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小青和谭思远认识,是在李彦的生日宴会之后。凌晨一点,在Tango。昏暗的房间,五光十色的镭射灯光到处乱晃,一群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男女互相碰杯,唱着些听不出歌词的歌,声音大得都盖过了屋子里本就震耳欲聋的音响。顾小青和李彦到的时候,屋子里的大部分人已经喝得半醉,互相搂搂抱抱,不停说着什么然后发疯似地笑。顾小青跟着李彦进去,一眼望过去,屋子里的人她几乎一个也不认识。顾小青自己找了个角落坐下。李彦走过去跟他的哥几个打招呼,顾小青的目光跟着他,就看见了谭思远。
聚会到凌晨两点才结束。李彦喝醉了,谭思远开车送顾小青。
谭思远问她:“你住哪儿?”她说:“电影学院。”
“你还是学生啊?”
“研究生。”
“什么系的?”
“导演系。”
话出了口,顾小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谭思远是个导演,有点名气,有几部片子还在欧洲拿过奖。而顾小青不过是个学生。在课堂上,老师有时候还会把谭思远拍的电影当作教学片来放。这会儿,顾小青坐在他身边,一个平时只能从报纸、电视以及课堂上才能看到听到的人。车在凌晨空旷的北三环上飞驰,顾小青觉得这个夜晚非常超现实。
其实顾小青并不住在电影学院里面,读大学之后,她几乎就没住过学生宿舍。她在电影学院附近有一套自己的公寓。
关于这套房子,说来话长。顾小青老家在南京,妈妈是下岗女工,爸爸是小学数学老师,叫张明,也就是张老师。是的,顾小青不是她爸亲生的。她另有一个亲爸,他的名字就不提了,反正以前很多人叫他顾科长,后来变成顾局长。顾小青的亲爹娘是怎么离婚的她不知道,那是她有认知能力之前的事情了。还有种说法,小青妈和姓顾的就没结过婚,小青妈当年是大着肚子嫁给了张老师。顾小青没考证过,她小时候有一次想问她妈来着,刚开了个头,就被她妈打断,把话题扯开了去,从此她便没再问过。
只是那个顾局长每隔一年半载就会出现一次,逢年过节给顾小青送点玩具啊衣服啊,带她去吃次肯德基什么的。每到那时候,小青妈就把小青送到顾局长跟前,板着脸,什么话都不说就走开了。顾局长带小青吃好玩好,再把她送回去。小青不知道该叫他什么,于是就什么也不叫。有一次顾局长想让小青叫他爸爸,她没叫,不是不肯,是觉得不好意思,那时候小青还小,对着一个陌生人叫爸爸感觉好奇怪,再说她已经有爸爸了。顾局长也不勉强小青,只是笑笑,仿佛在说:“爱叫不叫,我不在乎。”他的这种满不在乎的笑让小青更不愿意叫他爸爸,不仅不叫爸爸,什么都不叫。但他给小青什么小青就拿着,这听起来也许有点儿无耻。
这种习惯一直到了顾小青考上大学,来到北京。那时候顾局长已经变成了顾总。他虽然老了不少,但似乎更加意气风发了,肚子变大了,但精神很好。顾总请顾小青在北京一家十分高档的饭店吃饭,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话,很高兴她考上电影学院什么的,要好好努力,将来做大导演,就算当不了大导演,还能当演员。顾总说:“凭咱闺女这相貌气质,准能红。”顾小青听到“咱闺女”这三个字,鸡皮嘎达掉了一地。顾总又说他年轻的时候曾经还想过做演员呢,就是那时候还年轻,没路子。喝了点酒,他就开始吹嘘他年轻的时候有多帅多帅,有多少女人追求过他,他是个顶香顶香的香馍馍。
那顿饭吃掉一千多块,吃得顾小青直心疼,心想你直接把这钱给我多好,够我在学校食堂吃一个月了。饭是三个人一起吃的,陪在香馍馍身边的是一个和顾小青差不多年纪的时髦姑娘,穿着短裙,画着精致的妆,大眼睛扑闪扑闪的。那时候顾小青还不懂那双大眼睛叫美瞳,还以为那姑娘天生长一对芭比娃娃的眼睛。时髦姑娘一头乌黑的长发又直又亮,就像洗发水广告里的明星。顾小青想,她是香馍馍的第几任老婆?
快吃完的时候,明星老婆去了趟洗手间,香馍馍告诉顾小青,他在她的学校附近买了一套房子,送给她,已经写了小青的名字,房子也装修好了。顾小青一下子呆住了,要?不要?要?不要?她在心里斗争着。顾小青的第一反应是不要,但转念想到,我这香馍馍亲爹从我生下开是就没怎么管过我和我娘,是他欠我的,该我的,凭是什么不要?我要!顾小青没露出什么喜滋滋的表情,沉默地点了点头。
香馍馍似乎对这样的效果不甚满意,于是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讲述他是多么地心疼他的女儿,多么地不舍得她,这些年来不能常常和她在一起自己有多么地难过,现在看到女儿有出息了,做爸爸的心理别提有多高兴,于是就想尽点力,赞助女儿读大学,等等等等。小青几乎都要被他感动得哭了。这时明星老婆回来了,香馍馍立刻就换了一副面孔,揽住明星老婆那细细的腰,说:“宝贝你回来了,要不要再吃点什么?来,我给你再要了一份鱼翅。”这场面看得小青差点把刚吃下去的几百块钱给吐了出来。
小青她爸,也就是张老师,是个很好很好的老实人。他跟小青妈之间有没有爱情小青不知道,但他是个负责任的好丈夫和好爸爸。小青从小到大没见过父母说过一句肉麻话,也没见他们红过一次脸。他们彼此的称呼就是“老张”、“阿娟”,或者就是“喂”、“哎”。他们彼此之间拘谨、客气,就好象两个心地淳朴志向远大的革命战友出于什么崇高的理想而在一起组成了家庭。老张在小学教数学,除了上班上课,就是回来给小青和弟弟辅导功课,要么就自己看书做学问。勤劳而沉默寡言的小青妈包揽大部分的家务。他们从不吵架,甚至也不大声说话。基本上,他们之间的话很少。
小青从没听他们谈论过过去,他们的年少岁月,他们的梦想,他们的感情,或者是他们对人生的看法等等。他们为数不多的交谈都是关于孩子的学费、坏了的电灯泡、脏了的沙发套,或者需要换胆的热水瓶等等。小青的弟弟张军比小青小三岁。在张老师孜孜不倦的辅导下,小青和弟弟的数学成绩从小学到高中,一直都是学校里最好的。张老师最大的愿望就是姐弟俩都能学好数理化,将来走遍天下都不怕。当然,他不希望他们真去走遍天下,他只想让他们大学毕业之后,像他一样,成为数学老师或者别的什么老师,在他们身边过安居乐业的日子。而小青妈的愿望就是张老师的愿望能够实现,另外希望小青嫁个靠谱的老实人,最好是像张老师这样的,然后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虽然在考大学之前,小青让父母欣慰地看到了她优秀的理科成绩,但在考大学的时候,小青还是叫他们俩失望了。她不顾他们的反对,一意孤行地填报了电影学院,还自说自话地用自己攒的压岁钱买了张火车票去了次北京参加面试,结果还考上了。她带给家里的是长达一个暑期的可怕沉默。但临上火车的时候,爸妈还有弟弟都去送她了,大包小包地提了好多食品和日用品。他们已经原谅了她的任性。张老师下车去,站在车厢外的站台上抽起烟来。他独自沉默地抽着,目光看着远方,沉重而忧郁。小青妈陪着小青在车厢坐了一会儿,眼泪汪汪地叮嘱了小青很多她当时根本没记住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