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来阿媛夜不能寐,委实担了心思。又连日奔走于联合会,筹谋策划,煞费苦心,不觉间,半月已过。
这日晨起,阿媛洗漱完毕,便接到云羿的指令——晚间去应酬一场酒会,日商要人皆会到场。云羿又细嘱千万小心。阿媛心知恩师怕自己急功近利,操之过急,反而会落了对方的套。自然将这份心思细细收起。
她心中烦闷,照常去屋后偏门那道小巷子里闲逛,清早鸟鸣依稀,空气甚好,心情倒也跟着畅快起来。竹叶尖儿上沾着三三两两晨露,簇簇晶莹,她伸手轻轻弹了一下那管细竹,扑簌簌的露珠盈盈落下,倒像下了一阵急雨。
她抱着双臂,孩子一样咯咯笑了起来。却听身后有微微的咳嗽声,她一愣,转头瞧去,原来是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端着个破盆又坐在那儿。她有些惊讶,便问:“这几日都瞧不见你,那碗红粥也没处舍去,我心里不痛快,李妈妈倒安慰我:原是那小乞丐有了好去处,谁又天生该是讨饭的命?”她蹲下身来,也不顾那紧好看的旗袍下摆落在潮湿的青石板上,“怎地今日又在这儿瞧见了你?”她叹了一口气,又道:“倒是让李妈妈给你找个好活计,我总不好天天施你一碗粥……今儿晚上我又不在,以后怕是不会有消停的闲时间了……”她话语凄凉,倒像是瞧见了那教人怆然涕下的往后。不觉想起自古红颜皆薄命,谁又消得起那份凉薄的光景,不过空余一声嗟叹罢了。
小乞丐黑洞洞的眸子里盛满不可洞察的情愫,却只管那样盯着她看。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当小乞丐误会了她的意思,连连摆手道:“我实在不是这个意思……我从前就与你说过的,若不是碰上恩师,我也是与你一样的光景,只怕更要狼狈些。”她自觉自己有些语无伦次,又不好再多说什么,便站起了身,一绺发丝被风微微挑起,她伸手摸了一下,脸上露出宁静清和的笑容。清早的阳光打在她身上,贴着她窈窕的身姿镶着一圈儿柔和的金边,她有些腼腆地冲他挥了挥手:“走喽!”
“木姑娘。”小乞丐突然叫住了她,他的声音很低沉,带有一种奇怪的口音,比起江南吴侬软语的风情,可要生硬得多。
阿媛愣了一下:“你晓得我姓木?”
尹楚惜掏出怀表看了一眼,正是下午三点的辰光。想起晚上那场酒会,也不晓得阿媛一个人能不能应付得来,心下担忧,不禁眉头蹙了起来。
云羿为阿媛挑了一件顶好看的旗袍,又领她去烫了个时兴的发型,这会儿师徒两个正坐在一旁谈这次任务的细节。云羿教阿媛必是要万分沉着,不可露出一点马脚。尹楚惜也没正事干,便在一旁静静地听着,这会子他倒想起一件事来,便问道:“你师兄临别千叮万嘱要咱们小心的那个‘最不该回来的人’,可是今晚的重头人物?”
“原该是他。”云羿心情颇为沉重,“小野仲平。阿媛,你可要好好记得,小师弟素来敏性,可不要着了他的道。”
尹楚惜甚是不解:“那还说甚该来不该来,他是你们那一脉培养的,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师兄的话自然有他的理儿,小师弟对忍者之术习得熟稔,向来是师傅山本鬼岛最器重的孩子,他虽聪敏,与敌人周旋也狡猾。”云羿眼睛里竟透着明快的笑意,“到底是个心眼实诚的好孩子,从来就与我们感情好……搏命的战场,他又如何该来?”
尹楚惜很仔细地听着,心里似乎明亮了些,也是了,本就不该把无辜的人卷入这场罪恶的战争。却听云羿又道:“况且,他一旦入了中土,恐怕又得牺牲好些干练的好同胞。最近计划的整改,咱们赔上了多少人?如此说来,他实在不该来。”
阿媛听得心里直发毛,她初初揽了这么个任务,却不想敌人是这样强大的人物。尽管做了相当充分的准备工作,心里却依然不安至极。
只听云羿淡淡呼了一口气,清淡的口气里夹了幽兰的香气:“教祥德庄老师傅给做的那款毛绒披肩,今儿个一大早就有人送来啦,手艺好得紧,果然精致的,你今儿晚上给穿着吧,可是个太太小姐们都喜欢的式样。”
晚间时分,华灯初上。
阿媛像个熟于应酬的阔太太,优雅地踩着软皮小高跟,轻轻点地,熟络地跳下车来。地上正巧有一处水塘,阿媛漂亮的高跟鞋不偏不倚可巧落在了那处盛了水的凹陷里,她唬了一跳,旋即又露出一个少女般调皮的笑容。
车里的老张探出半个脑袋:“小姐千万小心,我的车就在门口候着,见不到小姐,我是不会回去的。”
阿媛十分感激他的好意。老张是尹楚惜的心腹,一直以来充任他的司机,恪尽职守,对尹楚惜忠心耿耿。他眼瞅着阿媛走进了宽敞的大门,便将车子停到一旁,点了根烟,尽职尽责地等了起来。
这是一家派头豪华的舞厅。内里装修气派,光怪陆离,夜未深,靡靡之音不绝耳。舞池里各色各样的人物搂着交际花,起舞翩翩,教人不由得想起杜牧的名句: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到底是,商女糊口不易,偏偏男人们醉生梦死,一曲玉树后庭花,悲到了骨子里。
阿媛略略皱眉,心下犯嘀咕,也不晓得这些日本人存的什么心子,哪有谈生意谈到舞厅来的。正自思量间,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向阿媛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问道:“小姐可姓木?”阿媛便知道面前这男人该是日本商会的人,自然不敢怠慢,她也很懂西礼,仪态万方地伸出手:“是了。木媛。”
这男人生得短小,面貌还算和善,阿媛稳了稳神,便跟他去了包间,一路只在心里教自己千万不可紧张。自然也很担忧,一会儿见了小野仲平,可该是个怎样的景况。
包间门被轻轻敲开,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地看向阿媛。——阿媛紧张的甚而忘了呼吸。她目光逡巡,下意识地找那个人——那个她素未谋面的小师叔,恩师口中毒蛇一样危险的师叔。
“木小姐,请坐。往后我们便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还要请木小姐多多关照。”
阿媛抬头看他,那男人西装笔挺,说不出的器宇轩昂,只不知是不是她那个传言中赫赫有名的师叔。她倒也不失态,大大方方地与他握手:“先生言重。生意本就是你情我愿的买卖,阿媛年轻,倒要请各位多多关照才是。”
为首那男人呵呵笑了起来,随手招呼了一个身穿和服的侍女:“给木小姐表演一下茶道,不要怠慢了客人,”他举止十分礼貌,中文说得又好,阿媛听来一点不费力,“木小姐稍坐,明子小姐一会儿便到。”
阿媛心里很疑惑,怎么又冒出一个明子小姐来啦?她估摸着眼前这个男子只是日方一般接待员,看来小野仲平还不打算露面。
阿媛的猜测一点也没错,松山明子才是今天的主角。茶凉了半盏,松山方才姗姗来迟。她是个很漂亮的日本女人,能把简单的和服穿出一番高雅端庄来,态度也很大方。她极善于周旋,也不与阿媛谈生意上的事,叫阿媛这个初来乍道的反倒弄不清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番寒暄之后,阿媛起身告辞,她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一则被松山明子使了个烟雾弹,什么有用的信息也没有套出来;二则阿媛万万没想到,小野仲平竟会闭门不见,日本人不明不白的态度让她有些乱了方寸。
一行日本人浩浩荡荡把她送出包间。阿媛在绕过舞池时,多疑地转过头——她分明有些惴惴,隐约感到那个靠在椭圆大理石柱上的黑影正盯着她。阿媛愣神,那人背影十分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光影交错,衣香鬓影,方才瞧仔细,那人面前,立着好一个娇媚的女子,——正是方才打过照面的松山。松山明子媚眼叠频,一双纤素葇荑掐着雪茄烟正妖娆地吞云吐雾,她腰肢曼妙,姿态好不风雅。却仿佛与眼前那男子十分熟稔,举止间亲密不已。
再看去时,那人倚在大理石柱上,熟练地吐出一口烟圈。迷了阿媛的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