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最好告诉他,她想。她可以不提秘密花园,只说说迪肯。她以前也喜欢听玛莎说起他。而且,她很想说说他。这样好像离他近一点儿。
“他是玛莎的弟弟。他十二岁。”她解释说,“他跟世界上任何人都不一样。他能吸引狐狸、松鼠和小鸟,就像印度当地人吸引蛇一样。他会用笛子吹很柔和的曲子,动物们都来听。”
他身旁的桌子上有一些很大的书,他突然从中抽出一本。
“这本书里有一幅印度耍蛇人的画。”他大声说,“你过来看。”
书很漂亮,里面有色彩艳丽的插图。他翻到其中一幅。
“他能这样吗?”他急切地问。
“他吹笛子,它们听。”玛丽解释说,“不过他不把它叫做魔法。他说是因为他一直待在荒原上,他知道小动物们的习惯。他说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就是一只鸟儿或者是一只兔子,他太喜欢它们了。他还问知更鸟问题。他会和知更鸟唧唧喳喳地聊天。”
柯林躺在靠垫上,眼睛越瞪越大,脸颊上的红晕都要燃烧起来。
“给我多说说他的事情吧。”他说。
“他懂得所有蛋和窝的事儿。”玛丽接着说,“他知道狐狸、水獭、獾住在哪儿。他替它们保密,这样,其他的男孩就找不到它们的窝,吓不着它们。他知道荒原上长着的和住着的所有东西。”
“他喜欢荒原吗?”柯林说,“那么一个又大又秃又无趣的地方,他怎么会喜欢它呢?”
“它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地方。”玛丽抗议说,“上面长着成千上万可爱的东西,还有成千上万的小动物。它们忙着筑巢、做窝、挖洞,忙着唧唧喳喳地谈话。它们在地下、在树上、在欧石楠花丛里忙啊玩啊,可高兴了。那是它们的世界。”
“你怎么知道那么多啊?”柯林说,用手肘支撑着自己,看着她。
“我一次都没去过,真的。”玛丽突然想起来,说,“我只有一次在晚上坐车穿过它。我当时觉得它很丑。玛莎先告诉我关于它的故事,然后迪肯也给我讲过。迪肯说起它的时候,你感觉就像自己能看见、能听见那些东西似的,就像自己正在欧石楠丛中晒着太阳,闻着蜜一样香甜的金雀花的味道——周围到处都有蜜蜂和蝴蝶在飞舞。”
“你要是生病的话,什么也看不见。”柯林不安地说。他看上去像是听到从远处传来的陌生声音,正在心里琢磨那是什么。
“你要是一直待在屋里,就看不见。”玛丽说。
“我不能去荒原。”他的声音里透出怨恨。
玛丽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大胆地说:
“你可以去——说不定什么时候。”
他吃惊地动了一下身体。
“去荒原!怎么可能!我会死的。”
“你怎么知道你会死?”玛丽冷淡地说。她不喜欢他说到死时的态度。她不太同情他。她感觉他简直是在拿这个炫耀。
“噢,我从记事开始就听说了。”他生气地回答,“他们总是悄悄地谈论,以为我听不见。他们也希望我死掉。”
玛丽小姐觉得非常不服气。她紧紧地抿着嘴唇。
“如果他们希望我死,我就是不死。”她说,“谁想要你死了?”
“仆人们——当然,还有克瑞文医生。因为那样他就能得到密塞威特庄园,一下子富起来。他嘴上不敢说,可我每次病情加重的时候,他就显得很高兴。我得风湿热的那一次,他的脸长得可胖了。我想,我爸爸也希望我死。”
“我不相信他会这样。”玛丽固执地说。
这下,柯林又转过身看着她。
“是吗?”他说。
他又躺在靠垫上,一动不动,像是在思索着什么。很长时间,他们都没说话。可能他们都在想一些小孩子一般不会想的奇怪事情。
“我喜欢伦敦来的那个名医,因为他让他们把那铁东西取掉。”最后,玛丽说,“他说过你会死吗?”
“没有。”
“那他说什么?”
“他没有悄悄地说话。”柯林回答说,“他可能知道我讨厌别人窃窃私语。我听见他很大声地说话。他说:‘这孩子只要自己下定决心就能活下去。要让他保持心情愉快。’他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好像是在发脾气。”
“我告诉你谁能让你心情愉快,也许他可以。”玛丽思索着说道,她觉得自己愿意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我相信迪肯可以。他一直谈论活着的东西。他从来不说死的或是生病的东西。他总是抬头看着天空中的飞鸟——要不就是低头看地上生长着的东西。他的蓝眼睛特别圆,看东西时瞪得特别大。他笑起来宽宽的嘴巴咧得很大——他的脸蛋红得就像——就像樱桃一样。”
她把凳子朝沙发拉近一点儿。她一想起那宽宽弯弯的嘴巴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表情就完全变了。
“这样吧,”她说,“咱们不要说死的话题。我不喜欢。咱们说说活着。咱们说说迪肯。然后再看看你的图画书。”
这是她能提出的最好建议。说说迪肯就意味着要说起荒原,说起农舍,还有农舍里每星期靠十六个先令生活的十四个人——那些像野马驹一样被荒原上的草养肥的孩子们。还要说起迪肯的妈妈——还有跳绳——还有阳光照耀着的荒原——还有从黑色土壤里冒出来的淡绿尖芽。这一切都充满活力,玛丽从没说过这么多话——柯林也说啊听啊,以前从没这样过。他们开始一起没来由地大笑,就像孩子们在一起玩得高兴时那样。他们笑啊、笑啊,最后闹成一团,就像两个普通健康的十岁孩子一样——而不是一个呆板、瘦小、没有爱心的小女孩和一个总以为自己要死的、病怏怏的小男孩。
他们玩得很高兴,忘了图画也忘了时间。他们为本?威斯特夫和他的知更鸟放声大笑。柯林突然想起一件事情,竟然坐了起来,好像忘掉了自己虚弱的后背。
“你知不知道,有件事情我们还没想到?”他说,“咱们是表兄妹。”
他们聊了这么长时间,竟然没想起这么简单的事情,真是太奇怪了。他们笑得更厉害,因为他们现在说到什么事情都想笑。他们正玩得高兴,门开了,克瑞文医生和迈德洛克太太走了进来。
克瑞文医生实在是吓了一大跳,迈德洛克太太差点儿朝后摔倒,因为她被医生不小心撞到了。
“老天!”可怜的迈德洛克太太大声惊叫,她的眼珠差点儿掉出来,“老天!”
“怎么了?”克瑞文医生往前走去,说,“这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事情让玛丽又想起了印度小王爷。柯林淡淡地回答他们,似乎医生的惊慌和迈德洛克太太的恐惧都无关紧要。他一点儿也不慌乱,好像进来的只是一只猫和一条狗。
“这是我的表妹,玛丽·林洛克斯。”他说,“我让她来跟我聊聊天。我喜欢她。我派人叫她的时候,她就得过来跟我说话。”
克瑞文医生转向迈德洛克太太,有些责备她的意思。
“噢,先生。”她吓得直喘气,“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地方没有哪个仆人敢说——他们都被嘱咐过。”
“没人告诉她什么。”柯林说,“她听见我哭,就自己找来了。我很高兴她来。别傻了,迈德洛克。”
玛丽看得出来克瑞文医生不高兴,可他显然不敢反对自己的病人。他坐到柯林身边给他把脉。
“恐怕你激动过度了。激动对你不好,我的孩子。”他说。
“如果她不来,我才会激动。”柯林回答道,眼睛开始闪着危险的光芒,“我好一些了。是她让我好的。你们得把她的茶和我的一起拿来。我们要一起喝茶。”
迈德洛克太太和克瑞文医生为难地对视一眼,但显然对此毫无办法。
“他看起来确实好些,先生。”迈德洛克太太说,“不过,”——她又仔细想了想——“今天早晨她来这房间之前,他已经好些了。”
“她昨晚就来过。她跟我在一起待了很长时间。她给我唱印度歌,让我睡着。”柯林说,“我一醒来就感觉好多了。我想吃早餐。我现在就要喝茶。迈德洛克。”
克瑞文医生没有久留。护士进来后,他跟护士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又警告柯林几句,不能说太多话,不能忘记自己还病着,不能忘记自己很容易累。玛丽觉得柯林好像有很多不舒服的事情要记着。
柯林显得很烦躁,睫毛浓密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克瑞文医生的脸。
“我想忘掉它。”最后他说,“她让我忘掉了。所以我想要她陪。”
克瑞文医生离开房间的时候看起来不太高兴。他困惑地瞟了一眼坐在大脚凳上的小女孩。他一进来,她就又变成呆板、沉默的小孩了,他一点儿都看不出她有什么吸引力。男孩看上去确实精神得多,不过——他重重地叹着气,沿着走廊离开了。
“我不想吃东西的时候,他们老是让我吃。”护士把茶端进来放在沙发旁的桌子上,柯林说,“现在,如果你吃,我就吃。这些松饼看上去不错,热乎乎的。跟我说说王爷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