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几天里,玛丽·伦诺克斯的日子过得很平淡。每天早晨,她从挂有壁毯的房间里醒来,看见玛莎跪在壁炉前生火;每天早晨在儿童室吃早餐,儿童室里一点儿也不好玩;每天早晨吃完早餐后,她就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那好大好大的荒原,荒原向四面八方延伸,延伸到远处,和天连在一起,没有边际。瞪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之后,她意识到,如果不到外面去,就只好待在家里,无事可干了——于是她就出去了。玛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做出了最好的选择。她不知道,当她沿着小路和林阴大道快步行走,甚至奔跑的时候,她的血液循环加快了,逆着从荒原里吹来的大风往前走,这让她自己强壮起来。她跑的目的只是为了不冷,她讨厌迎面吹来的冷风在耳边咆哮,就像一个看不见的巨人,把她往后拽。但是,大口大口地吸进从石楠花儿那里吹来的清新凛冽的空气,大大增加了她的肺活量,对她那瘦弱的身体大有裨益,脸也变得红润起来,呆滞的双眼变得清澈明亮,但这一切变化她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
就这样在户外待了几天,有一天早晨醒来,她发现自己知道什么叫做饿了。当她坐在餐桌前,对放在面前的粥,她不再皱着眉头推开,而是拿起调羹,吃了起来,一直吃,吃到碗底朝天。
“今天早晨表现不错哦。”玛莎说道。
“今天的粥味道不错呢。”玛丽说,自己都觉得有点惊讶。
“是荒原的空气让你有了胃口,”玛莎回答道,“你既有好胃口又有食物,好有福气呀。我们家里有十二个孩子,他们有胃口,却没有食物填饱肚皮。你接着到外面去玩儿,还会长肉的,脸色也不会这么黄的。”
“我不到外面去玩儿,”玛丽说,“我没什么东西可玩儿。”
“没东西玩?”玛莎叫了起来。“我的弟弟妹妹们玩棍子玩石子。他们只是到处跑,不断叫喊,到处看。”
玛丽没有叫喊,但看了好多东西。实在是没别的事儿可做,于是她就围着花园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在园子的小路上到处瞎逛着。有时候,她去找老园丁本·威瑟斯塔夫,也见过几次,但他不是忙得没空瞅她一眼,就是非常不友好。有一次,玛丽朝他走去,他却拿起铁锹转身就走开了,像是故意似的。
有个地方,玛丽常去,比去其他地方更勤一些。那就是有围墙围着的花园外那条长长的小路,路的两边有花坛,花坛里没有种花草,墙上爬满了茂密的常青藤。有一段墙上,常春藤那深绿色的叶子长得很茂盛,比其他地方的叶子茂盛很多,似乎很长时间都没人打理。其他地方的叶子却被修剪过,看起来整整齐齐的,但是,小路南端的常春藤完全没人修剪。
在跟老园丁本·威瑟斯塔夫说过话的几天后,玛丽不再关注这种现象本身,而是在思考这种现象的原因了。有一天,她正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常春藤的枝条在风中摇曳,突然看见一抹猩红,听见清脆的啾啾声,啊,就在那儿,在墙头上,老园丁本的那只红腹知更鸟儿就停栖在墙头上,歪着小脑袋,俯身看着玛丽。
“啊!”玛丽叫了起来,“是你吗——是你吗?”跟它说着话儿,好像很肯定小鸟儿能听懂,并且会回答她的话似的,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小鸟真的答话了。它唧唧啾啾地叫着,声音非常动听,在墙上跳来跳去,好像在把所有的一切都告诉玛丽。虽然小鸟儿不是在用人的语言说话,但玛丽小姐似乎也听明白了小鸟的意思。小鸟儿好像是在说:
“早晨好!这风不错吧?太阳真好,不是吗?啥事儿都好,对吧?我们一起唱吧,跳吧,叫吧!来吧!来吧!”
玛丽笑了起来,知更鸟儿沿着墙在前面飞,玛丽在后面追。又瘦又小,面色蜡黄,其貌不扬的玛丽——这会儿看上去其实蛮好看的。
“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她喊道,顺着小路,笃笃地往前跑。她发出唧唧的声音,试着吹出嘹亮的口哨声,可实际上,她一点也不会吹口哨。但是知更鸟儿对此好像非常满意,啾啾地叫着,朝着玛丽婉转地鸣叫。最后,它展开翅膀,一下子飞到一棵树顶上,停在树梢上嘹亮地鸣唱了起来。
这使得玛丽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它时的那个情景。当时,它就在一棵树梢上摇晃,玛丽则站在果园里。现在,玛丽在果园的这一边,站在墙外的一条小路上——这一道墙要矮得多——树还是那棵树。
“这准是那个谁也没有进去过的花园,”玛丽自言自语地说。“这是那个没有门的花园。它就住在那儿,我多想能够进去看看花园是啥样子啊!”
她沿着小路往北,朝那扇绿色的门跑去,第一天早晨她就是从那扇门进到里面去的,然后往南穿过另一扇门,进入到果园里,停下来站住,抬头看到墙的那边有棵树,知更鸟儿刚刚唱完歌,正在用鸟嘴梳理着羽毛。
“就是那个花园,”她说,“肯定就是那个花园。”
她兜了一圈儿,仔细查看果园围墙的这一边,还是没有新的发现——墙上没有门。然后她又穿过菜园门,走出菜园,来到菜园外面那道爬满了常春藤的围墙的小路上,沿着小路往前走,一直走到小路的尽头查看,可那里还是没有门。于是,她又走到小路的另一头,可仍然是没有门。
“好奇怪呀,”她说道,“本·威瑟斯塔夫说没有门,真的就没有门。但是十年前,肯定是有门的,要不然,姑父克拉文哪有钥匙要埋在地下呢。”
这让她有了很多想法,并开始对周围的一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来到米赛尔斯威特庄园不再感到遗憾。在印度,她总是觉得热,无精打采的,对啥事儿都提不起精神来。事实是,从荒原上吹来的清新的风,吹掉了她那小脑袋瓜子里各种混乱不清的想法,让她清醒了点儿。
她几乎整天都待在外面,晚上坐下来吃晚饭时,她感到又饿又困,但很舒服。当玛莎东扯西拉地闲聊时,玛丽不再感到厌烦了,她觉得自己甚至有点喜欢听她闲扯。最后,她想到要问她一些问题。吃完晚饭以后,玛丽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克拉文先生为什么要恨那个花园呢?”她问道。
她让玛莎留下来陪她,玛莎也毫不推辞。玛莎年纪轻轻,喜欢热闹,习惯了家里有一大堆弟弟妹妹,觉得楼下的仆人大厅气氛沉闷,而且那里的仆人和高级女佣总喜欢拿她的约克郡口音开玩笑,把她当成一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他们自己坐到一起说悄悄话儿。玛莎喜欢聊天,知道这个怪里怪气的女孩儿在印度生活过,被印度“黑人”伺候过,这在玛莎看来很新奇,也引起了玛莎的注意。
还没等玛丽开口,玛莎就一屁股坐到了绣着石楠花的地毯上。
“你还在琢磨那个花园吗?”玛莎问,“我就知道你会的。我刚听说那个花园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的。”
“他为什么恨那个花园呢?”玛丽追着问道。
玛莎把双腿弯曲起来,坐在腿上,这样坐着,要舒服一些。
“听,风在屋子的四周呼啸,”她说,“你要是晚上到荒原上去,风会把你吹跑的。”
玛丽不明白“呼啸”的意思,但是,听到外面的风声后,她才明白“呼啸”的含义。“呼啸”的意思,一定是指那种听起来令人不寒而栗的呼呼响的咆哮声,在房子四周怒吼狂奔,就像一个隐形的巨人在拍打着、猛击着墙壁和窗户,拼命想闯进来。但是人们知道它进不来,这让屋里的人守在红红的炭火前,感到十分安全而温暖。
“可是他为什么恨那个花园呢?”玛丽听过风声后又问道。她想知道玛莎到底知道不知道其中的原因。
于是玛莎把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可要记住啦,”玛莎说,“梅德洛克太太说过这事儿不能到处说的。这里有许多事情是不能到处乱说的,这是克拉文先生下的死命令。他说,他的事儿与仆人不相干,要不是那个花园,他也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了。那是克拉文太太的花园,是他们结婚时建造的,她非常喜欢,他们总是亲自侍弄那些花儿,从不让花匠们进去。克拉文先生和太太进去后,总是关上花园的门,看书,聊天,在里面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太太当时还是个小姑娘,那里有棵老树,上面有根树枝弯了下来,像个座椅。太太在上面种上玫瑰,经常坐在上面。但是,有一天,当她坐在树枝上时,树枝突然断了,太太掉到地上,摔得很厉害,第二天就死了。医生们都觉得克拉文先生一定会疯掉的,也会死掉的。所以他特恨那个花园,自那以后,谁也没有进去过,也不准人谈起那个花园。”
玛丽没有再问了。她看着红红的炉火,听着风声“呼啸”。风听起来好像比刚才“呼啸”得更响了。
就在那一刻,一件很好的事情发生在了她身上。实际上,自从她来到米赛尔斯威特庄园后,已经有四件好事儿发生在她身上了:第一,她觉得自己似乎听懂了知更鸟儿的话,知更鸟儿也听懂了她的话;第二,她在风中奔跑,直到身子变暖;第三,她生平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做饿,而这正是健康的标志;第四,她尝到了为别人难过的滋味。她这不是在进步吗?
但是,在她听着风声的同时,还听见了别的声音。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因为一开始还很难把这个声音与风声区别开来。这声音很奇怪——简直就像是一个孩子在什么地方哭。有时候,风声听起来的确很像小孩子在哭,但是,玛丽小姐立马就肯定,这声音就是从这房子里发出来的,不是在屋子的外边。声音听起来好像很远,但实际上就在屋子的里面。她转过身,看着玛莎。
“你听见有人在哭吗?”玛丽问道。
玛莎突然显得迷惑不解。
“没有哇,”她答道,“是风声。有时候,风声听起来像是有人在荒原里迷了路而大哭似的,风能弄出各种声音来。”
“但是,你听,”玛丽说,“这声音就在房子里呀——在走廊的尽头。”
就在这个时候,楼下某个房间的门一定被打开了,因为有一股强劲的穿堂风从走廊处吹来,把她们的房门砰地一声吹开了,她们两个同时都跳了起来,灯被吹熄了。哭声从远处的走廊传来,这回她们两个听得都清清楚楚。
“听!”玛丽说,“我没有撒谎吧!有人在哭——而且不是大人!”
玛莎奔到门边把门关上,把门锁上,但在关上门之前,她们两个听见远处走廊有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然后一切都安静了下来。有好一会儿,风也停止了“呼啸”。
“是风声,”玛莎固执己见地说,“如果不是风声,就是小贝蒂·巴特沃斯,那个在厨房做粗活的小丫头在哭。她整天喊牙痛。”
但是,她表现得非常慌张和局促,这使得玛丽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好半天,因为她不相信玛莎是在说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