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彦送小青到机场。小青没有告诉李彦她已经决定离开谭思远,也没有告诉他这次回去可能再也不会回到北京了。但李彦分明已经知道一切,眼神里有着长别的肃穆。
在安检入口,他突然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喜欢过你。”
小青看他样子有点认真了,觉得都这时候了实在没有认真的必要了,谁知道这一别将来还有没有见面的机会。小青说:“那你干嘛不追我?”毫不掩饰开玩笑的口气。
他一笑,说:“还是那句话,你就是个良家妇女,不合适,就别瞎耽误你了。”
小青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这是第一次,李彦拥抱了她,她任由他拥抱着,在安检的入口处,他们仿佛一对难舍难分的情侣。小青索性失声痛哭起来,任由心里那点惆怅和委屈流淌出来,好像在和这座城市以及自己在这座城市的十年做个清算。李彦一定认为小青的委屈来自于谭思远,小青哭得通红的眼睛鼻子都是对谭思远的控诉。可事实上没有,在那场宣泄般的流泪中,小青竟然丝毫没有想到谭思远。至少在那一刻,他像个遥远的影子,隐没到时间长河的那头,看不见了。
回南京之后,小青一直赋闲在家,有以前的同学和朋友问起,上来就说在电影里看到小青名字了,说她现在成大编剧了,把她捧到天上去。小青毫不掩饰地说自己如今失恋加失业,典型的双失青年。别人不理解,好好一个电影学院毕业的大编剧,怎么不拍电影了啊。小青实在懒得费劲解释,谁规定的电影学院毕业的就非拍电影不可呢?
父母很担心小青,又是给她找工作,又是给她相亲,此时小青弟弟已经留校做了数学系的助教,父亲还曾试图通过他的关系把小青弄进学校去当个语文老师,但小青烦透了送礼拍马屁这类勾当,也不想父亲这么个好人一把年纪了还要为了儿女的工作去跟人家低眉顺眼。小青说她保证一个月之内找到正经的工作,让大家都别操心了。可小青自己心里也没有底。什么是正经工作呢?银行?证券公司?还是公务员?像她这样从事或自认为从事了多年艺术工作的大龄青年,上哪里又凭什么找一份正经工作呢?朝九晚五地坐办公室端茶倒水或是整天和打印机复印机打交道,让她怎么向自己的艺术理想交代?然而,以上这些话,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没有谋生手段却拿艺术来当幌子的家伙在自欺欺人。
直到有一天,小青手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是李彦发的:“最近在忙什么呢?没有声音,没有图像。”
小青被他逗笑了,给他回信说自己就那么闲着,什么也没忙。
于是李彦告诉小青有个活,是个主旋律片,班子挺正规,导演人也不错,他合作过一次。问小青要不要去做副导演,可以介绍她入伙。
有一瞬小青动摇了,犹豫了,仿佛一个走散的小羊羔远远地望见了大部队。但很快,她就知道自己不能去。那种身心俱疲的记忆迅速复活,告诉她再也不能千里迢迢地北上,跟着一群陌生人辗转各地没日没夜地做些看似和电影相关其实和流水线工人差不多的工作。也就是那一刻,小青突然明白了自己已经厌倦了那样的生活,明白了她对电影的热情已残存无几。
李彦又劝了小青几次,说薪酬丰厚,戏也不苦,剧组很正规,没有流氓。小青笑了,还是坚决地拒绝了。李彦也许很失望。小青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再拍戏了,也不想费劲地搞什么创作了。她的艺术理想已经死了。她现在需要的只是正常地生活,像她这个年龄的大部分人一样,安居乐业,结婚生子。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在看电视,电视上在放谭思远的最新消息,自从上一部电影获得巨大成功之后,他已经开始着手下一部作品的筹备。另一则新闻是,陈媛已经和金融天才结婚,移居美国,和大部分艺人一样,拿了绿卡,成了美国公民。
小青爸妈都是不关心娱乐新闻的,他们丝毫没有留意电视里播报的这些内容。小青专心吃着饭,仿佛电视里的那条新闻不过是条天气预报,还是关于一座陌生城市的,对他们没有影响也和他们没有关系。倒是小青弟弟说了一句:“那个导演你认识的吧?现在名气可大了。”小青一边吃饭一边说:“名气大有什么,名气大的人多了去了。”
理想的死换来了别样的生。小青开始出去找工作。很快她发现,每天和打印机复印机打交道或者关心一下汇率和股票指数也没什么别扭的。她开始在一家银行做销售代表,非常辛苦,但业绩还不错。同事们不了解小青的底细,以为她不过是个书读多了的傻头傻脑的硕士生,勤奋肯干,一定不聪明。因为只有不聪明的人才勤奋肯干。小青也乐得他们这样以为。她现在就是庸庸碌碌的群众里的一个,用邱海东形容他的小情妇的话说就是——最普通最普通的老百姓。老百姓,让人多么踏实的字眼。过去的生活仿佛在很遥远的地方,淡得快要看不见了。只有在很偶然的情况下,小青会突然想起谭思远,但是除了电视新闻,她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也没有其他任何人,包括张佳洛的消息。小青给她打电话,号码已经是空号。
年初股市回暖,顾总把钱全捞回来了,他又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说要给小青在南京买一套房子,算还她。小青对他说还是算了,房地产泡沫得厉害,有钱不如做做理财投资,来她这儿买理财产品,也算帮助她闺女在事业上有所建树。说到“事业”二字小青暗暗心惊,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银行帮有钱人做投资规划这件事已经成了她的事业了。顾总出手真不小气,一次性在小青的盘子里存进两百万,帮小青解决了大半个月的任务指标。
几个月后,由于业绩一直不错,小青在银行升职,成为销售主管。小青弟弟介绍他们大学一个老师给小青认识,物理系的一个博士生导师,研究理论物理,叫罗一凡。他们见了几次,彼此都不讨厌,彼此也都不了解。他不了解她的过去,也不了解她的喜好,认为《变形金刚》和《泰坦尼克》这样的就是艺术片。小青也不理解他说的那些黑洞和虫洞和超空间的想象。他们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彼此相安无事,对方说什么都是似懂非懂地一笑,那些笑有点过于客气,表达着一种不了解也不必了解到善意和宽容。
罗一凡最大优点就是正常。在小青忍不住拿他和谭思远做比较的某些时刻,她所能想到的就是,谭思远以及那个圈子里的所有人,都欠那么点正常,而那几乎是她急需在罗一凡身上找到的。罗一凡身上的每样东西都很正常,每样东西都很和谐,整个人像部忠实而牢靠的机器,运转得那么平稳,按时上下班,看书做研究写论文,闲时看会儿新闻,偶尔做饭,讲卫生,没有不良嗜好。他从来没有失常的时候,对什么都可以海涵,对什么都可以一笑置之。他从不会大喊大叫,也不会被人气得发疯。小青知道这宽容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某种程度上的冷漠。但这也没什么,过于热烈的事物反而不能长久。
半年之后,小青和罗一凡结婚了。罗不是那种让人一见倾心的男人,但是他温暖、踏实,是可以一起生活的。小青无法概括出这种选择的实质,而小青妈一语道破,她说找这样的男人很实惠。是的,“实惠”,多准确的两个字。大学老师,工作稳定,还有寒暑假,将来还能辅导孩子功课。
小青想,既然罗一凡这么好,既然那些实惠的品质才是她真正需要的,那么抽烟喝酒打牌找姑娘的谭思远可以说是一无是处了,那为什么她曾经那么执着地要和他在一起呢?小青不能否认谭思远的职业魅力以及她自己那份那已经死去的所谓艺术理想所起的作用。这么回想起来,小青发现曾经的她是那么一个不切实际又爱慕虚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