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透的声音让江岁寒猛然回到现实。公子令他杀她,他也必须嫁祸她以抵罪。无论如何,现在距她从世界上消失,仅剩一天。
决断
是夜,舒浅终于抵不住困倦,在另一间客房睡下。江岁寒虽回了堂,却是假寐,等到估计舒浅睡下,借口查案调开门口的守卫,进入华新死时的客房。
尸体未动,地上的脚印也在,只要抹去凶手、也就是自己的脚印,套出舒浅那一夜的行踪,再做手脚让她无人可证,就可以嫁祸于她。
很简单,她也不会有反抗余地,可他却迟疑着,耳边只回响着她清透的声音。
她说,公子很寂寞。
公子寂寞,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她处处念着公子,回护着公子,却只落得被公子借刀而杀的下场。他为何一定要做公子的刀,她又为何一定要消失?难道不能有另一个结局?
他的心突然一颤,为什么不可以?
“风堂主,你在做什么?”清透的声音突然从他身后出现,竟是舒浅来了。江岁寒又惊又喜,不顾一切地牵起她的手:“舒姑娘,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
舒浅急忙挣脱,惊道:“风堂主,你在说什么?去哪里?”
情急之下,她出手用上了几分内力,江岁寒倏地被震开。他急着要带她离开,也没注意,只把书杀的密信交给她,说:“你看。”
舒浅没有接信,只扫了一眼,神色变幻不定,许久才道:“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我要带你走,离开洗墨,到公子找不到的地方!”江岁寒一字一句道。他不想她伤心,他不想她受到伤害,他,不想离开她。
“为什么?”舒浅盯着他的双眼问,“你不做风堂主,你不要这几年你得到的一切,为什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江岁寒自然知道。但他这七年只是为寻小师妹,堂主之位他从不在意。留在洗墨,未必能找到小师妹,但舒浅却一定要死。
他要救她,他要她能再清清浅浅地笑,令冰雪融尽,阳光满堂。
真相
舒浅与他凝视了半晌,视线复又垂下,低声道:“你想怎么样?”
江岁寒决断虽快,却不鲁莽,片刻间就想好了计划。他告诉舒浅,他准备趁现在结案时间未到,与她托辞查几个下山兄弟,一起离开,远走高飞。公子一时应该还想不到他们会离开,不会马上追查。只要两个人隐姓埋名几年,就不会有危险。
“那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听了他的计划,她的声音也急切起来,大概还是怕书杀的追杀。江岁寒思索了下,道:“若要收拾东西,难免引人怀疑,就这样走最好。”
舒浅重重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着他看不懂的光芒。江岁寒不暇多想,暗忖书杀行事严密,道:“现在就走,只说发现了线索,要夜探以免泄密。夜长梦多,公子很可能会监视我们。”
他说着,大踏步走到门口,却见舒浅没有跟上来,回头催了一声。舒浅这才缓缓抬起首,目光是他未曾见过的复杂,问:“风堂主,如果你不走,将怎么杀我?”
江岁寒叹了口气,知她还是有心结,指着那脚印道:“你这样细心的人,怎么这么大意,在现场留下脚印。只要抹去凶手的脚印,再指你是凶手,你就分辩不清了。”
手指着她的足印,他的目光也就不自觉地落到上面,突然,他全身都僵住。
他一直不曾细看过她的足迹,因为他知道自己就是凶手。可是此刻,他清清楚楚地看到,那足迹上有些微血迹,已经变色发黑,一点一点,蔓延到帘后。
手下人发现华新尸体已经是早上,她若是那时进来,怎会踩上血迹。唯一的可能,是她在华新血迹未干时就到了这里!
可子夜之后这里就上锁,无人可出,难道她竟在这里呆了一夜?那书杀如何对她下令?密信上明明是书杀的笔迹!
不,如果她到来时华新血迹还未干……寒意倏地袭上心头,他指尖一动,本能地握住腰畔玉笔,却听风声迅急,接着,心口一凉。
如同寂灭般的感觉,从心口,传到全身。江岁寒无力望向舒浅,她手中所执,正是玉笔,碎魂。
她的声音清透依然,却极是清冷。她说:“公子要杀的人,其实是你。”
他不信,或者说,不肯相信。血汩汩地流出来,一点一点,抽走他的力气。他轻声问:“公子是怎么下令的?”
舒浅笑,让他愈加寒冷。她说:“我就是公子。”
碎魂
她就是公子。舒浅,就是书杀。
江岁寒想长笑,想悲哭,最终却只是无言。他用尽了心机陷害她,又用尽了力量救她,换来的只是一笔穿心,和一句冷漠的,我就是公子。
映着他不甘的目光,她的泪落下,他忽然一阵恍惚:或许,她不是不在意他。
然,她接下来的话,让他再也没有力气开口。
她说,她寻师兄已有七年,唯一的凭据,就只是她手中的碎魂,与师兄手中的灭魄。为寻师兄,她不惜加入洗墨阁。
她说,她知道华新来献魂魄书,立即亲身来询,却见他从客房中走出,只余华新的尸体,和灭魄造成的伤痕。那时她就知道,是他夺了灭魄。
她说,她看得出华新并不是师兄,但苦寻师兄七年,知情人却一朝被杀,断了线索,连灭魄都不知所踪。她看出江岁寒用灭魄极是称手,便写密信要他杀她,诱他与自己动手。灭魄乃千年寒玉所制,威力远胜利剑,若情势紧迫,他必会用灭魄应敌。
她说,她本想旁敲侧击出灭魄的下落,却不想他竟还想欺她师兄之事。定是华新与他说了实情,她那时更决意杀他。现在他要不带他物地离开,她便确认灭魄就在他身上,多说无益。
她说:“江岁寒,这一生一世,我都会记住你。”
他说不出话来。她的推理丝丝入扣,却一步一步,严密地,将他们的缘分斩断。让他的心,冷彻。
他终于明白,她的泪不是为自己而流,而是为想象中的师兄。她的心思,从未有半分放在自己身上。
一纸魂魄书,书的,却是寂灭的魂与魄。
然,心口深入骨髓的痛更让他明白,即使如此,他依然爱她。
他吃力地取出灭魄,说:“华新告诉我,你的师兄已死,临终前,要你笑着,替他活下去。”
她怔住。接过灭魄,低低地唤着师兄,终于,唇角微微地上扬。
那是可以让寒冬不再的笑容啊……他微微笑着,把她带泪的笑印在魂魄中,安然合眼。
即使魂碎,即使魄灭,即使注定无缘,她的笑容也足以让他无悔无怨,含笑离去。
琴遇
灵叶山间,解愿亭下。
正是初寒时节,青草始黄,枫叶半红。微风偶一吹过,便有无数枫叶落下,如沐红雨,引得年少孩童纷纷采拾。人天相映,风景如画。
山腰上,一个年过双十的清秀女子望着这一幕,淡淡地笑了笑,缓缓走向灵山顶处的解愿亭。她的衣衫并不是寻常女儿家的艳丽,而是血也似的暗红,伴着同样血色的剑鞘在风中微微荡起,却是在秀美中多了几分诡异。
在她身旁经过的孩子们看着她前行的方向,忽然间嘻笑声都停了下来,面带惊惧之色地跑远。红衣女子也不在意,只那般自顾自地走,嘴角的笑意变也未变,心底却止不住地多了一声叹息:连续三日登顶,每次这等情形都不能避免。灵山之顶极是难登,非是轻功极高的武林高手不能接近。最来她所属的洗墨阁与宿敌聆音苑战事不断,想来让寻常百姓极是不安,以至看到武林中人就四散而去。
静静地想着,她脚下却未停,不多时解愿亭已经隐约可见。她本无意停留,遥遥一望,没有见到意料中的场景,低低叹了口气便想离开。
便在这时,风吹弦动,一曲琴音突兀、却又无比柔和地漾起,柔柔的声音丝丝入耳,正是一曲《梅花三弄》。
女子愣住,顿时停下了脚步,一动不动地细听着。一弄叫月,声入太霞;二弄穿云,声入云中;三弄横江,隔江长叹声;凌风戛玉,欲罢不能……清亮的琴音在亭中悠然散开,轻盈似舞玉翻银,缭绕如水墨烟云。
待得一曲终了,女子终于忍不住清清淡淡赞了一声。
“好。”
亭中本是余音袅袅,伴着她这一言,琴声忽止。随即一个温和的语声传出:“不知好在何处,还请姑娘指教。”
女子眼神微微一亮,抬眼向亭中望去,只见一个素衣男子笑吟吟地看着他。那人生得极是好看,唇薄眉飞,英气逼人,却偏生没什么凌人之气。她望着那人,竟不由得微微怔住,不知过了多久才恍然惊觉,视线稍垂,手扶剑鞘道:“叨扰了,敢问阁下是——?”
“沈宇枫。”那男子在空中比划着这三个字,对上她略有失神的眼睛,清朗一笑。女子望进那毫不掩饰的笑容,竟觉得那柔柔琴音,又在亭间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