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齐岳山,前头两例又成了小菜。这座齐岳山隧道,全长十多公里。中铁十二局从隧道进口开挖,中铁十五局从隧道出口开挖,两家各自承担一半里程。平时各挖各的,相隔于高山两侧。两支铁军,全是铁道兵底子,现在谁和谁也不照面,累死不相往来,按照精确设计,将在两年后进行一场洞中大会师。设想非常好,实际怎么样?我们先说出口一边的铁十五局。这个局拼上了血本,在大山里苦战4年,花销1个亿,硬是没有完成任务!前前后后,该局调兵遣将,含泪调换了12任指挥长!最后剩下不足400米,精疲力竭,承认这是一场失败了的战争,实在啃不动这块骨头了。进口那边的铁十二局,奉命从山岭那边翻过来,接过十五局的交接棒,打起战旗接着干。到现在干了5年多,还剩200多米,尚且不能贯通。
十二局项目指挥长,名叫董裕国,是山西万荣人,与他配合的项目党支部书记,名叫赵海山,也是山西长治人。两位老铁道兵,见到我这个山西老乡,取出汾酒干了两瓶,最后说:兄弟啊,我们连续5个春节没有回过老家了!惊闻此言,百感交集,我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而败走麦城的铁十五局最后一任指挥长,名叫许建赋,是1963年生人,指挥部设在川鄂交界处有名的谋道镇,我和他在半年前同样喝过酒。许建赋曾说,我们十五局更换了十几个指挥长,最后轮到我,已经没有退路了,因为我自己就是铁十五局的总工程师,我还能推给谁呢?所以我只有背水一战。我们已经干通了几千米,现在撤下去,那真是不甘心啊!可叹半年以后,即2008年的11月间,许建赋先生还是撤离而去了。我在想,身材高大的许建赋总工程师,该怎样去接受这样一次人生挫败呢?当时我去了两局交接现场,说实话,作为一名男子汉,我都不好意思见到他……
就是这个洞,说来怕你不信,先后前来参与制定作战方案的国家工程院士,达到13位。并且,由院士们亲自主持,专门在北京、武汉、宜昌、恩施、万州、重庆举行过多次研讨论证会。最高段位,顶级阵容,在中国各项大型工程中,是前所未有的。什么样的一个洞,需要13位国家级院士和两大工程局强将上阵呢?然而,从2004年开工,到如今的2009年12月底,还是没有打通它!
中铁建公司的专家们感慨万千,他们对我说:老赵啊,你知道我们一个公司,一年要打通多少隧道?我表示不清楚,于是一位老总告诉我:我们一年要打通隧道1000多公里!而这座齐岳山,一条洞才10多公里,如今打了五年半,还是个打不通。2008年,十五局披星戴月,全年只挖了9米深,这事儿该怎么说呢?
好在,进口方面,属于铁十二局董裕国老总的标段,已经完成了。让我们做一个简略的统计:在这段正洞和平行导洞掘进到将近4000米时,董裕国和他的将士们即遭遇到溶洞110个,其中富水溶洞将近40个,每一次遇到动水溶腔,都要同样开挖上千米的泄水导槽,每次开挖需要好几个月;在前三年当中,他们遭遇到40多次突泥突水,大灾5次,很小的抢险都要持续好些天,甚至一两个月。在掘进工作面上,人们常年备存着近百件救生衣、救生圈,有1万多条防水编织袋,还有特制的皮划艇。
隧道中,可怕的天坑地缝星罗棋布,需要穿通的地质断层达到12个,穿越较大暗河5条;每天的正常涌水量,小则20万立方米,大的超过70万立方米。董裕国他们曾在洞中遭遇一处深潭,每日导排出水几十万立方米,仍不见效果。于是,施工者乘着皮划艇,要探一探这深潭底细,结果,向潭中施放钢丝绳,居然放到530米长度,仍不见底,真是太可怕了。最后,不得不兴建一座洞中钢桥,跨潭前进。施工中为使某些溶腔积水顺利放掉,他们曾经多次采用弱炮纹震的办法,震落突水突泥——几炮过后,巨大的泥浪滚滚而下,其中冲下一块石头,直径超过3米!又曾经,已经成洞的1700多米隧道,被泥水一举淹掉1350米,组织水泵抽水根本不可能抽干,还要为这些积水开挖引流河道才行。每次抢险,总有十多名敢死队员累昏过去……
我写到这里,读者读到这里,不由得会问出这样的话:这一座座危险山峰,特别是齐岳山,可不可以绕过去呢?在我请教了专家以后才知道,绕是绕不过去的。齐岳山连绵数百公里,横贯于川鄂边境,大山两面,一面是恩施州利川市,一面是重庆市万州区,你不可能把一个个火车站修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去,这是其一;其二,高标准的新型铁路不能有太多弯道,否则火车就跑不快,要尽量裁弯取直;其三,新型铁路对坡度的要求也很严格,每1公里铁路,爬坡不能超过18米的高度,即不能超过1000∶ 18这个比例。铁路遇到大山,只能照直穿越,不能爬到半山腰穿越。而修建公路则多有不同,公路坡度在必要时可以达到1000∶ 70,并不罕见。综合以上因素,宜万铁路很难规避所有风险。另外,宜万铁路沿线也不具备逐级缓起的高坡地势,因而爬坡时很难选择明线,只好钻山凿洞,跨越深沟,穿越峻岭,别无良策。如果选线一味走高,你想,处在低洼处的城乡人民,也无法登上高不可攀的火车站呀!
原来如此。
同时,原先的设计造价,也不允许进一步加大投资。前头说过,宜万铁路的平均造价,已经是全国第一了。
举了三个例子。是的,我们只是顺手举了三个例子。
宜万铁路工地上,惨痛的事故,巨大的牺牲,便是这么来的。
马鹿箐第一批死难者
齐岳山那边,铁十二局的董裕国与铁十五局的许建赋,面对巨大风险,日夜在刀尖上闯生活。生怕出事故,生怕灾难危及人的生命。其他上百条隧道的工程指挥者们,同样度日如年。他们说:这座大山上,到处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宏大裂缝,一下雨,各路洪水便从山岭的缝隙里漏入豆腐般的山体,然后整个山体浸泡于水中,压强很大。这些水到处乱窜,一旦窜破隧道石壁,便会喷涌而出,吞噬生命,摧毁设备,令人防不胜防。
因此上,这些工程老总们,半夜睡觉生出“两怕”,一怕手机电话响铃,铃声响于半夜,说明发生了非常情况,再坚强的心脏都受不了。二怕夜来风雨声,只要听到窗外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便知道近些日子又不好过,今晚再也难合眼。雨打芭蕉一声声,如同鞭子抽人一阵阵,耿耿难眠。
早在北京时,就听说宜万铁路上,有个隧道叫做马鹿箐,然而这哪里是什么鹿,分明是一头猛虎张着血盆大口,要吃人。洋派的比喻会说,那是一只凶险的潘多拉魔盒。
2006年1月21日上午,山区十分晴朗。中铁十一局五公司何建平、张西成、柯玉庆、黄登成等8名工人,正在马鹿箐隧道深处施工。洞底,距离隧道口纵深3公里处,突然,猛虎咆哮,魔盒打开,巨大突水在隧道深处“爆破”。山体溶洞中无数泥水,向着掌子面冲击,引发巷道垮塌下来。这种垮塌非常恐怖,它不仅在洞内肆意翻腾,还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虹吸”现象,使得山体外部也会山摇地动,日月无光,发出震耳的轰响。电闪雷鸣间,让方圆十几里地的百姓们,都会感到惊骇,天突然黑阴下来,大地剧烈地摇动,几百米范围内的民房被无端摧毁,仿佛8级地震轰然来临。
洞中。何建平、张西成等8名工人正要到工作面出渣。塌方突然爆发,四周响起可怕的轰鸣声,气流在巷道里形成“龙卷风”,挟裹着沙石向外喷,同时追赶着另外几位工友向外狂跑。这些工友们大喊着,迎头与何建平他们撞上。何建平是一名颇有经验的工程队副队长,他说他几年前在内昆铁路线上修隧道,经历过类似的塌方事故,只是比这里规模小些。现在,一秒钟都不敢耽搁,何建平急中生智,一边奋身跳上了黄娅驾驶的电瓶矿车,一边疾呼大伙儿赶快上车啊!说时迟那时快,当工人们飞身跳上矿车时,巷道里滚滚泥石已经追奔而至。
何建平一把从司机黄娅手中夺过车钥匙,开起矿车向隧道口冲刺。只见电瓶车拉着弟兄们向外跑,污泥浊水在身后追,一下子,泥水漫过车身,涌到了工人们的脖颈前;一下子,旁边的横洞又分流了泥水,矿车继续突围向前!啊,隧道口,巨大泥浪和生命矿车几乎同时喷射而出!这群“泥猴们”被冲到远处,在喘息中回头一看,只见泥浪里又喷出两个活人来——这是距巷道口1700米深处的两个工人,提早凭借双腿拼命往外跑,万幸没有倒在中途;紧接着,更多的泥浪咆哮而出,竟已绝无了活着的生命!泥浪力量无比巨大,将一台几十吨重的挖掘机裹推着、翻滚着,冲到了百米之外山谷中,就像翻动一只小火柴盒子。
一场突泥突水,在短短的15分钟之内,淹没了将近3000米大隧道,马鹿箐隧道被完全封闭。
紧急查点人数得知,有11名优秀工友陷落在大地深处了,他们不能生还,他们为宜万铁路牺牲了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