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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郑节使立功神臂弓 (1)

话说东京汴梁城开封府,有个万万贯的财主员外,姓张,排行第一,双名俊卿。这个员外,冬眠红锦帐,夏卧碧纱厨;两行珠翠引,一对美人扶。家中有赤金白银、斑点玳瑁、鹘轮珍珠、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门首一壁开个金银铺,一壁开所质库。他那爹爹大张员外方死不多时,只有妈妈在堂。张员外好善,人叫他做张佛子。忽一日在门首观看,见一个和尚,打扮非常。但见:双眉垂雪,横眼碧波。衣披烈火,七幅鲛绡;杖拄降魔,九环锡杖。若非圆寂光中客,定是楞严峰顶人。

那和尚走至面前,道:“员外拜揖。”员外还礼毕。只见和尚袖中取出个疏头来,上面写道:“竹林寺特来抄化五百香罗木。”员外口中不说,心下思量:“我从小只见说竹林寺,那曾见有?况兼这香罗木,是我爹在日许下愿心,要往东峰、岱岳盖嘉宁大殿,尚未答还。”员外便对和尚道:“此是我先人在日,许下愿心,不敢动着。若是吾师要别物,但请法旨。”和尚道:“若员外不肯舍施,贫僧到晚自教人取。”说罢转身。员外道:“这和尚莫是风!”天色渐晚,员外吃了三五杯酒,却待去睡,只见当值的来报:“员外祸事!家中后园火发。”吓杀员外,慌忙走来时,只见焰焰地烧着。去那火光之中,见那早来和尚,将着百十人,都长七八尺,不类人形,尽数搬这香罗板去。员外赶上看时,火光顿息,和尚众人都不见了。再来园中一看,不见了那五百片香罗木,枯炭也没些个。“却是作怪!我爹爹许下愿心,却如何好?”一夜不眠。但见:玉漏声残,金乌影吐。邻鸡三唱,唤佳人傅粉施珠;宝马频嘶,催行客争名夺利。几片晓霞飞海峤,一轮红日上扶桑。

员外起来洗漱罢,去家堂神道前烧了香,向堂前请见妈妈,把昨夜事说了一遍,道:“三月二十八日,却如何上得东峰、岱岳,与爹爹答还心愿?”妈妈道:“我儿休烦恼,到这日却又理会。”员外见说,辞了妈妈,退去金银铺中坐地。只听得街上锣声响,一个小节级同个茶酒保,把着团书来请张员外团社。原来大张员外在日,起这个社会,朋友十人,近来死了一两人,不成社会。如今这几位小员外,学前辈做作,约十个朋友起社。却是二月半,便来团社。员外道:“我去不得,要与爹还愿时,又不见了香罗木,如何去得?”那人道:“若少了员外一个,便拆散了社会。”员外与决不下,去堂前请见妈妈,告知:“众员外请儿团社,缘没了香罗木与爹爹还愿,儿不敢去。”妈妈就手把着锦袋,说向儿子道:“我这一件宝物,是你爹爹泛海外得来的无价之宝,我儿将此物与爹爹还愿心。”员外接得,打开锦袋红纸包看时,却是一个玉结连绦环。员外谢了妈妈,留了请书,团了社,安排上庙。那九个员外,也准备行李,随行人从,不在话下。

却说张员外打扮得一似军官:裹四方大万字头巾,带一双扑兽匾金环,着西川锦纻丝袍,系一条干红大匾绦,挥一把玉靶压衣刀,穿一双鞋。员外同几个社友,离了家中,迤逦前去。饥飧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到得东岳,就客店歇了。至日,十个员外都上庙来烧香,各自答还心愿。员外便把玉结连绦环,舍入炳灵公殿内。还愿都了,别无甚事,便在廊下看社火酌献。这几个都是后生家,乘兴去游山。员外在后,徐徐而行。但见:山明水秀,风软云闲。一岩风景如屏,满目松筠似画。轻烟淡淡,数声啼鸟落花天;丽日融融,是处绿杨芳草地。员外自觉脚力疲困,却教众员外先行,自己走到一个亭子上歇脚。只听得斧凿之声。看时见一所作场,竹笆夹着。望那里面时,都是七八尺来长大汉做生活。忽地凿出一片木屑来,员外拾起看时,正是园中的香罗木,认得是爹爹花押。疑怪之间,只见一个行者,开笆门,来面前相揖道:“长老法旨,请员外略到山门献茶。”员外入那笆门中,一似身登月殿,步入蓬瀛。但见:三门高耸,梵宇清幽。当门敕额字分明,两个金刚形勇猛。观音位接水陆台,宝盖相随鬼子母。

员外到得寺中,只见一个和尚出来相揖道:“外日深荷了办缘事,今日幸得员外至此,请过方丈献茶。”员外远观不审,近睹分明,正是向日化香罗木的和尚,只得应道:“日昨多感吾师过访,接待不及。”和尚同至方丈,叙礼,分宾主坐定。点茶吃罢,不曾说得一句话。只见黄巾力士走至面前,暴雷也似声个喏:“告我师,炳灵公相见。”吓得员外神魂荡漾,口中不语,心下思量:“炳灵公是东岳神道,如何来这里相见?”那和尚便请员外屏风后少待。“贫僧断了此事,却与员外少叙。”员外领法旨,潜身去屏风后立地看时,见十数个黄巾力士,随着一个神道入来,但见:眉单眼细,貌美神清。身披红锦衮龙袍,腰系蓝田白玉带。裹簇金帽子,着侧面丝鞋。

员外仔细看时,与岳庙塑的一般。只见和尚下阶相揖,礼毕,便问:“昨夜公事如何?”炳灵公道:“此人直不肯认做诸侯,只要做三年天子。”和尚道:“直恁难勘,教押过来。”只见几个力士,押着一大汉,约长八尺,露出满身花绣。至方丈,和尚便道:“教你做诸侯,有何不可?却要图王争帝,好打!”道不了,黄巾力士扑翻长汉在地,打得几杖子。那汉长叹一声道:“休!休!不肯还我三年天子,胡乱认做诸侯罢。”黄巾力士即时把过文字安在面前,教他押了花字,便放他去。炳灵公抬身道:“甚劳吾师心力。”相辞别去。和尚便请员外出来坐定。和尚道:“山门无可见意,略备水酒三杯,少延清话。”员外道:“深感吾师见爱。

”道罢,酒至面前,吃了几杯,便教收过一壁。和尚道:“员外可同往山后闲游。”员外道:“谨领法旨。”二人同至山中闲走。但见:奇峰耸翠,佳木交阴。千层怪石惹闲云,一道飞泉垂素练。万山横碧落,一柱入丹霄。员外观看之间,喜不自胜,便问和尚:“此处峭壁,直恁险峻!”和尚道:“未为险峻,请员外看这路水。”员外低头看时,被和尚推下去。员外吃一惊,却在亭子上睡觉来,道:“作怪!欲道是梦来,口中酒香;道不是梦来,却又不见踪迹。”正疑惑间,只见众员外走来道:“员外,你却怎地不来?独自在这里打磕睡。”张员外道:“贱体有些不自在,有失陪步,得罪!得罪!”也不说梦中之事。众员外游山都了,离不得买些人事,整理行装,厮赶归来。

单说张员外到家,亲邻都来远接,与员外洗拂。见了妈妈,欢喜不尽。只见:四时光景急如梭,一岁光阴如拈指。却早腊月初头,但见北风凛冽,瑞雪纷纷。员外看见雪却大,便教人开仓库散些钱米与穷汉。

且说一个人在客店中,被店小二埋怨道:“喏大个汉,没些运智,这早晚兀自不起。今日又是两个月,不还房钱。哥哥你起休!”那人长叹一声:“苦!苦!小二哥莫怪,我也是没计奈何。”店小二道:“今日前巷张员外散贫,你可讨些汤洗了头脸,胡乱讨得些钱来,且做盘缠,我又不指望你的。”那人道:“罪过你!”便去带了那顶搭圾头巾,身上披着破衣服,露着腿,赤着脚,离了客店,迎着风雪走到张员外宅前。事有斗巧,物有故然,却来得迟些,都散了。这个人走至宅前,见门公唱个喏:“闻知宅上散贫。”门公道:“却不早来,都散了。

”那人听得,叫声:“苦!”匹然倒地。员外在窗中看见,即时教人扶起。顷刻之间,三魂再至,七魄重来。员外仔细看时,吃一惊,这人正是亭子上梦中见的,却恁地模样!便问那汉:“你是那里人?姓甚名谁?见在那里住?”那人叉着手,告员外:“小人是郑州泰宁军大户财主人家孩儿。父母早丧,流落此间,见在宅后王婆店中安歇,姓郑,名信。”员外即时讨几件旧衣服与他,讨些饭食请他吃罢,便道:“你会甚手艺?”那人道:“略会些书算。”员外见说,把些钱物与他,还了店中,便收留他。见他会书算,又似梦中见的一般,便教他在宅中做主管。那人却伶俐,在宅中小心向前。员外甚是敬重,便做心腹人。

又过几时,但见时光如箭,日月如梭,不觉又是二月半间。那众员外便商量来请张员外同去出郊,一则团社,二则赏春。那几个员外,隔夜点了妓弟,一家带着一个寻常间来往说得着行首。知得张员外有孝,怕他不肯带妓女,先请他一个得意的表子在那里。张员外不知是计,走到花园中,见了几个行首厮叫了。只见众中走出一个行首来,他是两京诗酒客,烟花杖子头,唤做王倩,却是张员外说得着的顶老。员外见了,却待要走,被王倩一把扯住道:“员外,久别台颜,一向疏失。”员外道:“深荷姐姐厚意,缘先父亡去,持服在身,恐外人见之,深为不孝。”便转身来辞众员外道:“俊卿荷诸兄见爱,偶贱体不快,坐侍不及,先此告辞。”那众员外和王倩再三相留,员外不得已,只得就席,和王行首并坐。众员外身边一家一个妓弟,便教整顿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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