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面容清俊的年轻男子。一副素气的书生打扮,斜倚在解愿亭旁石柱上自斟自饮,左手纸扇轻摇。虽可看到弃在一旁的偑剑,可他举手投足中却似个十足的读书人。
冷红袖最不喜这等做作的江湖人,想来他应是一名侍卫,正要开口训斥,那男子却目光一凝注意到了她。
“央……央离?”脱口而出的陌生名字中饱含了不能自制的欣喜,他眼中映出她一袭红衣,如火焰在燃烧,“我以为你已没有我的记忆……”
声音渐低下去,可是他眼中愈浓的悲喜交加之意却让冷红袖没来由地心中一颤!正愣怔间,那男子竟已走近欲牵她的手!
冷红袖哪里肯让人如此无礼,左手一按,铮的一声长剑出鞘:“放肆!”
耀眼的剑光让男子猛地清醒,一仰首一旋身,竟堪堪避开了那如风的一剑!接着回身带起地上的长剑,只一刹那,便化解了冷红袖的招式!
好快的剑!冷红袖心中一惊:方才虽是随意出手,招式之迅捷却与平常相差不多,这人能在一瞬间避开并还击,实非易与之辈!
然而目光落到对方手中长剑上,“生死忆”三个苍劲之字赫然跃入眼中!她恍然明了,收剑淡淡道:“原来是径溪二堂主秋疏桐,在下冷红袖,失敬了。”
她自然知道此人来历:秋疏桐,径溪阁阁主秋挽情之兄,以快剑“生死忆”扬名武林。只因他对江湖之事并不挂心,更喜舞文弄墨,徒担二堂主的虚名而已。而她又一直忙于北方的战事,竟不曾见过他。
秋疏桐却已看清她的面容,眼露失望之色,似是未听到她的言语一般,只喃喃道:“不是……你很像她,却不是她……”
不是她?谁?那个什么“央离”吗?冷红袖冷笑了一声,见他复又端起酒杯,也便不睬他,自顾自地去了。
只是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望见他眼中失望神色的那一瞬,心竟会莫名地痛起来。
冷月
翌日,虽是满心的不快,冷红袖还是入阁拜见了阁主,秋挽情。
“冷大当家何必如此多礼,快请坐下。”秋挽情见了她,一笑,淡淡道。
冷红袖也未假以辞色,听得此言,就势在左首坐下,却望见坐在对面的秋疏桐,心中不由警觉:秋疏桐虽不理阁中之事,剑法却着实精妙,是个劲敌。此次他们同时回到阁中,恐是秋挽情故意安排,究竟是何用意?
心中的猜疑却立即有了答案,只听秋挽情款款道:“此次召你二人回阁,只为洗月池。”
终于要下手了吗……冷红袖心中一震,却没有说话,静静地等着下文。
“放眼当今武林,如今还可与我们一战的,也只有洗月池。北边浮云、快意、沉香三派虽暂时无力反扑,却仍有根基,若是与洗月联手合击,只怕我们会损失一大部分战力,因此……”微微一顿,秋挽情扫视了二人一眼,从袖中取出两块令牌。
“先下手为强!冷红袖、秋疏桐听令,即刻带兵赴洗月池,一月之内必须攻下!”
一个月!冷红袖惊异地盯着秋挽情手中的令牌,心中惊诧莫名:洗月池的势力几可与径溪阁并肩,又怎么会下令一个月内攻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秋疏桐接令!”正思索间,秋疏桐却已起身接了令牌,见冷红袖并未回应,温声对她道,“冷大当家,请接令。”
冷红袖这才徐徐站起身来,但未并接令,而是有几分挑衅地道:“秋阁主,三年之约下月便至,你如此安排,莫非别有用意?”
是的,一定是为了三年之约。
当年两派相争,约一阵定胜负,败者须在三年内臣服于胜者,而今三年之期已将满!秋挽情在这关键时候突出险招,莫非就是为了削弱沉沦的势力?
“小女子怎敢相忘,”秋挽情却意外地道,“正如冷大当家所知,径溪、沉沦因携手抗敌,方有今日武林中的威名,如若相杀定胜负,未免自损实力,落人耻笑。我便想出此法:此战由你们二人共同领兵,谁能夺得洗月池秘宝‘洗月’,哪一方便胜。不知大当家是否同意?”
冷红袖沉思:秋挽情所言非虚,相争只会让旁观者得利,不如以此决胜。而以秋疏桐的江湖阅历,攻城之能怕是有限得很。只要能夺得“洗月”,夺回沉沦的威名,便可替父亲报仇了……
思及至此,冷红袖也一笑,接了令,道:“如此,从命。”
二人即刻便点兵起程,直奔西疆。秋疏桐点了莫试锋为副将,冷红袖亦带上了她的心腹张青。为出其不意,冷红袖执意昼夜兼程,可谁知不过三日,寨兵们已抵受不住,迫得冷红袖下令夜间安营休息。
独自在冷月下抱膝而坐,冷红袖甚是气恼:她的寨兵早已习惯了此等强度的行军,如今却要率这等弱旅参战!
寒风中一个身影缓步行来,是秋疏桐。在她身侧坐下,他递给她一杯清茶:“冷姑娘,暖暖身子。”
他竟沏了茶来。冷红袖心中一暖,却反而冷冷道:“我若病倒,你不更称意?”
秋疏桐只有略略苦笑:“冷姑娘何必如此,如今强敌在前,无内敌方可御外啊。”
无内敌方可御外……冷红袖心中微微一动,这书生倒也还知几分策略。心思一转,语气便也松了,回想起初遇之时,道:“恕在下失礼了……秋堂主那夜初遇时唤我央离,不知是……”
听到这个名字,秋疏桐脸色微变,许久才叹了口气:“是一个与姑娘很像的女子,也喜着一身红衣,那夜我又醉得厉害了……”
怕是为了相思之苦吧……冷红袖毕竟是个女子,回想着那时情形,一下子便明白了此中缘由,不经意地道:“大概是我孤陋寡闻吧,没有听说过这位女侠。”
“不,她不是江湖中人,”秋疏桐蓦地言语生涩起来,“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
冷红袖一怔,再想起他的痛苦失落,猜到了七八分:想必又是因出身而无法相守的一对有情人吧。秋疏桐再似书生,终是个武林剑客,怎么能娶那些闺阁中的好女子。
无意再触及他的伤心事,望着空中一轮冷月,冷红袖转了话锋:“……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那一日你吟的是这诗吧?”
“是,我的名字也是由此而来……”秋疏桐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却掩饰不住几分惊讶,“不想冷姑娘也有闲情去品诗。”
冷红袖一愣,又笑了,几分落寞:“诗我并不太懂,况且如今已在江湖中陷得太深,更没有那闲情逸致。”
想起父亲的死,她不禁黯然。
秋疏桐神色一动:“冷姑娘……在下浅见,江湖中恩怨情仇太多,还是放下的好……”
冷红袖秀眉一扬:“若是你的父亲被逼自刎,你还能不能说出这番话来!”
“在下只是一时感慨,”秋疏桐道,眼中却深深透出悲哀,“只是……与其报仇,何不使令尊的威名流传呢?在下窃以为,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
被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冷红袖心中一震,抬眼望向他,却被他眼中的悲哀所惊:他也定是经历过如此哀痛,才会有如此之感悟吧?
“可笑……我已经不在央离的记忆里了,如此活着,与死又有什么两样呢?”果然,秋疏桐喃喃自语着,随手抽出长剑。
“生死忆!”冷红袖脱口而出。
“不错,生死忆。一生一死,记忆之间。没有记忆,生死又有什么分别……”
说着,秋疏桐起身苦笑着离去:“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路,歇息吧。”
冷红袖也是一般的心绪难宁,望着他的背景,忽然注意到他遗落在地上的纸扇,上有点点墨迹。她一怔:那夜他所持还是空扇,这字迹想是他后来添上的。
缓缓展开扇面,刚劲的字迹映入眼帘,却是一首仿诗:
冷月罩疏桐,
凭栏人未静。
回首望月月不语,
酒醉仍未醒。
极目云洗月,
低眉花弄影。
无意添香香盈袖,
寂寞红袖冷。
迷月
当全军终于扎营在洗月池外,攻城令却迟迟无法下达:洗月城外有一护城河相绕,是为天然屏障。如果强行攻城,只会让己方死伤惨重,却难动洗月池分毫。
“如此天险,还是有人做内应接应才好。”是夜,秋疏桐、冷红袖、莫试锋与张青四人在帐中商议,莫试锋提议道。
秋疏桐沉吟:“那当然最好。可是这等动乱时期,太不容易。”
张青却应声道:“有机会!洗月池主仲奔就要娶亲,正缺女侍,如果我借此混入,或许会有转机。”
这冷红袖倒是知道,但不以为然:“战乱已起,想是什么事都搁置了吧?你在这时去,不是惹人怀疑吗?”
张青却惊异地道:“洗月池一定会冒险吧,成亲的日子就是月末啊!结亲的可是丞相府,他们一定要在洛央离身边安插眼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