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她提到迪肯,所以玛丽才下定决心出去,尽管玛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外面虽然没有小马和小羊,但至少有小鸟。这些小鸟应该跟印度的小鸟不一样。她去看看这些小鸟应该会很开心。
玛莎替她找来大衣、帽子,还有一双小短靴,给她指了下楼的路。
“你走那条路,就能去花园了。”她指着一扇门说,那门开在一片灌木林织成的墙上,“夏天那儿有很多花,不过现在什么花都没有。”她犹豫了一下,才又接着说,“有一座花园是锁着的。十年来,没有一个人进去过。”
“为什么?”玛丽情不自禁地问。在房子里面锁着一百个门,这会儿又添了一个。
“克瑞文先生的太太突然去世后,他就让人把门锁上了,谁都不让进去。那是他太太的花园。他锁上门,然后挖了一个洞把钥匙埋在里面。哎呀,迈德洛克太太在按铃——我得快点走了。”
她离开之后,玛丽走上通往灌木门的那条路。玛丽忍不住去想那个十年没人进去过的花园。她很好奇,想知道那儿是什么样子,还有没有花儿。她穿过灌木门之后,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里有宽阔的草坪,有蜿蜒的小路,小路边缘的花木被修剪得整整齐齐。这儿有大树,有花圃,有修剪成奇形怪状的常青植物,还有一个巨大的池塘。池塘中间有一个灰色的喷泉。可花圃光秃秃的,显得很荒凉,喷泉也没喷水。这肯定不是被锁起来的那个花园。花园怎么能锁得住呢?人总是能走进花园里呀。
她心里正这样想着,就看见小路的尽头似乎有一面长长的墙,墙上长满了常春藤。她对英国还不太熟悉,不知道她要去的那个地方是菜园,是种植蔬菜和水果的地方。她走向那面墙,发现常春藤中有一扇绿色的门开着。显然这不是那个锁着的花园,她可以进去。
她穿过那扇门,发现这是一个四周都有围墙的园子,而且是好几个互相通着的园子之一。她看见另外一扇开着的绿色门露出灌木丛和菜地之间的小径,菜地上种着冬季蔬菜。果树被修剪得平平整整的,有些菜地上还有玻璃温室。玛丽站在那儿环视四周,心想,这地方可真够秃、真够丑的。到了夏天,植物都是绿色时也许会好一点儿,可现在真是没什么好看的。
这时,有一个老人肩上扛着铁锹,从通往另一个花园的门里走了进来。他看见玛丽的时候好像吓了一大跳,然后摸了摸帽子向玛丽致意。他的脸古板苍老,看见她一点儿高兴的表情都没有——不过玛丽对他的花园也不满意,正摆着一副“牛脾气”的表情,看起来也不像是乐意见到他。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一个菜园。”他回答道。
“那是什么地方?”她指着另一扇绿色的门问。
“另一个菜园。”他的回答很简短,“墙的那边还有一个菜园,再那边是果园。”
“我可以进去吗?”玛丽问。
“你想去就去呗,不过没啥可看的。”
玛丽没有吭声。她接着往前走,穿过了第二扇绿色的门。她发现了更多的墙,还有冬季蔬菜和玻璃温室。不过在第二道墙上还有一扇绿色的门没开。说不定这门就通往十年没人进去过的花园呢。玛丽可不是胆小鬼,她向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所以她走向那扇绿门去拧把手。她希望门不要被打开,因为她想自己肯定已经找到那个神秘的花园了——可是门很容易就开了。走过这扇门,她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果园。这儿也是四周都有围墙,墙边上挨着光秃秃的果树——但是到处都看不见绿门。玛丽到处找寻,当她来到果园深处时,注意到这墙在果园之外似乎还在延伸,包围着另一侧的某个地方。她能看见墙上的树梢。她静静地站着,看见一只胸膛鲜红的小鸟站在一棵大树的树梢上。它突然唱起冬之歌——好像是看见了她,在呼唤她。
玛丽停下脚步听它唱歌。它欢快、友好的歌声让她有一种快乐的感觉——一个不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也会感到孤独。锁着门的大房子、光秃秃的大荒原还有光秃秃的大花园让这个小姑娘觉得世界上只剩下她自己了。如果她是一个感情丰富已经习惯于被宠爱的孩子,那她早就伤透了心。不过尽管她是“牛脾气玛丽”,尽管她很孤单,这只胸膛鲜红的小鸟还是让她的小苦瓜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一直听着它歌唱,直到它飞走。它跟印度的鸟儿不一样,她喜欢它,想再见到它。说不定它就住在那个秘密花园里,知道花园的一切。
可能是她没事可做,所以才老想着那个荒废的花园。她非常好奇,很想看看它到底是什么样儿的。阿齐博尔得·克瑞文先生为什么要把钥匙埋起来呢?她想知道自己能不能见到他。不过她知道即使见面她一定不会喜欢他,他也一定不会喜欢自己。她一定只是站在那儿看着他,一声不吭,虽然她非常想问问他为什么要做这么奇怪的事。
“别人永远不喜欢我,我也从不喜欢别人。”她心想,“我永远不可能像克劳弗德家的孩子那样说话。他们一直说啊笑啊闹啊的。”
她想起了那只鸟,想到它好像是在对着她歌唱。当她想起它站着的那棵树时,她突然停下脚步。
“我相信那棵树就在秘密花园里——我能感觉到,一定是这样的。”她说,“那地方被墙包围着,而且没有门。”
她回到第一个菜园,看见那个老人在挖地。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冷冷地看了他一阵子。他根本没注意到她,所以最后她只好开口了。
“我刚去过其他的园子。”她说。
“没人拦着你。”他粗鲁地答道。
“我去果园了。”
“门口没狗咬你。”他说。
“可是没有去另一个花园的门。”玛丽说。
“哪个花园?”他用粗哑刺耳的声音问道,停下了手中的活。
“墙那边的花园。”玛丽回答道,“那儿有树——我看见了树梢。有一只红胸膛的鸟儿站在树梢上,它还唱歌呢。”
让她吃惊的是,那张饱经风霜的阴沉老脸上的表情变了。一丝微笑慢慢地爬满那张脸,园丁看起来像变了个人似的。这让她想到,一个人笑的时候要好看得多,真是神奇啊。她以前就没想过这一点。
他转向果园那边,开始吹口哨——声音低柔的口哨。她真不明白,一个如此古板的人怎能发出这种婉转的声音。
几乎就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发生了一件神奇的事情。她听见一阵轻柔的飞翔的声音——是那只红胸膛的小鸟朝他们飞过来了。它落在园丁脚边冰冷的土地上。
“它来了。”老人轻轻地笑着。然后他开始跟小鸟说话,就像跟小孩子说话一样。
“你去哪儿了,你这个厚脸皮的小叫花?”他说,“我今天才看见你。你现在已经开始找媳妇了吗?太早了吧。”
鸟儿把小脑袋歪向一边,抬头看着他,眼睛柔和明亮,像黑露珠一样。它好像跟他很熟悉,一点儿也不害怕。它在那儿跳来跳去,轻快地啄着泥土,寻找种子和虫子。这让玛丽的心中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它这么漂亮、这么快乐,看起来很像人。它的身体圆滚滚的,嘴巴精致,双腿修长。
“你一叫它,它就会来吗?”她悄悄地问道。
“是啊,它准会来。它刚会飞的时候我就认识它。它的窝在另一个园子里。它第一次飞过围墙过来之后,有好几天都因为身体太弱飞不回去。所以我们就成了好朋友。等到它飞过围墙回去的时候,窝里其他的鸟儿都搬走了。它很孤独,就回来找我了。”
“它是什么鸟啊?”玛丽问。
“你还不知道吗?它是红腹知更鸟,这种鸟是世上最友好、最神奇的鸟。它们差不多跟狗一样友好——只要你知道怎么跟它们打交道。你看它,在那儿啄食,还老是看着咱们。它知道咱们在说它呢。”
这个老家伙现在看起来简直就是世上最奇怪的一景。他看着那个穿红背心的小胖鸟,似乎为它感到骄傲,觉得它是自己的宝贝。
“它是一个自傲的家伙。”他笑着说,“它喜欢听别人谈论它。而且它很好奇——天啊,没人像它那样好打听、爱管闲事。它总是跑来看我种的是什么。它知道所有的事情,那些事情克瑞文先生从不操心。它是园丁们的头儿,它真的是。”
知更鸟跳着,忙着翻啄泥土,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看他们。玛丽觉得它的黑露珠眼睛在十分好奇地看着自己。它真的像是想要了解她的一切。她心中奇怪的感觉更强烈了。
“其他的小鸟都飞到哪儿去了?”她问。
“谁也不知道。鸟爸爸鸟妈妈把它们赶出鸟巢让它们去飞。你还没注意,它们就四处飞散了。这家伙是个聪明的小家伙,它知道自己成了孤鸟。”
玛丽小姐朝知更鸟走近一步,仔细打量它。
“我也孤单。”她说。
她以前不知道这是让她感觉郁闷、生气、不高兴的原因之一。当知更鸟和她相互对视的那一刻,她突然明白了这一点。
老园丁把帽子往光脑袋后面推了推,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你就是印度来的那个小姑娘?”他问。
玛丽点点头。
“难怪你会孤单。你在这儿会更孤单的。”他说。
他又开始挖地,把铁锹深深地插进肥沃的黑土里。知更鸟在他身边跳着、忙着。
“你叫什么名字?”玛丽问他。
他直起身来回答她。
“本·威斯特夫。”他说。然后他又苦笑着加了一句,“没有它陪的时候,我自己也很孤单。”他用大拇指指向知更鸟,“它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一个朋友都没有。”玛丽说,“从来没有。我的仆人不喜欢我,我从不跟别人玩。”
约克郡人的习惯是坦白直率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老本·威斯特夫是一个地道的约克郡荒原上的人。
“你和我很像。”他说,“咱们是同一种材料做的。咱们都长得不好看,而且脾气和样子一样古板。咱们的脾气都不大好,我敢说,咱俩都这样。”
他说的是大实话,玛丽·林洛克斯以前从没听到过别人对自己真实的评价。当地仆人不管你做什么,总是问候敬礼、顺从你。她没怎么想过自己的长相,不过她仍然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像本·威斯特夫那样不讨人喜欢,她还怀疑自己看起来是不是像他在知更鸟来之前那样古板。她真的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脾气不好。她觉得不太舒服。
突然,一阵清晰细小的、波浪般的声音从她身边传来。她转过身去,发现自己站在离一棵小苹果树有几英尺远的地方。知更鸟早已飞到苹果树枝上,突然展开了歌喉。本·威斯特夫放声大笑。
“它这是干什么啊?”玛丽问道。
“它决定要跟你做朋友了。”本回答说,“它要不是喜欢上你了,你尽管骂我。”
“喜欢我?”玛丽问。她轻轻地走向小树,抬头向上看。
“你愿意和我做朋友吗?”她问知更鸟,就像是在跟一个人说话一样,“你愿意吗?”她的声音不生硬也不专横,而是温柔、热切又有耐心的。本·威斯特夫大吃一惊,就像她听见他的口哨声时一样。
“哎呀,”他大叫,“你这样说话才是一个真正的小娃娃的声音,而不是老太太一样刺耳的声音。你刚才简直就像迪肯跟荒原上的野生动物说话一样。”
“你认识迪肯?”玛丽急忙转过身来问他。
“所有的人都认识他。迪肯到处闲逛。就连黑莓和欧石楠花都认识他。我敢说狐狸都会告诉他自己的宝宝睡在哪里,云雀也不会对他隐瞒自己的窝。”
玛丽本来还想再问一些问题。她对迪肯的好奇心差不多跟对那个荒废花园的好奇心一样。可就在这时,那只演唱结束的知更鸟抖了抖翅膀,张开翅膀飞走了。它已经完成了这次拜访,去办其他事情了。
“它飞过了那道墙!”玛丽叫道,看着它,“它飞到果园——又越过一道墙——飞进了没有门的那个花园!”
“它住在那儿。”老本说,“它是在那儿孵出来的。如果它是在找媳妇的话,那它肯定是在追求一位住在那些老玫瑰树中的年轻知更鸟女郎。”
“玫瑰树,”玛丽说,“那儿有玫瑰树吗?”
本?威斯特夫又拿起铁锹开始干活。
“十年前有。”他嘟囔着。
“我真想看看它们。”玛丽说,“那门在哪儿?应该有个门呀。”
本把铁锹深深地戳进泥土里,看起来又像刚见面时那样难以相处。
“十年前有,现在没了。”他说。
“没有门?”玛丽大声叫道,“肯定有!”
“没人能找到,也不关任何人的事。小姑娘家不要伸着鼻子到处打探、多管闲事。我得接着干活。你自己玩去吧,我没时间陪你。”
他居然真的不再挖地,把铁锹扛在肩上,走了。他看都没看她一眼,也没有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