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屏儿走了过去,撑起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惨白的脸,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摄住了她的心,忍不住小声道:"不要再和他纠缠了,我们回万剑山庄,看他们能把我们怎样。"
严无谨对她微微一笑,转头对那少年道:"你应该清楚我的规矩。"
"当然清楚,我一直随身带着两把剑。接着!"话音未落,其中一把已横飞过来。
少年的眼睛亮了起来,里面闪着近乎狂热的光芒。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脸色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变的苍白。
萧屏儿伸手,截住了横飞而来的剑,执拗地握在手中不肯递给他。她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声音,盈盈的眼定定地看着他,一脸的欲言又止。
严无谨看着她,已经失去颜色的脸温柔地凝出一个微笑。他看不清她眼中的湿润,却能感觉到,那紧握着剑的手压抑了多少忧伤与恐惧。
伸手,他的手包住了她的,然后一点一点,温柔地,缓慢地,坚定地,掰开了她手指。
剑,已到了他的手中,再也不松开。
他伏身,侧头。
她以为他会吻她,可是没有。
他对她的好,对她的温柔,一直只维持在暧昧的边缘,让她爱,也让她恨。
他伏在她的耳边,轻轻对她说:"萧丫头,记住,仔细看我的剑,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没等她回答,他便离开她的搀扶,向前方走去。
他,从不要她的回答。
黑衣少年看着眼前的男子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突然有一瞬间的失神。刚才那个脸色惨白、虚弱得仿佛随时都会倒下的男子,突然变了。从他的手握住剑柄的一刹那,这个人就突然变了。刚才因为疼痛而佝偻的身体渐渐挺直,浑浊的灰白色眼睛变得专注清明锐利如刀,就连依然惨白的脸都在顷刻间焕发出一种摄人的神采来,如同一棵行将枯萎的树,在一场突然而来的骤雨中,瞬间奇迹般地伸展开来,于是玉树临风,顶天立地。
太阳在东方的山顶露出细细的亮边,斜斜的阳光被树林撕得粉碎,悲壮地落了一地。
惟独只剩下一缕,停在了严无谨的肩膀上,柔软而沉默。
四周极静。夏日里聒噪的虫儿没有了声音,林中所有的飞鸟突然"呼啦啦"全部飞起,在天空中划出黑色的暗影。
轻轻地,"啪"地一声,严无谨束发的丝带突然被剑气迫得断裂,如缎一般的墨色长发直直披散下来,无声地盖住他的背。
林中的剑气让得人窒息,萧屏儿却微笑起来。她记得的,她和他的第一次见面,就是这样的剑气。没有杀意,却霸道得让人窒息的剑气。
他的周围突然扬起一阵风,不停在他身边旋转,上升。墨色长发在风中静静飞舞,血染的青衣猎猎飞扬,肩上的血顺着指尖滴到剑身,清寒的剑辉罩上一层血色的光芒,这一刻的他,仿若神祗般让人仰望!
少年咬牙,握紧剑柄,冲了上去......
这是萧屏儿第一次看严无谨真正用剑迎敌。
这一次,是她永远也忘不了的一次。
快速,流畅。如风,如水。
每一次抬手,每一次转身,都是那么自然,却又十分有用,丝毫不肯浪费。
丝毫不显华丽,可却带着一种凄绝的美。
仿佛,是在发光。
不,是燃烧。
用他的生命燃烧。
最后的燃烧。
萧屏儿不敢流泪,因为泪光会模糊她的眼。
他说,这是他送她的礼物。所以,她要好好收起来。
少年早已招架不住。
他依然全力以赴,因为,他要给她完整的礼物。
太阳逐渐升了起来,仿佛所有的光都在争相聚集在他的身上,变幻的剑辉映着喷薄而出的朝阳,壮美如一首激昂眩目的歌。
当太阳完全跳出山峦的遮掩,严无谨收回他的剑。
一切归于静止。
围绕在他周围的风已停,飞扬的发渐渐落下来,轻柔地包裹着他瘦削的肩背,血染的青衣文风不动,如剑一般挺直的身体仿佛是座静止的雕像。
少年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眼神空洞。
他还活着。
可是他知道,就在刚才,在太阳渐渐升起的短短时间里,他至少可以死去三十四次。
但他还活着。
他第一次以为他会死的时候,眼中闪着狠绝的光。
第二次的时候,他不敢相信他竟然没有死。
第三次的时候,他拼死一搏。
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
少年眼中的光逐渐熄灭,绝望,最后化成空洞。
练剑十三年,他献出了他的青春,他的汗水,他的鲜血。他以为他的剑可以打败任何人,他相信他的剑如同相信他的信仰,可是如今,他才突然发现自己只不过是别人手中的玩偶,是剑尖的落叶--他的旋转、挣扎与反抗原来都如此可笑。
如此得,可笑。
少年低头沉默,毁剑,转身,幽灵般慢慢走远。
严无谨没有动。他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任凭鲜血滴落,依旧昂然挺立。血色青衣,墨黑长发,颀长的背影在晨曦中泛着着微微的光。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萧屏儿看着他,流泪微笑。
她想抱紧他,哪怕强敌环伺,哪怕危机重重。她只怕下一刻,他就会死去。
这一刻,她只想抱住他,再也不松手。
"萧屏儿,"他突然开口,声音悠远平静。
萧屏儿心里一惊。
平时,他会懒懒地唤她"萧丫头",调侃时,他会拖着长调喊她"萧女侠"。
这一次,也是第一次,他叫她:萧屏儿。
"严......"
"萧屏儿,拿起你的修卢剑。"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做什么?"有一阵冷风,吹进她的身体里。她的手,开始发抖。
"你跟着我,不就是为了要与我比剑么?"紧握着剑的手苍白到透明,他的手背上血水蜿蜒,"今天,一并解决吧。"
"你是疯了么?"萧屏儿跑到他面前,"你现在已经......"
"你想拖累我到什么时候?"严无谨突然打断她,灰蓝色的眼睛里竟有狠绝的肃杀。
她退后一步,再一步。泪水坠落至地上,碎裂成细小的露珠。
"我明白了......你想要我走,那我走便是,你又何苦......何苦......"
说这些虚假的狠话。
擦干眼泪,她深深地看他最后一眼,然后握紧冰冷的修卢,转身离开。她头也不回,坚决不愿泄露内心的不舍和悲恸。
严无谨,我知道你逼我离开,是不想把我牵扯进那个可怕的阴谋。
严无谨,我知道你逼我离开,是不想让我看着你死去,为你伤心。
所以,我听你的话。我离开。我不伤心。
一点儿,一点儿都不伤心。
严无谨静静地看着她模糊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灰白色的视线里。
倔丫头,连头都不肯回么?
也好,不要回头,不要继续呆在这里,这里的阴谋已经牵连你太多。
既然已经没有办法再保护你,那便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
如果我还活着,总会再见面的......
他仿佛终于放下了重担,慢慢地回头,看着一旁沉默的倾倾,嘴角的微笑有一丝苦涩:"我就要死了么?"
倾倾没有动,黑色的帷帽下看不道她的表情:"我不会让你死。"
"那么,救活我吧......"
他闭上眼睛,缓缓向后倒下,如缎一般的长发在空中划出道道暗色弧线,如飞鸟坠下时的凄厉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