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身浸在水里的滋味并不好受。潭水冰冷刺骨,像是千万冰针不断刺着皮肤刮着骨头。萧屏儿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睁开着,因为不管如何眨眼她所看到的都是全然的黑暗。
小时侯曾有过溺水的经历:冰冷的水不断从鼻子里灌进去,不能呼吸,无法呼救,身体一直沉一直沉,好象水下面有什么怪兽正把自己往下吸,一点活下来的希望也没有了。所以以后一直是有些怕水的,一入到水里就莫名地慌乱恐惧,从此便一直学不会水,只好骂自己笨。
他们好象一直在往下游,潭水越来越冰冷,胸口也压得越来越沉,好象要把闭住的那口气给挤出来一样。这水潭,到底有多深?
过了许久,应该是许久了,因为萧屏儿已经闭不住气了,冰冷的水开始往她的鼻子里灌,她捏住了鼻子,身体不自觉的蜷缩起来......
他们开始往上游了......潭水逐渐变得温暖起来......还有多久?还有多久才能到水面?她的肺要涨开了......只要一张口,水就会进来
还有多久?还有多久?还有多久?
双手不自觉地开始往上抓,却只能抓到冰冷的水。当她开始绝望的时候,一直在她腰上的手突然用力,萧屏儿终于破水而出!
萧屏儿趴在岸边用力地咳着,好象要把肺也咳出来。她的手终于抓到了岸边潮湿的土,她的肺终于可以自由地呼吸,她终于......终于活着出来了!
眼前出现一双黑色的鞋子,再往上看,是黑色的下摆......萧屏儿的视线一直向上,看到了一身黑衣戴着黑色帷帽的蛊毒娘子。
头发上的水不停地滴到眼睛里,萧屏儿低下头,用力将肺里的水呛出来。她觉得自己像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挣扎着呼吸着,别人怎么看都无所谓。
"严无谨呢?"蛊毒娘子的声音在头顶传来。
她咳了好久,喘了好久,总算有力气从岸边爬了起来:"严无谨,他就在......"
说到一半的话突然停了下来,萧屏儿瞪大了眼睛,一股巨大的恐惧就这样紧紧地、突然地,攥住了她的心脏!
天空血红,月也血红,黑色的夜鸦偶尔划过天空,远山如巨大的怪兽,寒露闪着诡异的光,身后只有宽大的河在沉默流淌。
她的身后没有人,没有严无谨。
好象有什么东西哽住了她的咽喉,她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夜风呜咽,吹在身上,好冷。似乎比潭底还冷。
他......他在哪里?
他,没有出来么?
"严......"不敢大声喊,她的声音压在喉咙里,如一头绝望的困兽。
她走到河边,冰凉的河水淹没过她的膝盖,被水湿透的衣服紧紧地裹在身上,水滴顺着发梢,不断流进脖子里。四周寂静如死。
"严无谨呢?"蛊毒娘子再问,声音嘶哑几近低吼。
"严无谨,你出来!"
"严无谨,你快给我出来!"
萧屏儿象是没听到蛊毒娘子的质问,开始向下游跑,布料裹在她的腿上,怎么跑也跑不动。
"噗通"一声,蛊毒娘子扯下帷帽,跃入水中。
涟漪逐渐化开,水面上又恢复无波的平静。
萧屏儿屏住呼吸,看着平静如死的河面,水珠不时滴进眼睛里,很难受。但她没有哭,现在不是要哭的时候,如果要哭,至少要找到他的尸体!
"严无谨,我求求你,求求你,你快出来吧!"
绝望恐惧的声音自她双唇逸出,颤抖得已经连不成句。
"哗"的一声,一个人影突然自前方下游处钻出水面,萧屏儿飞快地跑了过去。
蛊毒娘子游得很快,三两下便爬上了岸。她的肩膀上,扛着一个人。
"严无谨......"
蛊毒娘子大口喘着气,姣好的容颜苍白如洗,闪着水光,带着凄艳的美:"他死了。"
"什么?"萧屏儿的心突然沉了下去。
只这三个字,似乎一下子将她的力气全部抽干。她的双腿发软,似乎连站立都已没有力气。
蛊毒娘子弯下腰,小心翼翼地将严无谨放到地下。
然后她就看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半张着,灰蓝色的眼睛里有着死亡的灰暗,却又那么平静而安详。
萧屏儿跪坐在一边,将粘在他脸上的头发拨到一边。
他已经没有颜色,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白。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体温,只有冰冷和安静。
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萧屏儿不断地告诉自己,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可是为什么,她居然哭不出来?
蛊毒娘子一下一下地用力按着他的腹部,试图排出他腹中的水。萧屏儿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思想已经停摆,只是机械地看着蛊毒娘子。
一直到蛊毒娘子颓然地跌坐到一边,她才木然地问:"他怎么了?"
"死了......"蛊毒娘子的声音低弱得如同耳语。她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仿佛是要挡住不可遏制的悲伤,"严无谨死了。他的肚子里根本没有水......在出水之前,他就已经死了。"
死了?
萧屏儿低下头,看着严无谨半张着的眼,灰蓝色的双眸那么深,那么暗。
她握住他的手,逐渐用力。
这双手手指修长,劲秀有节,手心和指腹有薄薄的茧,指甲修剪得很整齐。
这双手打败过无数剑客,这双手给她编过一只可爱的草兔子,这双手带着她游过冰冷幽深的水潭。
就在刚刚,这双手,这个人,用尽最后一点力量,将她托出水面,自己却沉入了冰冷的水底。
他的力气那么大,他怎么可能会死?
萧屏儿抹了一把脸,跪坐起来,运足了内力狠狠向严无谨的胸口拍去。
"嘭!"
"你干什么?"蛊毒娘子被吓了一跳,用力推开她,"他都已经......已经死了,你还要这样折辱他么?"
萧屏儿没有抬头,双眼闪着狠厉的光:"他不能死,严无谨不能死。"
说罢,抬手又是一掌,力道十足,看得蛊毒娘子心惊肉跳。
"不行,这样会让他受严重的内伤!"
萧屏儿抬头,双眼狠狠锁住蛊毒娘子:"你想让他伤?还是想让他死?"
蛊毒娘子顿时语塞,颓然地坐在一边,眼睁睁地看着她一掌接一掌用力击向严无谨冰冷的胸口。
嘭,嘭,嘭!
用尽十足内力拍下的手掌在他的胸口发出沉闷空洞的闷响,一声一声,一下一下,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嘭,嘭,嘭!
萧屏儿从没有这样拼命过,只一会儿的工夫,她的脸上已沁出细密的汗珠,气息也有些不稳。
"不要再继续了!他会疼的!"蛊毒娘子如同疯了一样,用力推开萧屏儿,挡在她面前。
萧屏儿红了双眼,咬着牙推开她:"滚开!"
"你疯了么?"蛊毒娘子瞪着眼睛,声音嘶哑。
"你才疯了!走开!"
"他已经死了,严无谨已经死了!你还要发疯到什么时候?"
萧屏儿目眦尽裂,用力吼了回去:"疯到他活过来为止!"
蛊毒娘子被她推倒,愣在当场,傻傻地看着萧屏儿又走回去,一掌一掌向严无谨胸口继续拍下去。
一掌,两掌,三掌,四掌。
严无谨的脸依然平静安详,半张的眼睛仿佛若有所思,直直地看向遥远的天上。
五掌,六掌,七掌......
萧屏儿心如死灰,仍不肯放弃,泪水盈满了眼眶,却倔强地不肯滴落。
萧屏儿再次抬手,却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这一副身体已被折磨得破败不堪,现在,她到底在对他做什么?
她闭眼,心中哽咽的苦涩压得她快要窒息,往日的种种如潮水般瞬间涌进她的脑海。
他微笑。
他皱眉。
他叹息。
他为她编织草兔子时专注的眼。
他叫她"萧丫头"时慵懒的语调。
他在万剑山庄花园里请她帮忙时伸出的手。
他在密道里用虚弱的声音告诉她剑术的真正意义......
那样潇洒执着的男子,真的是眼前这具已经没有心跳没有呼吸没有体温的冰冷躯体么?
睁开眼,滞在空中的手狠狠地落下去,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落成了一个响亮清脆的耳光。
"严无谨,你这个混蛋!"
反手,又是一个耳光。
"严无谨,你给我活过来!"
他的脸被打得偏到一边,可是那双灰蓝色的眼,依然无动于衷得让人心痛。
萧屏儿的泪流下来,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胸口,落一滴便是一巴掌,落一滴便是一句呼喊,心中的痛楚绝望似乎在此时全部倾泻出来。
她不想绝望,不想放弃,因为她不甘心,更不相信这个人就这样死了,以后她再也见不到这个人,看不到他笑,听不到他说话。
他能使那么好的剑法,会用几根野草编出那么可爱的小兔子,他答应要和她比剑,答应要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是征服的剑法......可是现在,全都没有了!
全都,没有了。
"严无谨......求求你......不要死......"她停手,已经没有力气再打再喊,只能伏在他的身上,无声痛哭。
她已顾不得任何事,也没有力气在注意任何事,所以当他的眼睛动了动的时候,她并没有发觉;他的胸口微微震动的时候,她也没有发觉;直到他像是呻吟般长呼出一口气,她才突然停住不动。
"严无谨,你、你......"萧屏儿定定地看住他,小心翼翼得不敢大声说话。
"萧丫头,你居然......打我的脸......"
甫从鬼地里拾回半条命,他的声音低沉虚弱如耳语。
"你......你......"萧屏儿愣住。这个人,怎么连这种时候都是没正经的?
"谁、谁让你刚刚一直装死!"
"因为我想让你......往我的嘴里吹气......"他的笑容单薄而苍白。
萧屏而顿时脸红,抬起手,却怎么也不敢再伤他分毫。
"萧丫头......"严无谨轻唤,声音越来越低。
"嗯?"萧屏儿把头凑在他嘴边,想听清他的话。
"第一次,见你哭呢......"
他的声音如呓语般微弱,萧屏儿只听到一半,他便已昏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