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一系列国家号铁路公司,与铁道部来这么一次分离脱钩,毕竟为实行政企分开大改革迈开了重要一步。不管咋样,各大公司今后面向铁道部搞业务,至少必须通过招投标的方式进行。还有一个好处是,盲目的重复建设、恶性竞争也会大大减少;财务独立了,对内对外都要核算,好处颇多;再者,谁也不好再像过去那样,对企业随便搞平调吧。企业自身的观念转变大大加快。
读者所切切关注的宜万铁路,正是在这样一个历史转折时期,在这样一个铁路改革试验的背景下,国家积极性与地方积极性结合起来,打破了老的计划模式,才终于看到希望的。
湖北人受了重庆人的刺激
宜万铁路新希望,确实来自改革新气象。1993年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重要文章,题目是《中国铁路何日走出“瓶颈”》,在全国引起很大反响。这说明新一任铁道部长韩杼滨,首先敢于承认我们的落后与差距。是的,中国铁路长期落后于世界强国。所谓“卡脖子”一词儿,似乎就是形容说,全国人民——特别是农民,鲜果烂在筐子里不能换成钱,急啊!老农一到火车站就喘不过气来,卡了脖子。
恩施人仍旧在一条条高耸入云的山道上跋涉着,土家汉子和苗寨姑娘,盼路盼成老头儿老太太了,还是等不来武陵山区幸福路。他们几乎放弃了所有的奢望,也不会滥生怨言。即使这柑橘永远卖不掉,他们仍然会一年年辛劳地栽种下去。突然间,隔壁邻居——四川万县一批干部,来到恩施做客,带给他们一个巨大刺激。
那是1993年夏末,打万县那边上来一批老熟客。恩施党政军,少不得一番热情接待。中国的行政省区划分,多年间互为闭锁,使得两厢交界处的人们既亲切又疏远,既熟悉又陌生,既相同又存异,既统一又隔离。一阵子因地缘极近而同歌哭共欢笑,一阵子,因两省政策出现差别而影响情绪,常常是那边欢笑时,这边忧伤起来。这一回就是如此,万县那边大举成立了铁路办,说是要往达县修铁路啦,而恩施利川县与之交界,却半些动静没有。这无非是说,火车一响,黄金万两,这等好事情,有邻居的份儿没有咱的份儿,敢情火车开到万县就不往东来了!可是我偏偏还感受到了火车汽笛那股子热乎劲儿——近在咫尺,天壤之别,这不是刺震荡人吗?
利川与万县之间,连着一片齐岳山,口音几无差别,民风民俗浑然一体。利川这边诞生了著名民歌《龙船调》,唱响中国,谁都知道:妹娃儿要过河,哪个来推我嘛?——我就来推你嘛!广大听众陶醉其间,却弄不清根底,多数人还以为是四川民歌呢。这回糟了,妹娃儿还在涉水过河,哥哥倒去赶火车了,哪个来推我嘛!
万县来客说,我们需要一份可行性报告,促进157公里的“万达铁路”更快开工,其中,将增加周边地区社会经济情况,所以特地上门搞些资料,顺便搞一场苞谷酒庆祝庆祝。老邻居老朋友,要祝贺我们冲出大山嘛!
恩施州这边,由计委主任李付刚负责接待。李付刚说,狗日的,苞谷酒我舍得,一定让你喝好,铁路你舍得给我一截吗?
邻居冲出大山了,土家汉子们还在山里憋着。
那顿酒,喝到悲壮处,恩施人当中真有人哭了。
万县客人前脚走,土家汉子们立即行动起来,咱们也要干!传统血脉当中,古代巴人那股子刚烈劲儿,向有载记:春秋战国时期,巴国有位大将军名叫巴蔓子,剑戟骁勇。适逢巴国生乱,急请楚国出兵协援平乱,巴国许以楚国三座城池。平乱后,楚王差使前来索要城池,突然,巴蔓子挺身而出,谓楚使曰:贵国援我平乱,感激不尽。但城乃国土,不可分割,我愿割此头颅做谢!说完,巴蔓子拔剑而出,寒光闪处,自将头颅割下。楚使惊佩,携头返楚回报。楚王大恸,说巴将军如此舍身爱国,我要城池何用?遂命厚葬此头于楚地,巴国也厚葬巴蔓子身躯于本土都亭山。这都亭山,就在利川境内,与万县交界。有诗为证:
自割头颅报效国门,民族英烈豪气干云。
川人既敢兴修铁路,土苗岂可充耳不闻。
万达巨龙与我相邻,西出大山指日成真。
明日一旦东接宜昌,百年旧梦我辈刷新。
就这么干,为子孙后代谋幸福,割了头颅也要这么干。一时间,恩施州党政军民围绕这一话题,自发展开最热烈讨论。州计委主任李付刚,抓紧主持出台一份历史性报告,层层向上递交。这份“州计项〔1993〕270号文件”,标题明确:《关于开展恩施铁路前期工作的请示报告》。
别看这份报告口气并不惊人,却是一个标志性的开端,它标志着恩施各族人民在改革开放年代里,从此告别了计划经济模式中一以贯之的等、靠、要被动局面,行将凭借自身奋斗,去争取过境铁路早日上马。
把被动等待“救世主”,变作积极主动奋斗争取,乃一种大觉悟。时代推动了这种觉悟。尽管修筑新铁路肯定离不开国家批准,但是我们不再等待,我们将咬定目标,锲而不舍,殚精竭虑,想尽办法,去敲门,去闯关,去游说,去打动主官。人治社会自然是主官当家,即便是市场经济法制社会,人同样讲感情,他也有主观倾向性不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便是此理。
人一旦大觉悟,办法自会多起来。那阵子,中国铁道决策者们办公案头,忽然收到了大批来自鄂西南的信件。写信人身份形形色色,一个共同点——全部来自恩施基层,诉求也完全一致:齐声呼唤铁路修到山寨来。写信者有小学校中的娃娃们,有经年耕作的老农夫,有基层乡镇的公务员,有风烛残年的老干部,更有一百多位满身枪伤的鄂西老红军。这些信件,除了飞向铁道部之外,还同时飞向了中共中央、国务院、全国人大、全国政协、总书记江泽民办公室、总理李鹏办公室等等最重要机关和最高决策层案头。
一位土家汉子致信铁道部韩杼滨部长,他这样说:
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家农民。……我们在火车上,经常看到列车超员70%有时甚至超员100%;一尺见方的茶桌上常常挤坐三个人,一平方米的厕所里挤进了十多个人,行李架上、座席底下全是人。这是多么沉重的事实啊!我们农民,对中国铁路的滞后感到心急如焚……如果,人人都像支持和关心申办奥运会那样对待国家的铁路建设,我们的落后面貌是可以改变的。关键是上层主管部门要从思想上真正重视起来,确实转变职能,给足政策,落实资金,实实在在地尽快行动起来。
我是个农民,生活艰苦一些无所谓,只要对国家对人民有利,我就要倾力支持。我保证:从今年起到2000年,我们全家每年拿出1000元钱,支援国家铁路建设,或者,筹建我们盼望了几代人的恩施铁路!今随信寄上1000元,麻烦请您转交给有关部门,以此表达我们农民盼望铁路的一点心意……
湖北省五峰土家族自治县
渔洋关镇大房坪村第三组
陈武华
1993年2月28日
读过这些老农民、小学生、老红军、老干部含泪写给高层的信,在为之动容的同时,也令人产生疑问:有些信像是经过组织产生的吧?然而依我看,这些来信是自发抑或经过组织,实在不重要,关键在于是否反映了生活的真实与诉求的真实。过去,我们组织农民闹暴动,大搞人民公社,大搞阶级斗争,人家不一定愿意,我们不是都强硬地去组织了吗?今天,为啥不能把民众组织起来呼吁交通,兴修铁路,建设家园呢?
众所周知,中国改革主要在经济层面上展开,相应的政治体制改革远未深化。有鉴于此,全国干部群众,只能通过近乎乞求的呼吁,向固有体制表达心愿。他们唯有沿袭几十年来久已习成的旧做法,百计千方而又非常无奈地,去寻求同乡、同学、亲友、老房东、老首长们的帮助。他们迫不得已而去敲门子,批条子,想法子,探路子,盖章子!悲苦的人们啊,他们只能依赖乡土化人情化世俗化的传统情怀,去感动城深似海、固若金汤的衙门化高楼大院……
即使是纯粹的技术部门科研机构,要推动一桩好事向前发展,也离不开强烈的感情倾向,也要有重要人物挑头儿说话。就在众多恩施百姓向着北京倾诉时,有不少关心恩施、了解恩施的官员们,他们或受到拜托,或言从心出,也纷纷抓住各种机会,为宜万铁路进言讲话。这一年,驻武汉的铁道部第四设计院也就是前头多次提到的铁四院,召开职工代表大会,邀请湖北官员前来助兴。省政府秘书长周坚卫先生不失时机地讲话说:我和大家一样,对铁路事业感情很深。大家知道,湖北境内各地市,多数都有或长或短的铁路线,唯独一个贫困老区恩施州,到现在还不通铁路。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我一直有个梦,什么时候,铁路能修到恩施去?只有恩施铁路建成之日,才是鄂西和全省经济腾飞之时啊!这绝不仅仅是我个人的意愿,也是咱们省委省政府共同的期盼;铁四院从建院之初到70年代,曾经为了这条铁路不懈奋斗过,因此这条铁路也是你们几代职工的共同心愿!……我谨代表省政府,代表鄂西各族干部群众,郑重地拜托各位,希望你们早一些圆我们一个好梦啊!
周坚卫先生一席话,赢得了铁四院新老职工经久不息的掌声。这含泪的话语又像一个新火种,再一次点燃了铁四院工程技术人员心中的一团火。
恩施铁路这个久远话题,频频出现在京鄂两地铁路人的探讨中。这时节,从武汉到宜昌乃至到枝城,火车早已通行多年,重庆万县通往达县也指日可通,只剩下中间300多公里恩施州一段空当了。于是人们开始谈论和设想着种种预案:是从枝城向恩施接轨好,还是从宜昌接轨好?是从恩施直出利川到万县好,还是兼顾更南面的湘西好?是单轨好,还是双轨好?是大投资拉直路线快速好,还是宁肯慢些,量米下锅促进早日开工好?是沿用原先勘测过的老路好,还是根据建设演变重新选线好?是按照老一套管理办法操作好,还是推行分段包干或者其他新办法好?是依托主管部门资金统管好,还是综合市场放开搞活好?是全体上阵切分蛋糕人人有份好,还是另起炉灶独立招标好?是逐级申报耐心等待好,还是大张旗鼓主动出击好?是依靠铁道部老体系运转好,还是打破条条块块与省地横向联合好?
时势推演,人心激荡,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简言之,1992年邓小平南方视察讲话以后,中国自上而下再破坚冰,这个时代,给国民从心底栽种了更鲜活更紧迫更丰富更多元的万千希望。种种希望与深切忧虑相生相伴缠绕成一团。
还是铁四院,在经过了快速迅猛的重新勘察之后,于1994年底一举完成《新建铁路川汉线枝城经恩施至万县段可行性研究报告》。
但愿这次报告不会落空。
谁也不会想到,此后,恩施人和铁四院申办铁路之举,寒来暑往愁忧无尽,居然经历了漫漫10年的曲折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