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整个天幕却红得发光,像是被血浸透了的丝绸,散发着滑腻血腥的味道。
蛊毒娘子走得很慢,所以萧屏儿只找了两条街,就追上了她。
空气潮湿,青石板的路上凝了一层水汽,在红色天幕下幽幽地闪着寒光。
蛊毒娘子就站在路中间,似乎在等她。
"你找我?"
"我来要解药。"
"解药?严无谨不是已经给你了么?"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蛊毒娘子低低地笑起来,侧了侧头,似乎在仔细打量萧屏儿。
"为什么?"
"你说什么?"萧屏儿没听清。
"我想知道为什么。"
"他是为了我......为了给我找解药,才中了你的毒,我不能袖手旁观。"
"我问的不是这个,"蛊毒娘子停了停,"为什么他会对你这么好?甘愿为你冒险?"
萧屏儿的脸红了红,仰起了脸:"我们的江湖和你们南疆不一样,我们的江湖从来都是鲜衣怒马快意恩仇,从来都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从来都是甘愿为人两肋插刀在所不惜,江湖人做事,想到的总是别人,然后才是自己,讲究的是一个'信'字,行走江湖无信而不立......就算中毒的只是个过路的乞丐,他也会去冒险找你的。"
蛊毒娘子笑出声来:"你说的江湖,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吧?"
萧屏儿愣住,似乎又挣扎了一下,才继续挺起了胸膛:"当然不是我想象的,而是我看到的!严无谨不就是这样一个人么?"
"是这样么?"蛊毒娘子低低地问,不知是在问萧屏儿,还是在问她自己。
天空滴滴答答下起雨来。
蛊毒娘子转过身去,慢慢道:"你回去吧。"
"你还没给我解药。"
"我没有解药,'紫岚'从来都没有解药。"
"可是......"
"放心,他是严无谨,他死不了。"蛊毒娘子抬手取下帷帽,微微蓬松的发丝立时沾染上些许雨珠,红色的天空下闪着淡淡清辉。
她回头,那一刻她是这世上最美的侧脸:"请你转告严无谨,我叫倾倾。不是青草的青,是倾城的倾。"
夜。雨越下越大。
有雷,有闪电。
桃花镇外的桃林里杀机四伏。
"我这没有!"
"没找到!"
"我这里也没有!"
"难道他已逃了出去?"
"他逃不远,快追!"
声音越来越远,树林里再无人声。
严无谨从树洞里钻了出来。树不是很粗,树洞扭曲窄小,可是树洞上方是空心的,足可以藏下一个人。他闭气闭得太久,不能咳嗽,脸已憋成青色,雨水不时流入口中,是苦的。
一个细长的黑影突然从远处横飞过来,它来势太快,快得连破空声都没有。严无谨看不见,也躲不过,等他能隐约看到它灰白色的影子时,它已刺入他的身体,由左边肩井穴刺入,由背后刺出,将他死死钉入身后的树干上。这是一把刀,一把东洋扶桑岛的锋利长刀!
"老夫说过,他绝对逃不出这里的!"说话的声音干涩尖锐,正是海南九子里以轻功见长的龙飞子。他方才并没有出现在客栈里,大概就埋伏在这附近了吧。
"龙飞子道长果然智勇双全,在下佩服!"话音刚落,周亭与龙飞子、华云道人等海南九子从树影中鱼贯而出,"和严无谨在一起的似乎还有一个小姑娘,不知道长是否已经处置了?"
"哼!一个小丫头能成什么气候?贫道在这里是要等着对付严无谨的!"龙飞子轻笑,语气轻慢,似乎没将周亭放在眼里。
"道长没去杀了她?道长可知,那小丫头是血刀令主的人?"阳光镇的屠杀,给周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那又怎样?"华云道人冷笑,"等到那个丫头找到这里的时候,严无谨早已是一个死人了,还怕他会来找人替他报仇么?"
他接着冷哼道:"这次我等能够擒住严无谨,多亏有周先生帮忙。他日大功告成,我等必有重谢!"
"重谢就不必了,只要诸位道长能够遵守我们之间的协议,在下就感激不尽了。"
"周先生说的是哪个协议啊?"
"道长真是健忘啊!我们不是说好了,若大功告成,那东西归诸位道长所有,在下只要分得三成宝藏即可--道长不会真忘了吧?"
华云道人眯起双眼,慢慢道:"哦?我答应过你吗?我怎么不记得了?"
龙飞子道:"我师兄根本没说过这种话!"
周亭的眼角开始抽搐,原来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分一杯羹给他,现在既然他们已经抓到了严无谨,他已毫无用处,当然就要过河拆桥了!
周亭向后退了几步,抖声道:"那......那就是我记错了,我什么也不敢要了!诸位放心,在下......在下一定会保守秘密,告辞了!"说罢,向后一纵。
"教书先生"周亭已算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他这向后一纵,本是用来逃命的,比起平时,更是只快不慢,却终究没逃得过华云道人夺命的一剑!
周亭的脸突然扭曲,本来很小的眼睛已凸了出来,嘴里不停地冒着滑稽的血泡泡,似乎想说什么,却已说不出来。
"你既然能背叛你的主子,把消息卖给我们,也难保不把这消息卖给别人的。想来想去,还是死人比较可靠。"
华云道人慢慢地说着,周亭却已听不到了,再也听不到了。
严无谨轻笑出声。这世上就有这种人,就算他只剩下不到半条命,就算你已用刀把他钉在了树上,他还是可以找出一些机会来笑一笑的。
"严无谨,你笑什么?"华云道人似乎已经忘了这里还有一个严无谨了。对他来说,严无谨差不多已经是个死人了。
严无谨咳了咳,笑道:"我在笑有些人,就算你不杀他,他也一样会不得好死。所以,你还不如亲手杀了他好些。"
龙飞子突然大笑,道:"严无谨,到了这种地步,难道你还想杀人吗?"
严无谨抬起头,灰白的眼睛已经没有焦距,但却似乎仍能看到远处苍茫的群山,他慢慢道:"我已经很久没有杀过人了。"
华云道人笑道:"你现在还想杀人?"
严无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我实在不想杀人,可现在,我似乎非杀你们不可!"
华云道人大笑,龙飞子大笑,海南九子大笑!惊雷根本挡不住他们的笑声,好象他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笑的事;而眼前被钉在树上浑身是血的严无谨,就是天下最可笑的人。
龙飞子笑道:"严无谨,你现在还能杀人吗?"
是的,严无谨早就中了蛊毒娘子的"紫岚",毒素已经通过他的皮肤肌理渗入全身,现在他的眼睛只能看到一片死白,左边的肩井穴已被龙飞子的东洋长刀刺穿,整个人被钉在了树上无法动弹,使剑的左手根本抬不起来,这样的严无谨连小孩子都可以将他轻易杀死,他现在还能杀得了别人吗?
严无谨的嘴角渐渐向上弯成一个诡异的弧度,他像是在笑,可是低垂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就像情人间的低语:"龙飞子,这把长刀是你借我的,我就最后一个杀你,好让你看看,我到底还能不能杀人。"
说罢,严无谨慢慢地抬起右手,慢慢地握住刀柄,慢慢地拔出钉在身上的长刀。
冰冷的刀锋一寸一寸地离开他的身体,本已如注的鲜血大量涌出,潮湿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腻人的血腥气息,而严无谨的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就好象那个流血的人不是他。
海南九子的脸色变了。他们突然发现眼前的严无谨已和方才被钉在树上动弹不得又眼瞎伤重的严无谨不同了:眼前的这个人一举一动虽然很慢,可是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杀气--迫人的,让人窒息的浓重杀气!
海南九子突然感觉很冷。大雨打在身上就像是一根根冰柱在刺他们的皮肤,他们想退,可那迫人的杀气却叫他们退不得。
华云道人咬牙道:"那些东西既然不让我们得到,别人也休想得到。杀!"
杀!
闪电。
刀比闪电更快!
雨水已在林间汇成小小溪流--红色的溪流。
龙飞子站在一棵树下,他的脸已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狰狞诡异,喉咙里不断发出"格格"的怪笑声,他的手里正抱着一支腿--他师兄华云道人的腿!
他似乎疯了,江湖中曾经名噪一时的海南龙飞子现在看来竟已似一个痴儿。只因为恐惧,因为震惊,因为支离破碎的尸体和眼前曾经艳丽飞舞的血花。
"杀人......杀人,我也要杀人......"龙飞子的声音也已残破不堪,紧紧抱着的那只腿就像是他要杀人的利器。
严无谨猛咳着,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片灰白,只有在打斗时才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象,闪电的光芒转瞬即逝,但这一瞬,便已足够。
严无谨低下头,咳声一直无法停下来,胸口的钝痛让他无法直起身体。身后的龙飞子突然举起了华云道人的那只断腿,踉跄地冲了过来,口中一直念着"我也要杀人",龙飞子看似疯癫笨拙,还高举着一只断腿,他的左手却成鹰爪状,直奔严无谨后心而来!
这一招"苍鹰捕兔"龙飞子已练了三十几年,专掏敌人心脏,行走江湖几十年,他已不知用这一招捉出了多少高手的心脏。
龙飞子已开始冷笑,这只"鹰手"已碰到了他的衣袂,严无谨已必死无疑!
但是,龙飞子的手停了下来,这只"鹰手"也只能碰到人家的衣袂而已--因为他要杀的这个人,叫做严无谨!
严无谨右手的长刀已反手从自己的腋下刺出,直刺入身后龙飞子的小腹。
"严无谨,你到底......到底是不是人?"龙飞子的眼球凸了出来。
"我只说过最后一个杀你,却没有说过不杀你。"
言罢,严无谨的刀尖向上一挑,这海南九子中的最后一人便再也不能说话了,他的身体从小腹一直到头顶,都已被自己一直珍爱的东洋长刀豁成了两半!
雨很大。
血流成河。
严无谨已倒在血水中。他最后看到的仍然是一片灰白;他最后听到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那个女人在喊:严无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