姐请我莫不是为了寻个喝下午茶的伴儿……”她有意嘲讽,心里还是对日本人拐弯抹角的作风颇有芥蒂。
他果然愣了一下,随即赔笑道:“是小野君有请,小野先生很想见见上海滩大名鼎鼎的尹府座上客。”
这回倒是唬得阿媛一愣,小野仲平?恩师口中滴水不漏的小师叔?他终于亲自出马了,阿媛心里又惊又怕,却只能顾自镇静,刻意笑道:“那日舞厅一会,小野先生避而不见,倒是躲在柱子后头与明子小姐只顾抽烟,实在不是待客的道理。”
那个日本人晓得阿媛心里三分明镜,自然是什么都知道了,因此只得尴尬地笑着敷衍。阿媛也很是懂得分寸,不好太拂日本人的面子,便道:“先生只管回去交差,阿媛收拾一下便去见小野先生,总也得先回府上向二爷知会一声。”
矮个儿日本人也不为难阿媛,应声便离去。阿媛心里头倒是像揣了只兔子,突突跳个不停,一则她实在不晓得日本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二则她也实在是无法揣度她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小师叔的心思。不晓得这一番会晤,会有什么圈套,她又能与商会挣来怎样的利益?
她一面揣着心思正想离开,一面却被那小花子一把扯住了裙摆。阿媛一惊,方才想起眼下还有这一桩被她一头“撞”上的事情来。便问道:“可想好了?要与我去尹府谋一份差事?不见得是太好的出路,总也衣食不扰了。”
翠花道:“撞上姑娘可算撞上大运了!不见得要姑娘包吃包住的差事,只是这一块银元的好处,翠花不能不报答。”
她有些着急地擦汗,脸上渐渐显出红润来,阿媛心里愈加喜欢眼前这个小丫头,便又问道:“家里可没人了?一个亲人也没逃出来?”
翠花鼻尖发酸,哽咽道:“家里是没人了,俺还有两个在外当兵的哥哥,一个早些时辰在阵地上阵亡了,给发了抚恤金的。还有一个倒是一点音讯也没有,也不知是生是死……”
阿媛愈加心酸,看着眼前这个邋遢的小花子,就好像看见多年前的自己,自己初到上海时,若不是遇上恩师,也是这样狼狈的模样。她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替翠花拭去脸上的腌臜,手却一抖,不小心碰上了翠花的眼睑。
翠花微微向后退了一步,笑着说道:“俺算命大!兵荒马乱的,谁家没个三病五灾,家破人亡的灾民跟秃山树疙瘩一样多,俺倒是捡了条命回来,也该躲着乐呵……姑娘不要太难过,俺也不是没去处,俺不是还有个哥活着么……俺要找到他……”她边笑着,眼泪却止不住不停地往下掉。
“跟我走吧……不瞒你说,我倒是有个想法,好歹要叫你考虑考虑……城西尹府可听说过?”阿媛低声道。她实则心里确实有个想法,日寇入侵中土,老百姓家无宁日,像翠花这样无家可归的苦命人数不胜数,烽烟炮火之下,谁没有一段血泪斑斑的过往?女子孤苦无依,一个人如同无根的浮萍混迹四方,总是被人欺侮。倒不如竭诚一致,组成一个大家庭,紧紧团结在一起,古有女子从军报国的佳话,现下也可以学着古人的样子,组成一个保家护国的女子间谍团,专与日本人相抗。倒也算是为国为民出了一份力了。
况且时下时局混乱,东三省已然沦陷,全面战争一触即发,势必会造成大批百姓流离失所,羁旅他乡。到时也必然会有大量难民涌入上海避难,女子团体也可作为难民收容所来保护老百姓。孤身一人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可留下为“间谍团”吸收,有难民收容所的幌子打着,想必日本人也不会怀疑。
阿媛想得清楚,她晓得乱世里必然有很多与她有着同样的遭遇,与她一样对日本人痛恨至极的女孩子,此生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报仇。这样一来,“女子间谍团”的成立,也就为这样的女孩子提供了大好平台。只是……只是,她心中也十分难过,所谓间谍者,做的都是十分危险的情报工作,女子间谍团一旦成立,培养的大抵都是以身殉国的苦命女子。这也是她隐隐担忧的,她又如何能让自己一人的想法,去左右别人的人生?
翠花却是这样的聪明,她抬头微笑道:“俺虽然识字不多,俺也没啥子用……可俺也看得出来,姑娘不是一般的人,姑娘做的是大事情……”她伸手去抹脸上的泪渍,倒把一张脸又给弄花了,“对俺这样的人来说,活着有啥意思……俺跟姑娘走,做牛做马也是俺心甘情愿!我这条命也给姑娘你了!”
阿媛心中动容,用细绢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渍,也不再说话。她从未怀疑过翠花的来历,自然也不应怀疑。总都是与自己一样的苦命女子罢了,活着的唯一目的,只是报仇。她们是尚且活着,却已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群体,并且这个群体,随着战争的扩散,只会越来越庞大。
云羿依然呆在西花厅侍弄花草,尹楚惜照旧叼着烟斗在萎靡的黄昏光晕下来回踱步。一切的事端,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平静无澜。
阿媛带着翠花去拜见了云羿,由是把自己的想法对云羿说了。云羿毕竟老道,对阿媛大意地带一个陌生女子回来的行为不置可否。于是便打发了李妈带着翠花下去梳洗,自己对阿媛好一番教导。
“这个主意想得好,那些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实在需要个避难的地方,其中确有生无可恋的,兴许与你当初一样,愿意豁出命去为国为民做一点贡献。培养情报人员,咱们有的是经验,二爷与南京军统也素有交情,本来也是有这方面的打算。”
“恩师分明是赞成我的,回来却把我好一顿埋怨,那翠花我看着实诚……”阿媛笑道。
“这丫头不长心眼儿,”云羿拉着阿媛走到尹楚惜跟前,“可不是忘了你的对手是谁?这样大街上不明不白捡来的女孩子,也可往家里带?须知……”
“须知二爷的住地处处机密,可得谨慎。”阿媛不等云羿说完,便接口道。“可不知阿媛是谁在大街上不明不白捡回来的女孩子,也赶紧着往尹府带……”
“好个贫嘴的丫头!”云羿向尹楚惜笑道,“二爷倒是看看,这丫头恁是会贫嘴儿!”
尹楚惜眯着眼睛笑而不语。
清风披着日光的暖晕打窗户口吹进来,西花厅里盆栽抖动着几片叶子,又像孩子那样低头静悄悄地听大人们说话。
阿媛突然想起小野仲平相邀一事,便向云羿细述明白。云羿叮嘱着:“万分小心才是。我那个小师弟可不是省油的灯。这些日子全赖你多走动,泄了不少重要消息,咱们才能把那批‘货’给扣下来,这会子可没有吐出来的道理。”
阿媛点头应和,心里却不免有些担忧。
女子远江湖。
女子远江湖。那是清平盛世的好日子吧,自己何时能有这样的盼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