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头几天拍摄结束之后,谭思远需要的素材差不多够了,一行人打算再玩儿几天就回国去。这天他们在一家餐馆吃饭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中国厨师,他十五年前来日本打工,从洗盘子一直到现在的主厨。谭思远跟他聊得高兴,突然改变主意,想把纪录片的主题放在这位厨师老乡身上。于是重起炉灶他们开始了对这位厨师的连续采访和拍摄。
在这一阶段,谭思远问了很多小青的想法,包括拍摄大纲都让小青来写。小青终于感到自己不是被忽视的了,于是工作热情十分高涨,而朱迪并非像她所预料的那样争着出风头,当小青和谭思远在讨论一些拍摄方案的时候,她总是安静地站在一旁,微笑地听着,只是非常勤快地给所有人端茶倒水的。
工作中,谭思远非常严肃,让小青几乎觉得前几天他看她的眼神只是她自己的错觉,但他仍然亲热地叫她“青儿”。有一次小青犯了个错误,把前一天他交代的两个必须拍的问题给忘了,没有提醒他,结果那天没拍,而那个厨师第二天就要去外地了,要好几天才回东京。晚上回到酒店,谭思远非常生气,还骂了小青。小青不知所措,半天才反应过来,说:“要不我去找他,带着小强去补拍。”朱迪说:“还是我去吧,你留在这儿帮导演一起再想想还有什么需要拍的。”后来这件事情总算让朱迪解决好了,但小青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当天晚上大家吃了饭,在回旅店的路上,小青一个人慢慢走在最后,低头想着心事。东京街头霓虹闪烁初春的风吹着有些冷,她裹紧了自己的外套。谭思远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身边,说:“今天我态度凶了点,别往心里去。”小青微微一笑,说:“不会。”谭思远叹了口气,说:“人啊,上了岁数就没办法,挑剔,古板,我有时都挺讨厌自己的。年轻的时候拍片子,对什么都没要求,什么都能凑合。现在呢,思前想后,追求完美。咳,其实有什么呀。”他似乎在自嘲,又似乎在安慰小青,脸上洋溢着某种不可捉摸的微笑。他伸手到口袋里去摸烟,但一想东京街头是禁止游烟的,于是就没抽。小青没说话,和谭思远肩并肩慢慢走着,这时离前面的人已经落下好远,朱迪他们走在前面,在和余乐还有小强在讨论着什么,她时不时回头望一眼小青和谭思远。
他们俩走得很慢,有一段时间彼此都不说话,小青突然很想跟他说以前看他的电影的一些想法,但是忍住了。在经过一个自动售货机的时候,谭思远买了一包日本烟。买完烟之后,朱迪和余乐他们已经走得瞧不见了。在一个十字路口的吸烟区,谭思远驻足,点上了刚才买的烟。小青在一旁等他。身边有好几个正在抽烟的日本男人,一律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像是刚刚加完班的白领。“抽一根么?”谭思远把烟灰递给小青。小青摇摇头,她把两只手在衣服口袋里,扛着肩膀,可能因为冷,身体的重心在两条腿上换来换去,但她很快就站定,她不想给谭思远一种等得不耐烦的错觉。
“你知道么,其实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是个与众不同的姑娘。”抽了几口烟之后,谭思远突然说道。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又仿佛预谋已久。
小青笑了笑,没说话。这听着像所有正在泡妞的男人的惯用开场白。
“电影学院的学生我也见过不少,可是都……”他没说出来是什么,“像你这么单纯的现在可真不多了。”说着他看了小青一眼,小青低下了头。
接着是一阵沉默。
“我可不是看着那么单纯。”小青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说完又后悔。
他笑了笑,说:“我喜欢你的单纯。”然后又吸了一口烟。
喜欢?喜欢我的单纯,仅仅是喜欢我的单纯吗?小青想。没人说话,气氛有些尴尬。
“少抽点烟,对身体不好。”小青为了摆脱这种尴尬,说了一句蠢话。人家导演抽烟什么时候轮到你管了,你也太把自己当个角色了。小青想着,连忙低下头看鞋子。
他却温和地说了一句:“我也想啊,呵呵。”他把剩下的半截香烟头按在了路边的烟缸里,“但香烟有时候可以带来灵感啊。”这后半句流里流气的话说出来的时候,他又一改之前温情的样子,恢复了桀骜不羁的表情。然后他顺势搂住了小青的肩膀,继续往前走。
小青的两手还插在衣服口袋里,这个样子对谭思远搂住她肩膀的动作似乎不是个太热络的回应,但小青之前就一直这样把手插在口袋里,所以她应该继续保持,她想。虽说小青对肩膀上的那只手感到有点陌生、有点不自在,而且她也没搞清楚谭思远这么突然搂住她算什么意思,但她丝毫没有从他手臂底下溜走的想法。总之,顾小青发现自己在这个晚上的表现有点反常。
谭思远不知哪儿来了一股兴奋劲儿,步子比刚才快多了,说话也大声了许多,不停地讲着他关于小津安二郎电影的一些看法。小青在听着,没说什么,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
没多一会儿,他俩赶上了朱迪和余乐他们。“嘿,还以为你俩叫日本鬼子给拐卖了呢。”余乐调侃了一句。“嘿,这日本烟特好抽,你试试。”谭思远说着放开了小青,过去搂着余乐的肩膀,给他烟抽,俩人勾肩搭背地抽着烟,显得十分高兴。朱迪就顺势走到小青身边。
“这俩人没喝多吧。”朱迪咕哝了一句:“路都不好好走。”
余乐和谭思远走在前面,小青望着谭思远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突然她有种预感,她和谭思远之间早晚会发生些什么。小青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
可能有一点谭思远说对了,小青是个比较单纯的人。小青以为她和谭思远之间会发生些什么,但那至少是在遥远的将来的某一天。她崇拜谭思远,虽然还说不上爱,但她喜欢他,她也知道谭思远挺喜欢她的。只要她愿意,毕业之后进他的公司参与他的创作应该没什么问题。那样的话,小青拍电影、做艺术的理想也在一定程度上得以实现,或许如果机缘凑巧,也许她会和他恋爱,谁知道呢,小青觉得有这种可能性。
小青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陪谭思远在路边抽烟的第二天的晚上,她就和他上了床。这件事情一直让她感到羞愧。就算后来小青和谭思远感情非常好了,甚至已经有了结婚的打算的时候,她都始终羞于提起第一次和他的那晚。可能谭思远也觉得有些不光彩,所以也从来没提过。他们后来聊爱情,聊性,聊很多他俩之间的事情,但他们从没聊过他们的第一次,仿佛那从没发生过,仿佛他们都经历过了一段时间的失忆,醒来后发现他们已经是一对眷侣了。
第二天是完工的日子。晚上山田照例来招待大吃大喝,几个男人,还有朱迪,都喝了不少酒,大家都兴高采烈,不醉不归。余乐要灌小青酒,小青不肯喝,后来朱迪替小青喝了几杯,并半开玩笑地叫余乐老实点别动歪脑经。后来饭店关门了,他们都还意犹未尽,但是连酒吧都关门了,于是余乐提议去二十四小时便利店买啤酒,回旅店接着玩。
大伙儿在余乐的房间玩扑克牌,输的人喝酒,或者玩真心话大冒险,几个人玩得疯疯癫癫,小青觉得很累,独自走到旅店的走廊透透气。透过窗户,她望着东京的夜晚渐渐安静下来,零星的灯光点缀着这座城市,偶尔有几辆小汽车安静地在路边驶过。身后的房间里,余乐、朱迪还有山田的声音此起彼伏,他们嬉笑叫闹着,好在现在是旅游淡季,这家小旅馆的这层楼除了他们没有别人住,不然他们也没法这么嚣张地在半夜吵闹。
不知什么时候谭思远走到小青身边。他喝醉了,过来就搂住小青的腰,对她说:“想我么?”小青被他吓了一跳,紧张起来,连忙掰开他的手,说:“你喝醉了。”他不依不饶,又围上来,这次是两只手,把小青围在墙边,断断续续地说:“我没醉。我喜欢你。”你明明醉了。可小青没说出口。“青儿,我想要你。你知道的对吗,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爱上你了。”小青突然窒息了,直到听他说完这句话,她才重新开始呼吸。谭思远把她紧紧地抱住,俯下脸用力地亲吻她的脖子,几乎有些无助的样子。小青的心狂跳着,她听到自己在说:“不,别这样,别这样……”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连她自己都觉得这种拒绝更像是一种邀请。
余乐和朱迪他们还在玩着牌,他们玩得正在兴头上,没有人察觉到顾小青和谭思远的缺席有什么不正常。昏暗的楼道里,谭思远在小青的耳边喃喃地说着:“你不知道我多想你……”他一边呜咽着,一边亲吻她,直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剩余不多的理智告诉小青谭思远一定是醉了。无数个念头在小青的脑子里撕杀着挣扎着。难道我就这样和他好了么?傻瓜才会把他说爱我的话当然当真。此刻的他或许只是因为酒精的作用引起身体的冲动,抑或只是他追求不到他爱的女人而找一个替代品来填补空虚的灵魂和身体。
明天,当他酒醒了之后,会不会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而我爱他吗?如若不是因为爱,我怎能让自己去接受一个认识不久的男人,一个并没有和我明确关系的男人。这算什么呢?我一定要用身体去交换自己的前途么?抑或说我因贪图这一晚的放纵而毁掉原本可以走得更远的路?小青内心激烈地斗争着,已经不好使的脑筋毫无方向地乱转着,但她的身体已经渐渐不听大脑的指挥,软弱地在他的怀中战栗着。谭思远把她抵在墙上,疯狂地亲吻她。在她身后不远处就是他的房间。他几乎有些粗暴地把她拖了过去,摸出钥匙打门,把她推到房间里,门在他们身后关上。在一片黑暗中,门锁“嘀——”地响了一声,宣告她那些象征性地抵抗完全失败。
谭思远没有插好门卡取电,或许他觉得这样的黑暗可以避免一些尴尬,又或许,这样可以为他制造一些幻觉。小青也希望如此。她并没有喝醉,没有任何理由和借口来为自己开脱。当谭思远那沉重的有些发胖的身体碰触到小青皮肤,小青在羞耻和罪恶感之中,终于看清了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曾几何时,小青鄙视那些生活放纵的女同学,鄙视那些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女艺人,鄙视这个鄙视那个,就觉得自己特别纯洁,特别清高,向往纯真的爱情,同时目空一切。可现在,她自己也陷入了俗套了不是?电影学院的女学生傍上大名鼎鼎的导演,怎样的开头,怎样的结局,三岁孩子也能猜得出。而她顾小青怎么就成了这类事件的女主角了呢?别欺骗自己说爱他。只有十几岁的怀春少女才会轻易地说爱。别把好感当,也别把仰慕当。这些都不是理由。无论怎样,跨出了这一步,小青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想起这件事情都会觉得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