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屏儿转过头。她不忍看,不忍看这个陪着自己一路走来的人死于非命。可是正因为她转过头去,她看到了别人没有看到的东西。
那是一道光。
然后她便看到一片血雾。
铁十娘执刀的手被齐腕砍断,断手落在地上仍兀自挣扎蠕动。断手的旁边,有一片翠绿的桃叶。一半嵌进了土里,另一半在晨风中轻轻抖动着,叶梗处还栓着一个小小的物件。
那东西的形状类似一把匕首,小如女人耳边的吊坠,可是却有着那样耀眼的颜色,所有人的眼中,都被那血色的光芒填满!
萧屏儿的心跳突然加速,就连呼吸都已不稳。她见过这个小小的东西。
万剑山庄,干将厅,血刀令牌!
空气凝固,连风都变得稀薄。
没有风云变色,没有从天而降,那个人只是一步一步,从路边走了过来。
黑色的衣,黑色的剑,铜质的面具下漆黑的眼。瘦削挺直的身型如同晨风中一杆孤独的旗。
那人站定,转身,面对着玉香和铁十娘,很轻很慢地道:"我是血刀。"
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他是血刀,那个红色的小小物件,就是血刀令牌。没有人怀疑他的话,因为全天下能用一片桃叶将一只手砍下的,不超过二十个。能用一片桃叶将一只手砍下,桃叶还能死死钉入土中的,不超过十个。
血刀自然就是其中之一。
"你们走吧。"这是血刀说的第二句话。令牌只是一个警告,收到令牌的人可以走,但是一年之后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就看他的运气了。
玉香身旁的那一对兄弟动了动,开始往后退。一步,两步,三步,那个黄脸汉子被身后的石子绊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然后手脚并用地逃离了这里。而他的兄弟,早已不见踪影。
"还有人要走么?"
这是第三句话。他的声音低沉,似乎还有些倦意,面具后面的那双眼平静如一潭死水,却闪着比刀锋更犀利的光芒。
"好。"
这是第四句话。他开始拔剑。
血刀所用的并不是一把刀,血刀是他的名字,或者说是一个代号,而他用的,是一把剑。精钢为锋,黄铜做柄,鲨鱼皮鞘。除了看起来要重一些长一些,这把剑和普通的剑没什么区别,普通到剑鞘上连一颗宝石都没有。
他拔剑的速度很慢,剑锋每拔出一寸,杀气就会多溢出一分,原野上这个瘦削修长的黑衣男子仿若高高在上的杀戮之神,浓重的杀气压迫得人喘不过气,剑只拔了一半,终于有人沉不住气了。
"我们有六十七个人,你们只有两个人,姑奶奶和你们拼了!"铁十娘的嘶吼如同被崩断了的弦,几十人一起疯狂地扑上来,像悬崖上绝望的困兽。
萧屏儿甚至没有将地上的修卢剑捡起来。因为她发现,这一场屠杀根本不需要她。
刀剑过处骨肉分离,那一招招横砍直刺,简单到极致,也残忍到极致。腥气弥漫血雾漫天,落在地上的没有尸体,只有模糊的肉块、内脏,以及骨骼。
将已经昏迷的快雪拖到一旁,萧屏儿看着身旁的土地、树木,和他们自己,一点点被血染红,恐惧和兴奋让她不停发抖。
几年前的八月十五,三十六连环寨的那一幕似乎在她眼前重现,新出的朝阳仿佛被浸满了鲜血,红得触目惊心。
一柱香的时间过去,土路上仍然站着的人,只剩下血刀一个。
萧屏儿眯着眼,眼前的男子执剑孤立,还未落定的血雾为他在朝阳下画出一圈淡红色的光晕,天地之间所有的一切都被染成了红色,只有他,身上竟未沾染一滴。若不是他的剑上还滴着血,萧屏儿会以为,刚刚那个如修罗一般将此地化为炼狱的男子是另一个人。
手腕微抖,剑上血迹尽数散去,血刀收剑回鞘,向她走来。
"你没事?"血刀的眼透过面具直直地看向她,声音低哑和缓,似乎倦意深沉。
"我没事,可是快雪他......"萧屏儿轻轻摇头,除了心脏仍在狂跳,她毫发无伤。只是刚刚的爆炸似乎让快雪受了些内伤,再加上那枚桃叶夹带着太过霸道的剑气,情况恐怕不妙。
血刀弯腰,屈指轻弹快雪胸口,暗红鲜血便从他口中涌出。
"他的内伤不轻,"血刀的语气微微顿了一下,似乎在皱眉,然后俯身将快雪抱起,"送他回客栈。"
刚刚才送走的客人没用多久又满身是血地回来,而且还多了一个一身戾气的铜面人,李掌柜吓得够呛,若不是他们砸下了一张足可以将整个东来客栈买下来的银票,他是死活也不会让他们住进来的。
快雪内伤不轻,一路上又呕了不少的血,血刀只好用内力帮他引血归元。这是极精妙的一门学问,稍有差池便会两败俱伤。萧屏儿帮不上忙,只好为他们守着。
人皮面具上全是粘腻的血迹,她干脆一把将脸上的易容抓了下来。
过了大概一个多时辰,快雪终于不再呕血,萧屏儿赶紧扶他躺好,用手巾为他擦了脸上的血迹,见他面色虽然苍白,但已没有了痛苦神色,终于松了口气。
血刀坐在旁边休息,并不说话,似乎在看着她笑。
萧屏儿转头看着血刀,身着男装让她姣好的面容多了几分飒爽利落:"谢谢你了。"
"不客气。"面具下他的眼神竟多了几分温和,"你既已成了我的侍令主,没道理不多加回护。"
萧屏儿神色微赧。那只是严无谨当日的一句玩笑,后来自己也曾以此自吹,没想到现下竟被正主儿知道了。
她低头,声如蚊蚋:"这个......不是我说的。"
"我知道,是严无谨说的。"
萧屏儿霍然抬头:"你怎么知道?难道......你见过严无谨?"
"见过。"
心跳加速,一时间她竟有些结巴:"他,他现在......怎么样了?"
血刀语气微顿,慢慢道:"他死了。"
"死了......"萧屏儿怔住,木然地重复着血刀的话,仿佛不明白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真的......死了么?"
"真的死了。"血刀语气平静波澜不惊,"三个月前,他死在我面前。"
严无谨,死了。
死了。
萧屏儿低下头。鼻子有点酸,眼眶也红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哭不出来。
心里似乎有一大块突然空了,呼呼地灌进冷风。这次从家里出来,唯一的目的就是要找到严无谨,可是经历了这么多磨难艰辛,却突然有人对她说,她要找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现在,她要去哪里?她要做什么?无边暗夜里唯一的光点突然消失,一时间她失去了所有的方向。
"萧丫头......"快雪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支起身子低声唤她。
血刀只是看着她,不动声色。
双手慢慢地握成拳,也许太过用力,她的手青筋浮起,正微微颤抖。萧屏儿一直低着头,前额的头发挡着她的眼睛,看不出她的表情。
半晌,萧屏儿霍地站起来,拿着修卢剑直直地冲出了房间。
巳时三刻,生意一直很好的东来客栈一楼的饭厅里已经坐满了人,其中大部分是冲着那一百万来的江湖人。江湖人好酒,饭厅里几乎桌桌都有酒,还没到中午,已经有几个人喝得红了脸,扬着脖子扯着嗓门大声喧哗,看起来好不热闹。
二楼天字房的门突然被撞开,单薄的门板反弹到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还没等楼下众人回过神,一柄利剑"叮"地一声钉入了饭厅中央的石板地上,直至没柄。
饭厅内鸦雀无声。
众人抬头望去,一个人正站在二楼的楼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这人浑身沾满血迹,只有一张脸是干净的,虽是男装,但秀丽的容貌却一看便知是个女子。
"我就是萧屏儿。"她慢慢开口,语气平静,可从那抿紧的唇和微眯的眼里散发出的肃杀之气却足以滔天,"你们听好了,回头去转告那个吕大公子,我萧屏儿的项上人头就在这里,他若想要,就让他亲自来取,萧屏儿随时奉陪!"
当天夜里,在场的所有江湖人士纷纷撤离了东来客栈,临近几家客栈也有不少江湖人突然离开。因为这天晚上,很多人都收到了血刀令牌。
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几乎所有人都忘了,萧屏儿除了有条价值一百万两的性命,还有个让所有人惧怕的靠山。
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