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一个年轻的女佣进到房间里生火,把她给吵醒了。她睁开双眼,发现女佣跪在壁炉前的地毯上噼里啪啦地往外掏炉灰。玛丽躺在床上看了女佣好一会儿,接着便打量起房间来。她从没见过这样的房间,心里既好奇又纳闷。墙上挂着挂毯,上面绣的是森林景色,树底下绣着人,穿着奇装异服。远处是一座城堡,隐约可见城堡的塔楼。挂毯上还绣有猎人、马匹、狗和贵妇人。玛丽感觉自己也身处其中。透过墙壁上一个开得很深的窗户,她看见一大片往上延伸的土地,上面好像没有长树,看起来好像是无边无际、死气沉沉的深蓝色的大海。
“那是什么?”她指着窗外问道。
玛莎——这位年轻的女佣站起身来,朝外面看了看,也指着外面问道:
“是那儿吗?”
“是的。”
“那是荒原,”她回答说,同时和善地笑了笑。“你喜欢吗?”
“不喜欢,”玛丽回答说,“我很讨厌。”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习惯,”玛莎说着,回到壁炉边上,“你现在认为它太大,上面光秃秃的。但你很快会喜欢它的。”
“你喜欢吗?”玛丽问。
“噢,我喜欢,”玛莎回答说,一边兴高采烈地擦着壁炉栏栅,“我可喜欢呢。其实它并不是光秃秃的,它上面长着好多好多的东西,闻起来可香着呢。到了春天和夏天,当荆豆花、金雀花、石楠花开花的时候,到处可好看着呢。这里有蜂蜜的香味,空气新鲜得不能再新鲜了——天空看上去是那样高,蜜蜂嗡嗡地叫,云雀唱着歌儿,可好听呢。嗨,不管别人给我什么,我都是不愿意从荒原上搬走的。”
玛丽听她说着话,表情严肃,一脸的困惑。印度当地的仆人一点也不像这个样子,他们个个善于奉承,卑躬屈膝,从来不敢没上没下地这样跟主人说话。他们向主人行额手礼,称主人是“穷人的保护者”等什么的。让印度仆人做事,是不用说“请”的,直接命令就行。玛丽根本就不习惯说“请”或“谢谢”。她生气时,总是抽仆人阿亚的耳光。她琢磨着,要是有人抽这小姑娘的耳光,这小姑娘不知会咋样。小姑娘的脸蛋儿圆圆的,脸色红润,相貌温和,但是,她的一举一动却让玛丽觉得,要是抽她耳光的是个小女孩的话,玛莎可能会还手的。
“你是个奇怪的仆人。”她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说道,态度很傲慢。
玛丽挺直了上身,手里拿着刷子,笑了起来,一丁点儿也没有要发脾气的样子。
“哦!这个我知道,”玛莎说,“要是米塞尔斯维特庄园有个了不得的女主人的话,我可能连在楼下做个丫头也做不成。我可能在厨房里做个干粗活的丫头,但绝对不会被允许上楼的。我长得一般,说话时约克郡口音又重,但这座宅子这么大,却有点儿怪,好像除了皮切尔先生和梅德洛克太太外,既没有男主人也没有女主人。克拉文先生住在这儿时,从来不操心任何事情,再说,他也差不多常年在外。梅德洛克太太出于好心,给了我这份差事。她跟我说,要是米塞尔斯维特庄园像别的大户人家那样,她可不敢这么干的。”
“你会服侍我吗?”玛丽问道,仍然像在印度时那样地专横。
玛莎又接着擦栏栅。
“我是服侍梅德洛克太太的,”玛莎说,态度很坚决。“她服侍克拉文先生——但是,当我上楼做我分内的事儿时,我可以顺带侍候你一下。可是,你也不需要别人伺候的呀。”
“谁会为我穿衣服呀?”玛丽问道。
玛莎又直起了上身,盯着玛丽看,带着约克郡口音,惊讶地问:
“你不会自己穿衣服吗?”
“你是什么意思呀?我没听明白你在说什么?”玛丽说。
“哦!我忘了,”玛莎说,“梅德洛克太太告诉过我,要我说慢点,否则你听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我说,你不会自己穿衣服吗?”
“不会,”玛丽回答说,有点生气了。“我从来没有自己给自己穿过衣服,以前都是仆人阿亚帮我穿衣服的。”
“那么,”玛莎继续说,好像一点儿都不知道这样很不规矩,“现在你该学一学自己穿衣服了。现在开始也不算晚吧。自己动手做点事儿,对你是有好处的。我妈妈总是说,她不明白为什么大户人家的孩子要仆人来帮忙洗脸、穿衣服、带着散步,他们自己就像木偶似的任由仆人摆布,这样不变傻才怪呢!”
“在印度可不是这样,”玛丽不屑地说。对此,她简直难以忍受。
可玛莎却不为她所动。
“哎呀!我知道在印度不是这个样子的,”她满脸同情地回答说,“我敢说,那是因为在那儿,黑人多过受人尊敬的白人。当我听说你要从印度来时,我还以为你也是个黑人呢。”
玛丽从床上坐了起来,勃然大怒地说:
“什么什么!”她大喊道,“什么!你还以为我是个印度黑鬼?你——你个猪崽子!”
玛莎死死地盯着玛丽,气得满脸通红。
“你骂谁?”她问道,“你不要这样恼羞成怒吧。一个年轻的淑女可不是这样说话的。我对黑人一点儿都不反感。当你看到有关黑人的宣传册时,你会发现他们是很虔诚的,你会觉得黑人就是你的同胞兄妹呀。我从没见过黑人,当我想到自己会近距离见到一个黑人时,我心里可高兴着呢。所以,早上在我进来生火时,我就悄悄地爬到你床上,小心翼翼地揭开你的被子,想看看你,结果却发现——”玛莎有点失望地说,“你不比我黑——只是好黄好黄的。”
玛丽怒不可遏,觉得忍无可忍,大声叫道:
“你竟然以为我是个印度黑鬼!你好大的胆子!你哪里知道印度人呀!他们都不是人——他们只配做仆人,只配做对你行额手礼的仆人!你哪里知道印度呀。你啥也不懂!”
玛丽非常生气,但是,玛莎只是盯着她看,弄得她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不知怎么,玛丽突然间感到是那样的孤独,是那样地远离了自己所熟悉的一切,是那样地远离了所有了解自己的一切。于是,她扑倒在枕头上,伤心地哭了起来。她哭得那样伤心,让脾气温和的约克姑娘玛莎感到有点害怕,心里觉得对不住玛丽。于是,玛莎走到床边,弯腰对玛丽说:
“喂!你别哭得这么伤心好不好?”她求着玛丽说,“你可真的不要这样伤心啊。我哪里知道你会气成这样呢。我啥也不懂——就像你说的。我求你啦,小姐。快别哭了!”
玛莎那怪怪的约克郡腔儿,听起来让人感到舒服,也很友好,加上她那真诚的样子,最终对玛丽起了作用。玛丽慢慢不哭了,安静了下来。玛莎这才松了一口气。
“你该起床了,”玛莎说,“梅德洛克太太叫我把早餐呀,茶呀,晚餐呀,都端到了隔壁房间。隔壁房间现在已经改成了你的儿童室。你要是起床的话,我就帮你穿衣服。要是衣服扣子在背后的话,你自己是扣不上的。”
当玛丽终于决心要起床时,她发现玛莎从衣橱里拿出来的衣服不是她昨晚跟梅德洛克太太来这儿时穿的衣服。
“那不是我的衣服,”玛丽说,“我的衣服是黑色的。”
她把那厚厚的白色羊毛外套和连衣裙好好地打量了一番,并且说道,同时还流露出赞叹但又装作不在乎的样子:“这些衣服比我的衣服好些。”
“这些衣服你一定得穿上,”玛莎回答说,“这些可是克拉文先生要梅德洛克太太在伦敦买的,克拉文先生说:‘我可不想要一个穿着黑色衣裙的孩子四处晃荡,像个幽灵一样。那会让这个地方更凄凉的。让那个孩子穿一些颜色鲜艳的衣服。’梅德洛克太太说,她知道克拉文先生的意思。太太总能摸透别人的心思。她自己也不喜欢黑色。”
玛丽说:“我讨厌黑色的东西。”
穿衣服的过程让她们两人都上了一课。玛莎以前经常帮弟弟妹妹扣扣子,可她却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小孩子像玛丽这样,像一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等着别人给她做所有的事情,自己好像没有长手。
当玛丽默不作声地把脚伸出来时,玛莎问她说,“你干嘛不自己穿上鞋子呢?”
“以前都是我仆人阿亚给我穿鞋的,”玛丽瞪着玛莎,回答说,“这是风俗习惯。”
她经常这么讲——“这是风俗习惯”。印度当地人总是把这话挂在嘴上。如果有人叫他们去做一件他们的祖先几千年来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他们会瞪着眼睛,温和地向对方说:“这可不是风俗习惯。”对方就知道,这事儿没戏了。
让玛丽小姐做事不是风俗习惯,但就让她站在那儿像个木偶似的,让别人给她穿衣服,这才是风俗习惯。但在准备吃早餐前,玛丽开始意识到,她在米塞尔斯维特庄园的生活,一定会教给她许多新的东西——比如说自己穿鞋子,自己穿袜子,自己捡起掉在地上的东西等等。玛丽也意识到,如果玛莎以前做过大户人家小姐的侍女,而且是训练有素的话,那她就该知道梳头、系鞋带、把掉在地上的东西捡起来放好,都是她自己的事儿。但是,玛莎就只是个约克郡的乡下姑娘,没受过训练,在荒原里的小屋子里长大,家里有一大群弟弟妹妹,他们除了自己照顾自己,照顾抱在怀里的弟妹,照顾蹒跚学步动不动就摔倒的弟妹,从没梦想过要做别的什么事情了。
如果玛丽·伦诺克斯是个一逗就乐的孩子,或许她早就要笑话玛莎那么爱说话,但玛丽只是淡淡地听她说话,纳闷她怎么可以这样想说就说,无拘无束呢。刚开始,她对玛莎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但渐渐地,随着玛莎不紧不慢地像拉家常一样地讲话,玛丽开始留意起她的话了。
“哎!你真应该去见见他们那帮人,”玛莎说,“我们兄弟姐妹十二个,可我爸爸每周只赚十六先令。我跟你说吧,我妈妈把这钱全都用来买粥给他们吃了。他们一天到晚在荒原上翻滚,在那儿玩,我妈妈说,荒原把他们给养肥了。我弟弟,迪肯,十二岁,捉到了一匹小马,就说那马是他自己的。”
“他在哪儿捉到的呢?”玛丽问。
“在荒原上捉到的,当时那马还很小,和马妈妈在一起,迪肯给他点儿面包吃,扯一些青草给他吃,就这样,他们交上了朋友。小马也开始慢慢喜欢上迪肯,总是跟着迪肯,让迪肯骑。迪肯也是个善良的孩子,动物都喜欢他。”
玛丽从来没拥有过属于自己的宠物,她总是认为自己应该有个宠物。于是,她开始有点儿喜欢上迪肯了。以前她可是除了喜欢自己之外,就没有喜欢过别的人。这可是个好苗头。当她走进为她改建成育儿室的那个房间时,她发现育儿室跟她睡觉的房间很像。那不是个孩子使用的房间,而是个成人使用的房间,墙上挂着阴森森的旧画像,房间里摆着老橡木椅子。桌子在房间的中央,上面摆好了丰盛的早餐。可是,玛丽胃口向来就不大,所以,看到玛莎摆在她面前的第一盘食物,她的表情简直是冷漠得不能再冷漠的了。
“我不想吃。”玛丽说。
“你不想吃粥!”玛莎非常诧异地问道。
“不想吃。”
“你不知道粥是多好的东西呀。放一点糖浆或蔗糖在粥里味道多好呀。”
“我不想吃。”玛丽重复道。
“哎!”玛莎叹了口气,说,“我不能眼看着好端端的东西被浪费掉了。要是我的弟弟妹妹坐在这儿,不用五分钟,就会把粥吃个精光。”
“为什么?”玛丽不解地问道。
“为什么!”玛莎回答说,“因为他们在长大,肚子很少有吃饱的时候。他们总是挨饿,就像小鹰和小狐狸似的,总是吃不饱。”
“我不知道什么叫做饿。”玛丽说,样子又傻又冷漠。
玛莎气鼓鼓的。
“哎,你试着吃几口吧,那对你没坏处的。这一点我很清楚,”玛莎直率地说,“我可没耐心陪着人家干坐着,还瞪着眼干看着这么好吃的面包和肉。说实话,我真希望迪肯、菲尔、简,还有我的那些弟弟妹妹们戴着围涎把这些好吃的东西全都吃个精光。”
“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带给他们吃呢?”玛丽建议道。
“这不是我的东西呀,”玛莎不假思索地回答说,“而且今天也不休息。我每月只休息一天,跟其他人一样。休息的时候,我就回家去,帮妈妈洗洗刷刷,好让妈妈也休息一天。”
玛丽喝了点儿茶,吃了几口面包和果酱。
“那你穿暖和点儿,到外面去玩吧。”玛莎说。“这对你有好处,会让你有胃口吃肉的。”
玛丽走到窗前。外面有花园,有蜿蜒的小路,有许多大树,但是,这些看上去毫无生气,给人冷飕飕的感觉。
“去外面?这样冷的天,我为啥要到外面去呢?”
“好吧,你要是不到外面去,那就待在房间里吧,不过你待在房间里干啥呢?”
玛丽看了玛莎一眼。是没事儿干。梅德洛克太太改建育儿室时,没考虑到娱乐这一层。或许还是到外面去瞧瞧花园是个啥样儿比较好。
“谁跟我一起去呀?”玛丽问。
玛莎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你自己一个人去呀,”玛莎回答说,“你必须学会一个人玩儿,就像那些没有兄弟姐妹的孩子一样,自己玩儿呀。我家迪肯就是一个人到荒原里去玩的,一玩儿就是几个小时。这也是他能和小野马交上朋友的原因。荒原里羊儿也认识他,小鸟儿从他手上啄食吃。虽然吃的东西不多,迪肯总是省下一些面包去哄他喜欢的那些动物。”
由于提到了迪肯,这才使得玛丽觉得要到外面去,虽然她心里还没意识到这一点。可能外面没有小马和羊,但肯定会有鸟儿的。这些鸟儿可能跟印度的鸟儿不一样,说不定看到这些鸟儿,玛丽也会高兴的。
玛莎给她拿来外套、帽子和一双厚实的小靴子,把她带到楼下。
“你顺着那条路走,拐个弯,就能走到花园,”玛莎说着,指着灌木墙上的门,“夏天那儿有好多花儿,不过现在可是啥花儿也没有。”她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又说道,“其中有个花园上了锁,十年来,都没人进去过。”
“为啥?”玛丽情不自禁地问。这座古怪的房子,已经有一百个房间上了锁,现在又有一扇门上了锁。
“克拉文先生的妻子突然去世后,他就叫人把这个花园给锁上了,不让任何人进去。这就是她的花园。他把花园的门给锁了,挖了个坑儿,把钥匙埋进了坑里。梅德洛克太太在摇铃叫我——我得进去了。”
玛莎进去后,玛丽转身朝花园的门走去,她忍不住地想,这个十年没人踏足的花园,现在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花园里的花儿是不是还没死呢。她穿过灌木门,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好大好大的花园中。花园里有大大的草坪,弯弯的小路,路边儿有修剪过的植物。里面还有很多树,有花坛,有修剪成各种奇形怪状的长青灌木,还有一个大水池,水池中间有个颜色灰暗的喷泉。花坛里没有花草,一片凋零,喷泉也没有喷水。这不是那个上了锁的花园吧,花园怎么能上锁呢?人们应该随时都可以走进花园里来呀。
她正这么琢磨着,看见她正走的这条道的尽头,好像有一堵墙,墙很长,上面爬满了常春藤。她还不熟悉英国,不知道自己走进了菜园,菜园里长满了蔬菜和水果。她朝墙走去,发现常春藤爬满的墙上有个门,门开着。显然,这个花园没上锁,她可以进去。
玛丽穿过门,发现这个花园四面都有墙围着,同时还有几个有围墙的花园连在一起,中间有门把这几个花园连在了一起,这个花园只是其中之一。她还看见有一个绿色的花园门,门没有关,能看见园子里的灌木丛,花坛之间的小路以及花坛上种着的冬季蔬菜。果树被人修剪得平平整整,紧贴着墙面,有些花坛上还有玻璃架子。玛丽站在那儿,环顾四周,觉得这地方光秃秃的,不够好看。也许到了夏天,所有的东西都会变绿,可眼下可没什么好看的东西,不够漂亮。
不一会儿,有个老人扛着铁锹,穿过第二个花园的门,走了过来。他看到玛丽时,吃了一惊,然后用手碰了一下帽檐,以表示敬意。他面色苍老,在看到玛丽时,他显得很不高兴——但当时玛丽对他的花园也没什么好感,脸上流露出“讨人嫌”的表情,在玛丽看到他时,她自然也很不高兴。
“这是个什么地方呀?”玛丽问。
“菜园啦。”他回答说。
“那是什么呀?”玛丽指着另一道绿色的门又问道。
“也是个菜园啦,”他紧接着又说,“墙那边还有个菜园,菜园的那一边有个果园。”
“我可以进去吗?”玛丽问。
“那要看你喜欢啰。但现在没啥好看的。”
玛丽没搭理他,她沿着小路往前走,穿过了第二道绿色的门。进去后,她发现有更多的围墙、冬季蔬菜和玻璃架子,但在第二堵墙上又有一道门,门是关着的。也许这道门就是通往十年没有人进去过的花园。玛丽不是个胆小怕事的孩子,总是想干啥就干啥,于是她走到绿色的门前,转动门的把手。她内心希望门不要打开,因为这样就意味着她所找到的就是那个神秘的花园——可是,门很容易地就打开了,玛丽走了进去,发现是个果园。这个果园四周也有墙,果树被修剪得紧贴墙面,冬季枯黄的草地上种着一些光秃秃的果树——但那里看不到绿色的门。玛丽寻找着绿色的门,当她走到果园的北边时,她注意到围墙不仅把果园围着,还一直延伸到另一边,把墙那边的那块地也围了起来。她静静地站在那儿,看见树梢从墙头上伸了出来,一只红腹鸟儿停在树梢上。红腹鸟儿突然啾啾地叫了起来,发出冬天的欢唱,像是看见了玛丽,同玛丽打招呼似的。
玛丽停住脚步,聆听鸟儿啾啾地、欢快地叫着,那啾啾的叫声虽然不大,但听起来却非常友好,这让她很感动和欣喜——但即使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姑娘,也会感到孤独的,而且,这座房子大门紧闭,整个荒原寸草不生,偌大的花园没有种植花草,这些都让玛丽这姑娘觉得这个世界只剩下了她自己,而没有其他人。如果玛丽是个柔情似水的孩子,一直被人宠爱,她的心可能都已经碎了。尽管玛丽是个“讨人嫌”的孩子,她还是感到孤独。这只腹部羽毛鲜艳的小鸟儿,使这个充满愁苦的小姑娘差点儿露出了笑容。她不断地听着小鸟儿啾啾地叫,直到它飞走。这只鸟儿不像印度的鸟儿,玛丽喜欢它,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它。也许它就住在那个神秘的花园里,知道花园里的一切。
或许是因为无事可干,玛丽念念不忘那个废弃的花园。她非常好奇,想看看花园到底是啥样儿。姑父阿尔博尔德·克拉文先生为什么要把钥匙埋在地下呢?要是姑父很爱姑妈的话,为什么要恨她的花园呢?她拿不定主意自己要不要见他,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就算见到他,自己也不会喜欢他的,他也不会喜欢自己的。她可能会只站在那里瞪着眼看着姑父,一句话也说不出,虽然她心里特想问问姑父为什么他会做出这样的怪事儿。
“从来就没有人喜欢我,我也从来就不喜欢任何人,”玛丽想,“我从来就不会像克劳福家的孩子那样能说会道的,他家的孩子总是说个不停,笑个不停,闹个不停。”
她想起那只知更鸟儿,想起知更鸟儿好像是在对她歌唱的样子。当她想起知更鸟儿站在树梢上时,她突然在小路上停下了脚步。
“我相信那棵树是在那个秘密的花园里——凭感觉,我敢肯定是的,”她说道,“那个地方,周围都是围墙,而且没有门。”
她转身往回走,走进第一个菜园,看见那个老人还在那里挖地。她走了过去,站在旁边,冷冷地看了一会儿。他没有搭理玛丽,最后还是玛丽先开口跟他说话。
“我去过其他的花园。”玛丽说。
“又没有人拦着你。”他回答说,语气硬邦邦的。
“我进了果园。”
“门口又没有狗咬你。”他答道。
“那里没有门通往旁边的花园。”玛丽说。
“哪个花园?”他粗声粗气地问,停下手中的活儿。
“围墙那边的那个花园,”玛丽小姐回答道,“那儿还有好多的树——我看到树梢了。一只红腹鸟儿就停在树梢上,唱着歌儿呢。”
让玛丽惊讶的是,老人那饱经沧桑的脸发生了奇妙的变化:笑容慢慢地爬上了他那张沧桑的脸,并且逐渐舒展了开来,让他看起来判若两人。这让玛丽思忖道:好奇妙呀,一个人微笑的时候,竟然会是那么样的好看!她可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
那老人转身对着果园,吹起了口哨——口哨的声音低缓而柔和。真想不到,那么个怪怪的老头儿,竟然会发出这样动听的声音来。
几乎就在一瞬间,有趣的事儿发生了。玛丽听到空中传来了飞行的声音,又轻又快——原来是那只红腹鸟儿朝他们飞了过来,停在了老头儿身边的一堆土上。
“它来了。”老头儿说,轻轻地笑了起来,接着就跟鸟儿说起了话,就像跟一个孩子说话一样。
“你这厚脸皮的小乞丐,你上哪儿去了呀?”他说。“今天才见着你。你是不是今年这么早就开始追雌鸟儿去了?你也太性急了吧。”
小鸟儿把头歪向一边,抬起头来看着老头儿,眼睛明亮而柔顺,就像黑色的露珠。它好像很熟悉这地方,一点儿也不怕,跳来跳去的,不停地在地上啄来啄去,找什么种子和虫子吃。这让玛丽的心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觉:小鸟儿这么漂亮,这么快乐,就像个人似的。这鸟儿,小小的,羽翼丰满,嘴尖细细的,很漂亮,双腿细长细长的,很是优美。
“你一叫它就会来吗?”玛丽压低声音问那老头儿。
“嗳,肯定会来的。这鸟儿羽翼未丰时,我就认识它。它从那个花园的鸟巢里钻出来,第一次从墙那边飞过来后,因为太嫩弱,好几天都飞不回去,这样我们就交上了朋友。等它再飞过那墙头,跟它一起出生的那些鸟儿都飞走了,它落单了,就又飞了回来。”
“这是什么鸟儿呀?”玛丽问。
“你不知道啊?这是红腹知更鸟儿,它是世界上最友好、最好奇的鸟儿。它像狗一样友好——只要你知道如何跟它相处。瞧它在地上啄来啄去的,还不时地回头看看我。它知道我们是在谈着它呢。”
碰到这老头儿简直是世界上最奇怪的事儿。看着这只丰满的、身上长着红色羽毛的小鸟儿,他既骄傲又喜欢。
“这鸟儿可自命不凡呢,”他轻声地笑道。“它喜欢听人说它,它好奇心可重呢——哎呀,从来就没有见过像它这样好奇心那么重,又那么喜欢管闲事的小鸟儿。它老是来看我种一些什么。这鸟儿知道所有克拉文老爷不愿费心了解的事儿。它俨然就是一个园林总管,真的。”
知更鸟儿在地上跳来跳去的,使劲地啄着土,时不时地停下来,看他们几眼。玛丽觉得这鸟儿那黑珍珠般的眼睛十分好奇地盯着自己看。她心中那奇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那窝鸟儿都飞到哪儿去了?”玛丽问道。
“谁知道呢?鸟爸爸和鸟妈妈把它们赶出鸟巢,逼着它们飞起来,没等你回过神来,鸟儿都飞散了。这只鸟儿很懂事,知道自己是只孤鸟儿。”
玛丽小姐朝知更鸟儿走近了一步,仔细打量了起来。
“我也觉得孤独。”玛丽说。
以前她不知道,孤独让她感到心烦。她不知道自己不讨人喜欢的原因。当知更鸟儿看着她,她看着知更鸟儿时,她好像找到了原因。
老园丁把戴在秃头上的帽子往后推了推,盯着玛丽看了一会儿,问:
“你就是从印度来的那个小鬼?”
玛丽点了点头。
“怪不得你感到孤独,你会比以前更孤独的。”他说。
他又开始挖了起来,使劲地把铁锹往花园里肥沃的黑土里插,插得很深,知更鸟儿在旁边跳来跳去,忙着找虫子和种子吃。
“你叫什么名字?”玛丽问。
老头儿直起腰,回答玛丽。
“本·威瑟斯塔夫,”他说,接着又怪怪地笑了笑,“我也很孤独,除知更鸟儿陪着我外就没别人了。”他把大拇指往知更鸟儿那里一指,“它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连一个朋友都没有,”玛丽说,“我从来就没有朋友。我的仆人阿亚不喜欢我,我也从来没有和谁玩儿过。”
实话实说是约克郡人的风格,老本·威瑟斯塔夫是约克郡荒原上的人。
“你跟我还挺像的,”他说,“我们是一路货色。我们两个都不好看,样子古怪得讨人嫌。而且都是臭脾气,我敢打赌说。”
这是大实话,玛丽·伦诺克斯从来没有听人跟她说过这样的大实话。不管你做什么,印度当地仆人总是对你行额手礼,顺从你。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长相,但是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像本·威瑟斯塔夫说的那样不招人喜欢,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像知更鸟儿出现前的本·威瑟斯塔夫那样讨人嫌。实际上,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脾气臭”,这让她感到很不舒服。
突然,她耳边响起了清晰的潺潺流水般轻柔的声音。她转身看去,离她几步之遥的地方,有棵小苹果树,知更鸟儿已经飞到苹果的树枝上,发出欢快的啾啾声。老园丁放声笑了起来。
“它想干什么呀?”玛丽问。
“鸟儿打定了主意要跟你做朋友呢,”本回答说,“我敢说,它已经喜欢上你了。”
“跟我做朋友?”玛丽说道,轻轻地朝小苹果树走去,并往树上看。
“你会跟我做朋友吗?”她对知更鸟儿说,就像是在跟人说话。“会吗?”她说话的声音既不硬邦邦,也不像在印度时那样专横,而是像哄孩子一样,温柔而热情。老园丁本对此感到非常惊讶,不亚于当初玛丽听到本吹口哨时所表现出的那种惊讶。
“真想不到,”他叫了起来,“你刚才说话的样子很亲切,很像一个地地道道的小姑娘,而不再是个凶巴巴的老婆子。你说话的样子,差不多像迪肯在荒原上跟他的动物说话时那个样子了。”
“你认识迪肯?”玛丽问,猛地转过身来。
“这里人人都认识迪肯。迪肯整天都到处转悠着。就连黑莓和灰石楠都认识他。我敢打赌,狐狸都会带他去看它们的狐狸崽,云雀也不会把它们的窝对他隐藏的。”
玛丽本来想再问一些问题。她对迪肯很好奇,就像她对废弃的花园那样好奇。可就在此时,知更鸟儿不叫了,扑棱几下翅膀,展翅飞走了。它结束了这次访问,去干别的事儿了。
“它飞到墙那边去了!”玛丽注视着鸟儿,大声喊道。“飞进了果园——飞过了另一道墙——飞进了那座没有门的花园!”
“它就住在那儿,”老园丁本说道。“它是在那儿孵出来的,要是他想求偶追雌鸟儿的话,就会朝玫瑰树飞去,去讨好住在那儿的雌知更鸟儿。”
“玫瑰树?”玛丽问,“那儿有玫瑰树吗?”
本·威瑟斯塔夫拿起铁锹,准备开挖。
“十年前是有的。”他喃喃地说道。
“我想去看看那些玫瑰树,”玛丽说,“绿色的门在哪儿呢?总该有道门吧。”
老园丁本把铁锹深深地插进土里,看起来是那样难以相处,就像刚开始遇见他时那样。
“十年前是有的,但现在没有了。”他说。
“没有门!”玛丽大叫道,“一定是有门的!”
“谁也没找到门,这也不关别人的事儿。你可不要做个爱管闲事的小鬼呀。唉,我得干活了。你走吧,自己玩去。我可没时间陪你闲聊。”
随后,他没有再挖土,于是扛起了铁锹,走了,看都不看玛丽一眼,连再见也没有说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