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浅
第一眼见到舒浅,江岁寒就知道,她是他命中的劫。
那时是深冬,清晨,天寒得很。手下顶着冷风急报,昨夜才到风堂的献宝人华新被杀。他问明情形,立即令人锁堂,到客房打量地上狰狞的尸体。
地上的血迹并不多,尸体只在胸前有一半尺深的血洞,再无其他伤痕。客房中除了尸体与血迹,便只有三条足印。
怎么会是三条?
眼神一动,江岁寒细细打量起自己脚边一行浅浅的足迹。那足迹轻轻小小,一直延伸到尸体旁,又向左行,隐没在帘后。
已经下令了锁堂,还有人敢乱闯。他冷笑,三支袖箭无声射出。帘动,风起。晨光中,乌发碧衣的舒浅,就这样俏生生站在他面前,宛若幽兰。
刹那间,江岁寒失了神。她轻轻浅浅的笑,她安安静静的眼,竟似让寒冬都不再。清亮双眸中透出的莫名悲伤,却让他心中一痛。
那时他还不知,让她伤心的人,便是他自己。
舒浅的声音清透:“我是舒浅,公子让我来的。”
江岁寒的心忽然沉沉坠下,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腰畔的玉笔,灭魄。
杀书
洗墨阁七杀之名,天下无人不知。琴棋书画诗酒花,七杀各司一职,配合无间,使洗墨阁屹立江湖,领主地位不曾动摇。而七杀之中,又以书杀最为神秘,公子便是他的代称。
江岁寒入洗墨阁三年,为书杀之直属,都不曾见得书杀一面。不想华新的死,竟惊动了他。他望着舒浅,小心应道:“是风堂防卫不周。在下正紧急布卡,定将凶手抓获。”
舒浅定定地看他:“那魂魄书呢?”
江岁寒心惊:魂魄书是江湖中传说的秘卷,据说一书在手,便可以一当百。书杀爱书成痴,在江湖中广征魂魄书,华新才因此到风堂献宝。但他才昨夜到堂中,今早就成了一具尸体。
他自己才刚听手下回报,下令彻查,书杀怎会知道?
舒浅并不要他的回答,递了一封密信过来:“公子要我随你查案。”
江岁寒依洗墨阁旧例背着她拆开,扫过纸上熟悉的字迹,再抬眼时,神色已是明灭不定。
信中只有三个字,杀舒浅。
疑案
江岁寒跟随书杀时日不短,一转念,已知定是书杀欲杀舒浅,却怕众人不伏,趁着华新之死,要自己诬她为凶手。他心中苦笑,他堂堂风堂主江岁寒,竟要栽赃于一个弱女子?
舒浅神色沉静,浑不知大难就在眼前,出神地凝视着尸体。江岁寒几分怜惜地问她:“看出什么了?”
她好久才收回目光,道:“有三处可疑。”
江岁寒只想着书杀的密令,全未把她的查案放在心上,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她又接着道:“风堂掌管阁中秘宝,向来看守甚严,对献宝人的守护也极是周密。子时之后,这里当是依例落锁的吧?”
“是。”江岁寒依然没有在意。
舒浅的声音忽地清朗起来:“子时之后这里无人可入,子时前,有谁进得了这里?”
江岁寒这才怔了怔,不想她思维如此敏捷。他慢慢地道:“我已查过,昨晚来这里的,只有我和两位兄弟。”
舒浅道:“此处要查。”
书杀身边的人,果然不似普通女子。江岁寒怜惜之余多了几分谨慎:这等聪慧的女子,要嫁祸,实是不易。
想起她说的三处疑点,他问:“第二处,可是凶器?”
舒浅露出赞许之色,点首赞同道:“华新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口,却不似寻常刀剑所致,若找到凶器,说不定能推出凶手的身份。”
确实不假,可还有什么可疑之处?江岁寒见舒浅又凝神盯着地上的足迹,也随她看去:华新身边的三行脚印,一是华新自己的,一是舒浅的。还有一行,与华新脚印缠绕后直通后窗,显然是凶手的。但那脚印既浅又模糊,实在算不得线索。
应着他疑惑的目光,舒浅轻轻叹了口气:“风堂主,我本不想怀疑你。可你当是初次见到尸体,看到足印时,为何不理会后窗那一行,直接就向我出手?莫非在此之前,你已知我的脚印不当存在?”
旧梦
她清澈的眸中,除了疑问,尽是他不曾见过的悲伤,他心惊之余,心,轻颤。
这样的眼神,已是七年未见。她,是真的在关心自己呢。
拿定了主意,他淡淡道:“舒姑娘多心了,在下当时也看到了那道足印,只是既已翻窗而出,再追也无结果,在下便先追查这一处,不想却冒犯了姑娘。”
舒浅神色仍是怀疑,秀眉微蹙,那模样竟甚是惹人怜爱。江岁寒无法,拿出昔年哄小师妹的法子,一揖到地:“舒姑娘,您这眉再皱下去,就要与在下娘亲一争深浅了。”
舒浅果然掌不住,掩口笑起来。那明亮的笑容映在江岁寒眼里,仿佛冰雪都在那一刹那融化。
当年小师妹的笑容,也是如此灿烂呢。江岁寒有些恍惚地想。
然,想起书杀的秘信,皱眉的人转瞬便换成了他。书杀命令从不可违,这个女子,注定要从世上消失。何况,他终是要找人抵这一罪。
因为杀死华新的人,就是他,江岁寒。
昨夜华新投到洗墨阁,自称有魂魄书。他极是在意,假托书杀之名前来盘问。谁知华新有魂魄书是假,刺杀书杀却是真。因他托了书杀之名,华新一照面便猛下杀手。生死关头由不得他多想,几招过后,华新已成了一具尸体。
但他却不能说出真相,因为魂魄书便是他的武器,玉笔灭魄。
世人都以为魂魄书是一卷书册,只有出身玉书门的他,知道魂魄书只是两支玉制判官笔,分称碎魂灭魄。他传承了师父的灭魄,碎魂则由师母传给了青梅竹马的小师妹。后来玉书门被灭,众弟子尽皆被戮,只有他与小师妹被师父拼死护着逃下了山。逃亡路上追杀不断,师父因伤重含恨而去,临终前,要他立誓护小师妹周全,他含泪应了。谁知接下来的乱战中,他伤重昏迷过去,再醒来,小师妹已是不见。
他便开始在茫茫人海中寻她。因书杀也在寻魂魄书,他加入了洗墨阁,只为能最快得知小师妹的消息。
他寻她,已整整七年。
书杀何许人,必知道魂魄书真面目。届时若查出灭魄就在他身上,他哪里分辩的清。谁都会认为是他杀华新夺灭魄,说不定,还会逼他交出碎魂。
长叹一口气,江岁寒暗自说服自己,书杀要杀人,天下只怕都无人可逃。横竖她也无活路,还是想个方法令她伏罪,两下相安罢。
正在沉思,舒浅清透的声音打破沉寂。她说:“风堂主,公子只给你三天时间。”
三天,就是说在这个世界上,她只能再存在三天。江岁寒念着,望着舒浅清亮的眼,心口忽地痛起来。
迷踪
彻查相关人的行踪花了整整一日一夜。因舒浅怀疑自己,江岁寒不便插手,只调了人来让她盘问,她还当真一个一个认真地盘问下去。看着她不眠不休地彻查,江岁寒不由有些心疼。
但查到最后,风堂中人都无嫌疑。她神色黯淡下去,波澜不惊地点头,作罢。天明回到客房,她目光不着痕迹地落在江岁寒身上。
江岁寒知她心意,淡淡道:“那天我一夜都在风堂,但无人可证。不过若说我杀人,未免太可笑了些。”
舒浅忽然想起什么,开始搜查尸体。江岁寒连问几声姑娘发现什么,她只做未听见。半晌,她从尸体身上取出一卷书册,问:“这是什么?为什么你没有告诉我?”
那卷书册的封面,赫然写着魂魄书三个字。江岁寒不曾搜过尸体,倒是一怔,随即失笑:“舒姑娘,您不会以为这就是魂魄书吧?华新已死,凶手哪有不取魂魄书之理?”
舒浅摇首道:“我在意的不是此处。我只是不明白,明明尸体上有这书卷,风堂主你为何不曾动手搜过?好像……一开始就知道真的魂魄书已经不在。”
她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江岁寒的眼,让他凉到心底。不想自己一时大意,竟让她怀疑至此。
他强笑:“舒姑娘,在下哪里想得到那么多。华新为献宝而来,凶手定是为盗宝才杀他,在下当然以为魂魄书不在他身上。”
“那你看到这书册,为何会认定不是魂魄书?莫非你知道魂魄书是什么!”舒浅接着逼问。
江岁寒仍自镇定道:“舒姑娘莫急。近年来到风堂献宝的人不计其数,在下身为风堂堂主,对魂魄书自然也略知一二。”
口中说着,他心中却在思量如何证据确凿地嫁祸于她。足印、魂魄书……心念电转间,他有了答案,一抬首,却迎上她的泪眼。
她竟在垂泪。见他望来,她默默拭了泪,不语。但她的目光分明在告诉他,她不相信他是凶手,却不得不信。她的心,为他而伤。
江岁寒霎时觉得心被刺了一般,口中想好的万般话,却无一说得出口,只呐呐地念着她的名字。
那是多年不曾有过那般熟悉的感觉,江岁寒无法抑制地想起师父逝世时,小师妹悲伤的泪眼。突然,一个让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念头袭来:她知道魂魄书,她一直在书杀身边,这岂不是与自己一样?还有,那熟悉的眼神……
想到此处,他不顾礼防,急切地抓住她的肩:“舒姑娘,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出身何门?有没有……失散的师兄?”
舒浅显然怔了一怔,才推开他。整整衣衫,她轻声道:“风堂主请自重。”
江岁寒急忙收回手,又听她道:“舒浅无名,身世不值一提,请风堂主不必挂心。不过师兄……”
她抬起眼定定地望着他,一字一句道:“舒浅没有。”
江岁寒后退几步,长长舒了口气,心下却不知是释然,还是失望。
“依公子的命令,还有两天。”她依然在自语,他的心,猛地一紧。
公子
为了查案,舒浅毫不顾惜身体,又不停步地查了整整一日。从华新入堂时的接待,到与人交谈的内容,从食水的供应,到入住的安排,一点一滴,她都丝毫不肯放过。江岁寒看着她渐渐憔悴但认真依然的模样,心中总有异样的情愫,不知是不安,还是不忍。
再入夜时,她带着一身寒气回到客房,请他再唤当夜值守的兄弟问话。江岁寒终于忍不住劝道:“舒姑娘,好歹先歇歇罢,为公子一个命令,何苦。”
舒浅执著地摇首,道:“这是公子的吩咐,舒浅不能愧对公子。”
江岁寒苦笑,她对公子奉若神明,为他心力交瘁,却不知公子让她来此不是为查案,只是……送死。想到此处,江岁寒忍不住怨起书杀来,问:“舒姑娘,公子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舒浅意外地望他:“你好奇吗?”
江岁寒有些尴尬地道:“在下入风堂三年,位至堂主都不曾见公子一面,自然很想知道。”
舒浅突然浅浅笑了,温柔,却带着悲伤。她静静地说:“公子很寂寞。”
寂寞?江岁寒心中冷笑,能用如此手段对付舒浅这般女子的人,怎会不寂寞。
舒浅对自己的话仿佛也有些意外,无措地咬了咬下唇,终于接着道:“公子不希望如此,可他别无选择。”
“有你陪在他身边,还会寂寞?”江岁寒半是戏谑地说出这句话,心中却翻江倒海,若非与公子接近之人,怎能了解他至此。
她此次却未请他自重,黯然道:“风堂主,这案结束,我就离开洗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