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红楼,玉天青却立即被楼中的莺歌燕舞迷了视线。漫天的红巾翠袖、姹紫嫣红,霎时便湮没了那一抹素白,如雪花飘入繁春,化作找不见的记忆。
他急急地拉住身边一个女子,问,刚才走进来的人,是谁?
那女子当然识得他,面容上泛起几丝妖娆,嗔笑着道,难道看厌了景德女子的玉公子,也会有动心的时候。
玉天青无心与她解释,歌舞云集、繁华遍地,于他只如过眼烟云。搜寻着大堂中的每一个角落,只不见那一袭素衣。却忽地,听人声刹那间消寂。
那一抹素色飘进舞女中央,如冰雪落入繁花,于艳丽中方显冰洁本色。
寂静中,素衣独舞。
落尽残红始吐芳。水袖摇曳中,她飞旋的舞衣散发出淡淡的香气,一抬手,一俯身,便摄了众人的魂。纤丽的身影在繁花中旋转,越发寂寞。
玉天青看得痴了。那分明便是牡丹,亭亭立处,千叠芳华,雍容华贵中不见霸气,只有冠绝天下的从容与素静。
曲寂,舞毕,香消。素衣女子拢袖欲走,却被玉天青一礼拦住了去路。他说,敢问姑娘芳名。
有人在一旁议论,她似乎是失音。玉天青一顿首,却似早已知晓。
女子嫣然一笑,如牡丹含苞待放。素手执笔在白绢上题下烟雨二字,清秀飘逸。
玉天青又接着问,烟雨姑娘可愿做天青的牡丹?
烟雨眸中似有星光闪烁,她再度执笔书下七字,便即飘然而去。
雨过隔江候天青。
一晃又是月余,玉天青日日埋头于瓷窑之中,已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偶有好事者相询,他也只是隔江远望那炊烟袅袅升起,不发一言。
然忽有一日,他却手执瓷器走入红楼,问那当家的花旦,姑娘可知烟雨住处?
昌江对岸,我曾去过。舞女低声细气地应了一声,望着丰神俊朗的玉天青,这烟花女子竟也面色绯红。
玉天青执起手中青花瓷。幽倩素雅的瓶身上,一枝青翠的牡丹含苞待放,一如那日初妆的烟雨。阳光映射下的花瓣恍若透明,明净的色彩映在他眼中,似有说不出的眷恋。
他温文地开口请求,姑娘能否将此瓷送过江去,告诉她,天青在等烟雨。
舞女不解而匆匆地离去,望着隔江袅袅升起的炊烟,玉天青的嘴角勾勒出冉冉笑意。
绽放
再闻音讯已是三日后。那一日在屋中,玉天青执笔在宣纸上走笔如龙,忽闻窗外透出的淡淡檀香气。
掩了才书一半的宣纸,搁笔开门,烟雨仍是一袭素衣,手执那日送去的青瓷在门外亭亭玉立。
玉天青仿佛便醉在那洁白的身影里,半晌,才勉强笑道,烟雨,你的身上有仙子一般的檀香。
烟雨的脸色微红,目光掠过他的肩向屋内看去,却是一怔:房内无数宣纸上字字飘逸,却是重复着她的名字,烟雨。
看着她眼中的惊异,玉天青回身掩了门,在房外淡淡笑道,无事练笔而已,姑娘是否为那雨过天青而来?
身为天下第一名师,他又岂会不知烟雨之意:雨过天青为青瓷中的极品,瓷器出炉的那一瞬必是烟雨天,让釉上的颜料变成如梦似幻的雨过天青之色,层层晕染如幻世烟云。他仿着烟雨舞时的神韵绘出那一枝牡丹,苦候一个月终在出炉时等到烟雨天,方烧出那惊世的雨过天青。
烟雨点点头,继而摇首。
玉天青却懂:先前那一舞,她只是在众人面前略显姿容,有所保留。真正的舞,是只为知己者而舞。
放下青瓷,烟雨步似落花,纷纷点点舞出一世的芳华。前日的舞只是牡丹含苞在风中摇曳,此时的舞姿才如花开般绚丽,繁华中尽显淡雅,绚烂中自有空灵。美而不艳,繁而不俗,长袖如流云曳出,似牡丹缓缓绽放,这方是牡丹绽放的风姿。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也唯有烟雨你,当得起这牡丹二字。舞复归于沉寂,在一旁的玉天青喃喃自语。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一同走入瓷窑,烟雨怔住——窑中碎片无数,却依稀可以辨出瓶身上舞得醉人的她。那嫣然一笑,那淡淡素妆,仿佛走入瓶中的真人,却不知为何少了几分灵动之气。
玉天青淡淡道,那含苞牡丹只如你初妆一笑,可那舞中神韵,我却无法描画。
烟雨闻言,又是嫣然一笑,如含苞待放。对镜细细梳妆,她复在窑前起舞,摇曳一地素静,舞落了全镇惊叹的目光。至纯至洁的牡丹,就在这窑前,袅袅盛开。
玉天青似是看得痴了,眼中映了她绽放的舞,心却不知落在何处。猛然惊觉这牡丹的美艳,才执笔在坯上细描。粗锋转细,绘出她的眉眼,浓锋转淡,画出她那一舞的风情。飞天髻、素银簪,淡施薄粉,不显丝毫富贵之气的烟雨,举手投足却都显出那牡丹的王者之风。
施釉,入窑,望着那素坯上素静的仕女图,玉天青依然深深叹气。
他怕那青花瓷污了她那牡丹的华美。
又是一个烟雨天,蒙蒙细雨中,梦幻般的雨过天青出炉,景德镇上的瓷师眼中都是说不尽的艳羡与惊叹。湿润古朴的瓶壁平滑细腻如女子肌肤,在阳光的映射下好似透明,如烟雨般典雅中透出宁静。可望着那清秀素雅的仕女图,玉天青的眼中却渗出淡淡的哀伤。
烟雨的美,总是如高贵的牡丹一样遥不可及。那如梦似幻的倾城一舞,舞过,就似烟云般一缕飘散,去到他去不了的地方。
玉天青相望烟雨,问,烟雨,怎么样才能把你的美留在这青花瓷上?
烟雨落花般一个旋身,飘入他的怀中。
玉天青笑了,笑得温柔。他知道,他恋着她的素雅,她恋着他的执著。可面对她的依恋,他的笑,涩然。
他抚着她的秀发,低声道,愿在千年之后,你依然可记起我这身青衫。
烟雨拂开面上的青丝,嫣然一笑,绚烂似牡丹花开。手中紧握刚从窑中取出的瓷器,瓶壁上的牡丹恣意绽放,一如她的笑颜。
花落
携手制坯、施釉、烧瓷……转眼间,三个月已近尾声,玉天青即将回京,愁云渐渐爬上烟雨的眉头。一舞相识,一舞定情,难道就要以一舞相别?天青等烟雨已成为景德镇口口相传的传奇,玉天青却始终未能绘出烟雨舞中那牡丹的神韵,也不曾等到最后一场烟雨晕染那绚丽的青瓷。
最后一夜,依然是月朗星稀,将玉天青最后一丝希望无情断绝。站在窑前候窑开,明知雨过天青已然无望,他向她伸出手,说,烟雨,候不到烟雨,却须舍了烟雨。便由你为我舞最后一曲吧。
烟雨眸中也闪现出悲哀,那是分别时的离愁。恋恋望了他一眼,她决然转身起舞。
她依旧着那一袭素衣,却泛起了几分灰色,是烟雨临空的颜色,迷蒙而凄冷。纤手提起裙裾,旋转,散开,淡极如纯白牡丹盛开,华贵中余几分无奈。青丝掩住眸中寂寞,淡淡几个俯仰,舞蓦地急了起来,似有狂风吹落繁花。舞衣飞扬,玉天青仿佛看到疾风中百花凋零,唯有那一枝洁白的牡丹立于风中独舞,花容端丽,素粉清研,总领群芳是牡丹。
烟雨在风中舞着,身形渐缓,似乎百花都已落尽,只有这一枝牡丹依然绽放。忽地,连续几个旋身,白衣飞起,那一刹牡丹花已绽到极盛!
又是一个急停,衣裙忽地落下,仿佛不曾舞过,一瞬间便风止舞歇。地面上似乎铺满了绚丽花瓣,惊心动魄中,盛到极处、美到极处的牡丹在一瞬间繁华落尽!一枝独秀,刹那轻尘,舞时是那般美艳,止时却又那般决绝。她是那般的高傲,美极却不吝惜芳华,纵是逃不过凋零的命运,也要在繁华之时将绚丽散尽,这才是艳冠群芳的牡丹之风!
凋零一般静立着,烟雨眸中已有泪光浮现。
玉天青却动了,脚步极轻,拧身错步,青衫带起微风悠悠错至她的身前,携素手,揽纤腰。
深深一吻。
他的眸中映出她悲哀掩不住的惊讶。他淡然笑笑,烟雨,不,牡丹,百年相伴,你却不知我会舞。也罢,连我都将被你忘却,你又何必知晓。
月色仿佛从水中被打捞起,迷蒙凄迷,晕开了那百年的因果。
她是莲华山下一株白牡丹,气质高洁,吸收天地间灵气,不断修行。终在五百年时通过试炼,幻化成了人形,自唤为牡丹。
修行之时本想修满千年便转世为人,尝人间喜怒哀乐,历凡世悲欢离合,却在第九百年,遇到了青瓷。
彼时青瓷也不过是一个有四百年修为的青花瓷,莹澈青翠、明亮静丽,在阳光下晕出半透明的轮廓。让牡丹注意的,却是他瓶身描绘的那一株牡丹,虽青翠欲滴、含苞待放,却终少了牡丹百花之首的淡定大气。
修行的时日漫长而寂寞,牡丹便与青瓷相伴而息。日久,约定定要通过试炼,飞升为仙。因为在羽化成仙后,他便可重塑身躯。他要重烧出一樽雨过天青的青花瓷,要有他如烟雨般迷蒙的梦幻,还要有她那份总领群芳的淡雅华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