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伯尧无奈,将手接住蛋。廖秋莲一笑,说:“这才是我的好哥哥!我熬了鱼粥,我去帮你热一碗。”说着愉快地起身走去门边拾起瓦罐,提到一角的小灶前,“这两条鱼虽小,却是鲫鱼,味鲜肉嫩。”她放下瓦罐,舀水洗了洗灶上的铁锅,将瓦罐里的米粥倒了些在锅里,盖上木制锅盖,将一旁堆放的柴放进灶里点燃。冯伯尧看着她,不禁心酸地湿了双眼,他抑制着难过,一口口地把手里的蛋吞咽下。
冯伯尧忧虑地看着她,说:“秋莲!”
“你又想说什么?”
“别再为我冒险去小溪捉鱼了,要是有人看见去告发,我要担心的!”
“知道,上次你已经说过了,我会加倍注意的。我还不是想你的身体能早点好起来,等到你好了,等有一天我们能自由回家,你才有健康的身体照顾我,让我依靠,到时我就什么也不管,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冯伯尧酸楚地一笑。
廖秋莲将一勺饭喂进他嘴里边说:“跟小时候的玉兰一样,喂一口饭还要逗得她高兴。”
冯伯尧感伤地叹息:“唉,也不知道玉兰她现在怎么样了,孩子生了没有?”
“早,还有两个月才生,等这几天的秋收忙完了,我跟队上请个假去公社问问郑权,我也正想回去找他帮忙向上面反映反映你现在的情况。”
“算了,别无事生非。”
“我有分寸的,当时你被那帮畜生打得皮开肉绽、坐卧不得的情况他们是看到的,现在皮外伤虽好了,但身体内部后遗症还需要慢慢调养,我不请示他们能给你什么特殊优待,我只想求他们酌情把你和我调到一个生产队。”
冯伯尧忧虑地说:“可能吗?他们的初衷就是要把我们分开。”
“我去求郑权,他说话或多或少那帮人还要听一些,我相信他会念在玉兰的面子上帮我们这个忙,不然我就上区里、县里,我就不信天下乌鸦真是一般黑!”
Chapter5
经过多方走动,他们终于被恩准回家。可是冯伯尧的病情愈加严重,廖秋莲独自在厨房里熬药,她悲伤地淌着泪,想着医生的话:“恐怕冯老师是只有这两天的客了!”她捧起药碗,尝了尝药的温度,然后竭力抑制住伤悲,擦干了脸上的泪,深吸一口气,一手端药碗,一手端油灯,走进房门。
看着已瘦得不成人形的伯尧,她俯下身温柔地轻唤着:“伯尧,吃药吧,把药吃了再睡,伯尧?!”
冯伯尧缓缓睁开眼,微笑对她说:“不用了,秋莲,我的病……”
“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但药一定要吃,只有吃了药,病才会好得更快。”廖秋莲扭身就要去端桌上的药。
冯伯尧气若游丝地说:“秋莲,我没时间了!”
她蹲到他面前,双手握紧他的手亲吻着,泪如泉涌地说:“伯尧,你别这样说,请你别这样说,你会好起来的,你必须要好起来,你答应过我要娶我,要和我相守白头,你不能说话不算……”
“我已经尽力了,秋莲!”
“不,你没有,你是想要退缩,想要逃避,想要推卸对我承诺过的责任,你不能这样绝情,伯尧,你没权利抛下我,我不能没有你,伯尧啊!”
冯伯尧难舍地望着她,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说:“你听我说,秋莲,我真的没多少时间了。”她悲痛地望着他,泪水静静地在脸上流淌。
“我是个没多大能耐的人,懦弱,就注定了我平庸的人生。是你改变了我,让我有勇气活得积极,豁达,不卑不亢,我很幸福今生能有你这么一个相知、相惜、相爱的人,我很满足这几个月与你携手朝夕,享受你体贴入微呵护的日子,因为有你,我今生不虚此行……”
“伯尧,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只要你好起来,好好活着!”
“我也想,我对你有一千个一万个不舍,秋莲,可生死有命,我无能为力。”
秋莲心如刀割:“伯尧——”
“别难过,秋莲,死亡,它只是生命的又一次转折,绝非结束。我与你分开的,也只是有形的身体,而我的灵魂会一直远远地守护着你:当每一个你熟睡的夜晚,我都将化作一缕清风,悄悄来与你同在,我会轻轻坐在你身旁,在黑暗中对你凝目而视,当我的眼睛酸涩的时候,我会吻你,吻着你进入你的梦乡……”他满足地微笑着,合上了双眼,手从廖秋莲手中沉重的脱落。
廖秋莲惊呆般看着冯伯尧和他脱落的手,张皇地冲他叫着,手轻拍他的脸:“伯尧!伯尧!”冯伯尧毫无知觉反应。她惊惧地将手指伸到他鼻孔前试了试,顿时悲痛欲绝地哭叫着:“伯尧,我的伯尧。”她双膝跪立地上,手抱向他的头,脸紧贴着他的脸,泪如雨下地吻他、端详他,爱不释手地抚摸他的脸,悲凄地苦笑说:“你终于解脱了,伯尧,从此你不必再忍受病痛的折磨,我们也解脱了,我们不必再受人情冷暖的嘲讽,我们苦尽甘来,终于可以双宿双飞,永不分离,你等等我,等等我啊,伯尧!”
廖秋莲此时义无反顾地跑去门外,将早已准备好的干柴抱进屋,一捆捆将伯尧的床厚厚地包围起来,将满满的一罐煤油浇在柴捆上,然后她凄然地笑着上床,深情地抱着冯伯尧,说:“伯尧,今天就是我们的婚礼,虽然我们没有一个亲戚朋友的祝福,但,我们却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对新人:我们有星月为证,天地庇佑,你听大自然最神气的交响乐队,在为我们奏着《婚礼进行曲》。这是一个天上人间的婚礼,这是一个万物生灵的庆贺,好浪漫,好隆重,我好满足!你等得有些心急了吧,伯尧?”她说着起身,掀开冯伯尧身上的被子,将寿衣、裤穿在他身上,并帮他穿上寿鞋。
“秋莲!”突然间一个微弱的声音发出。廖秋莲惊诧地忙甩头看向冯伯尧。
冯伯尧奄奄一息地叫道:“秋莲!”
廖秋莲顿时欣喜若狂地叫着:“伯尧!”她激动万分地扑向他,孩子般埋在他肩头,声声哭泣着:“伯尧!伯尧!……”
冯伯尧抬眼张望床边高耸的柴捆,禁不住泪如雨下,吃力地抬手从枕下抽出一封信,心痛地说道:“秋莲,我请求你:你一定要帮我找到玉兰,替我把这封信交给她,有机会你再去郑权老家打听一下那孩子,看看她在哪里,要是他们待她不好,让她受着委屈,请你务必接她回你身边,好好抚育她……”
廖秋莲痛苦地泪流滂沱地望着他:“不,伯尧,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我要跟你走,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让我独自去承担这重负……”
冯伯尧拼尽最后一口气说:“答应我,秋莲,好好活着,玉兰她很任性,以后她可能还要受好多磨难和艰辛,还有那孩子,你帮我看着她们,保护她们,别让她们孤苦无依!”
廖秋莲紧紧握着他的一只手:“不,我不答应你,你休想离开我,要承担,我们一起承担,要逃,我们一起逃!”
冯伯尧难受地望着她,竭力地将握信的手再次举向她,说:“答应我……”他皱了一下眉头,手落回身上,双眼乞求地望着她。
廖秋莲肝肠寸断地扑向他,抱紧他失声大哭:“伯尧!”
Chapter6
肖妈正对前来敬老院看望她的权裔讲着廖秋莲的过去,权裔的双眼早已红肿,她含泪看着肖妈。肖妈负疚地说:“……我对不起你姨婆,我这辈子做过最丧尽天良的事就是诬蔑了她这个好人。她后来所受的苦可以说都是因我而起。
“从你外婆死后,你姨婆就从你们家搬了出来,住进了学校的单身寝室。当时我也在学校,因为我那死老头在食堂掌勺,我一直随他在食堂干些杂活,给老师和校长办公室送些开水。你姨婆的寝室就在教导室旁边,我每天送开水都要经过她门前,我比你姨婆长十二岁,凡有关她的事我都知道,因此我很厌恶她,每次经过她门口,都习惯在门上啐口唾沫,有时还怀着幸灾乐祸的想法,从门缝里往里看。
“时间过得很快,一晃‘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我那个死鬼,一夜间竟成了造反派头头,我也和我儿子加入了,还被封为联防队队长,我带着跑后勤的几个人,整天在校园里东走西窜。学校已经很久没正常上课了,老师们每天除了开会就是学习,学生们照常每天来学校,这一群那一堆自找乐子。”
肖妈痛苦地说:“我是该下地狱的!张医生当时就给你姨婆作了检查,你姨婆她没说谎,我看到的她床单上和毛巾上的血,确实是你姨婆的鼻血……后来,你姨婆和外公被下放了……在那个时期里,我们一家人仗着手里的权力在街上招摇撞骗,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见着不顺眼的就打,想批斗谁就拿谁来批斗,天天都制造着冤假错案……
“俗话说,‘民在做,天在看。’老天爷是最公道的,善恶到头都会有报应。我们一家威风了一年多,有天晚上我那死鬼一夜未回来,第二天早晨发现他在河里浮起来的尸体,后来没过多久,我儿子又突然暴病死了。‘文化大革命’一结束,我又被管制了起来。男人没了,儿子没了,工作也没了,出门上街,大家又视我为过街老鼠,我心里一时承受不了这所有的打击,精神就崩溃了,时而清醒,时而疯疯癫癫地每天在街上喊打喊杀,经常被人用石子打得头破血流。但我做梦也想不到,你姨婆为了我,主动地向上街、下街每一个对我有怒的人求情放过我……她把我当亲人,开导我,帮我请医生治病,接济我的生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