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峰时常发脾气,我就特别地思家起来,所以两个人时时相对无言,或各自喟然长叹着。漫漫长夏的日子就那么忧郁地度着,好像“雷雨以前的闷热”似的弄得人烦躁起来。真想崩山倒海地闹个痛快,两个人的郁闷终究是要爆裂的。
果然,那是五月的一个下午,峰从公司下班回来,我正出神地读着一本小说,虽然知道他回来了,但为免了彼此不自然的招呼后的窘迫起见,我仍低着头读我的小说,可是已经心神不宁静起来。我听着女仆给他倒洗脸水的声音,他自己喝凉开水的声音,往桌上扔白盔的声音,换拖鞋的声音……如鸟噪似的在听觉里乱成一片。我与其说昏乱不如说胆怯起来,抬起头来怯怯地说:“回来啦?”“嗯,没死在外头……”他昂昂地说了些话,我只听见一半。我用小说扇着凉,外面金橘花正浓郁地放香,我心里想:“……奈何天。
”女仆把晚饭摆好了,我们默默地吃着,一根鱼刺卡在他的喉咙里,哗啦!爆发了,如急雨迅雷似的爆发了,他把一盘鱼全摔在地下,把我的鞋溅污了,地下油了一片。女仆无言地打扫着,他转身出去,不知到哪里去了。女仆小声问:“先生为什么生气?”“谁知道,发疯罢了。”我说着站起来,打手势叫她把饭菜拿走。她收拾干净了,屋内也静寂起来,窗外的金橘花寂寞地放着香,夕阳从窗帘缝里射进长长的金光,光射在父母弟妹的合影上,那安乐的家,慈祥的父母,友爱的手足,我却离开,和他来到生疏的异乡。他呢?又这样好怒,我伏在床上哭起来,哭得很痛快,心里的郁闷似乎扫荡一空,我就洗洗脸,换了一件洗过的衫子,拿了一把葵扇走出大门,到江边去散步。
还没走到江边就听到吱吱的摇橹声和水鸟拍翅声……我的眼哭得很难受,只得低头往前走。忽然眼前一片异彩,我抬头一看,啊!落日!江上、天上、人间完全是红色,真是“满江红”。小船上摇橹人的蓝衣也成紫色的啦。我的眼被照得眨眨的,我感到陶醉,可是也想哭,因为我感到孤独。忽然有人在我背后说:“你也来啦?”是峰的声音,我更想哭,因为我感到怨恨,我头也不回地背着落日向一片平沙走去。沙岸上有下垂的修长的枝叶,我倚着树根坐在温暖的沙上,我用葵扇遮住脸,泪从眼里涓涓地流出。一阵晚风吹得我抽泣起来,没有完结的泪和江水赛流起来。
离我五六尺远,他也坐下了。他从沙里拾了许多小石子投向琥珀色的水波里,激起成串的红珠。江边渔船上有女人在小炉上烧菜,渔人安闲地吸着旱烟。拉船纤的弓着腰排成行列从我们面前走过,沙滩上留下他们的足迹,那么深,那么清楚,他们走过去,他们所拉的大船载着竹竿、木材……沉重地从江面上拖过。吱吱地响,有节奏,有规律的,江水划出条条红色的瘢痕,他们是拖着沉重的使命的,远远地划向目的地。我的泪已经干了,我的扇子不知什么时候掉在沙上。天水之间的红光已经变成丁香紫色,落日已全没在山后。几块白色微紫的云多变地浮在天边。他沉静地望着天边,我想“永远这么静就好了”,我还没想完,他掉过头来。我转过头去看对岸的塔尖。
他坐的地方又近了,不过和我二三尺的距离。我感到窘,匆匆的心情瞬息万变,“他一定会和我正式地谈论什么吧?”我想。真的,他说话了:“湘,你的眼睛怎么啦?”我微愠地说:“明知故问。”“说实在的,这些日子我真不高兴。”“不高兴就折磨人,跑到几千里以外来受气。”我说着又流下泪来。两只白色的水鸟翩翩地追逐着飞掠过我们头上,我们同样感慨地喟叹了。他接着说:“不过我不高兴也是有缘故的。”“……”“湘,你心里是不是没有我的存在?”“你就专会派人不是。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上礼拜六下午的事你还记得吗?”我问:“什么事?”他半晌没说话,我好奇地问:“什么事,你说。”他喃喃地说:“那天下雨……我下班没雇着车……身上全淋湿了。可是一进屋门你第一句就问:‘有家信寄在你公司吗?’我身上的淋湿一点也不过问。”我恍然大悟,他一星期来发脾气的原因就在这一点。天哪!我不但不知道,就是知道也忘净了。难为他记得这么清楚,我又觉得可笑起来,他凄然地自语道:“家信在你心里的地位要超过我一万倍……”,我这时的心情很难描述,有同情、爱怜、趣味……各种纷杂的情绪。我掩饰地说:“外面下雨我全不知道,你如果告诉我,我决不会先问家信的。”“告诉?这是需要体会的。”“那么我慢慢地练习吧。”
天色已由深紫转到深蓝,人更少了。江岸的桅杆静静林立着,对岸佛寺的晚钟已经响起。晚风吹在身上感到异常清爽,我们沉静地散步,我又听到他叹息了。我觉得他心里一定还有什么隐衷,我的性子是爽快的,多少有些傻气,如果终日叫我“猜”“体会”……不上半年就会闷死的。所以我只得问:“还有什么不高兴,索性都说了,省得天天发闷气。”他笑了一下,很不自然,很苦。慢慢地说:“还有你,好不好把看书的时间改一改?”“看书的时间?我没有一定的看书时间,怎么改?”“比如我上班去的时候,你看书,我下班以后,你就休息……”我笑着点点头。我问:“还有吗?”“可见人总是不知足的,不妨再要求一件事。”他说着笑了,一礼拜没见的笑容,对于我真是感到珍贵。可是这一件事是什么呢?如果还是限制我看书,我也许要恼了,或者认真和他谈判。所以我庄重地问:“请说吧,我力量能办到的无不遵命。”他欣欣地说:“明天老王请客,许多先生、太太、夫人、小姐的,自然也请你去。你如果肯,请你穿那件粉红衫子,还有那一对三个大圆连环的耳环也戴上好吗?那双白高跟的皮鞋……多美!”“你必得把我打扮得那么妖,才……”
夜已深了,我们走入归途,远远地看到门口处,女仆和邻妇们交头接耳地议论什么。看见我们走来,惊讶了一下,就各自散开。我们走近时,她搭讪着说:“太太洗澡吧,水早就温好了。”我点点头,走到幽暗的卧室。一室榈花香,我们不忍打破这一团清静,谁也没开灯。我说:“今天我差一点就投江啦!”他在幽暗里说:“我也那么想了呢。”我小心翼翼地从衣橱里拿出两份洁净的浴衣。乡愁已经化为乌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