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一日一日窗边的守望,却终只见陌生的流光,不再撞见那一抹惊心的熟悉。静葵黯淡下去,关上了窗,也关上了昏黄的天光与如织的热闹。她想就这样吧,又何必自寻烦恼。
而博然看出了静葵眼底恍恍而过的空洞与失魂,却不动声色,一场大雨过后,他带她前往一年一度的夏日祭。
磅礴雨落后,夏夜被浇出一片清澈的凉意,星空月夜也落显出烦闷褪尽的清明来。人们提着精致的花灯,沿着神社前百级绵延的阶梯缓缓前进,奔赴夏夜的欢愉。明灭的灯火里,是落地清脆的欢声笑语。
静葵第一次出门,眼见的一切都觉新奇,心底的郁落也轻淡了些。博然紧紧牵着她的手,随着人流朝山顶的神社走去,夏日祭将在那里进行。
捞金鱼、摸象鼻、跳房子,全是有趣的小游戏。而临时搭起的小摊上,或摆满琳琅的商品,或放满可口的食物。博然拉着静葵的手一路玩一路吃,不时两人就已生出些疲乏来,兴致却未削减半分。
“静葵,不如,我们去湖边放烟花吧。”
“好。”
于是两人买好烟花,就来到了位于神社后方的湖边。这里人烟稀少,竟有萤火虫漫空飞舞,点点荧绿在黑暗中如碎钻般闪烁。而这时,蝉声睡去,月亮醒来了。
五颜六色的焰火在漆黑里散落成一道道流光,映照出斑斓琉璃。静葵看着如流星般坠落的光,不禁拍着手低呼着好好看。璀璨的光焰落照在她脸上,映出平时少见的生动与活泼。博然靠近,在她额头上如落叶一般的轻吻。
静葵的脸,蒸腾起如云的晚霞。
买的烟花很快就放完了,而两人还未尽兴。博然让静葵呆在湖边,他则折身再去买些烟花。静葵乖巧地点了点头。
夜空里最有一丝浮云散去,月光仿佛染尽水意,全然倾洒下来。一时,周遭都笼罩在这清亮里。静葵环顾四周,最后却在湖对面入急刹车般停了下来。一道身影,悄然地潜进了茂密的森林里。
荧光漫舞,却照不清那流动的影子。那日的熟悉感,如温泉般再次盈满身体。她提步,如受到蛊惑般跌跌撞撞地跑了过去,尖利的植物在她瓷肤上划出细微的血痕她也浑然未觉。而当博然回来时,只看到一湖波光清漾的水,却失去了静葵的行踪。
他俯身放下烟花,顺手拿起一点泥土。一连串轻微的呢喃在唇齿轻咬间飘落,一点光浮过湖面,没进了对面的密林里。
博然疾步朝着光隐没的方向走去,在密林里找到了静葵。女生神思有些须恍惚,目光泫然,仿佛下一秒就会落下泪来。博然走过去,将女生轻轻地拉进了自己怀里,如上次一样柔缓地拍着她的背。
“博然,我们回家吧。”静葵柔声道。
“好,我们回家。”
博然开始花更多时间与精力在静葵身上,讨她欢喜。女生却只是清浅一笑,一双眼深望进少年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这细微的转变如同夜风,带来一点一点的凉薄。
暑假到了,博然计划着带静葵出门,指尖兜转了大半个地图后,终于落定在一篇蔚蓝之上。海,美丽而又宽阔的存在。闪耀的蓝色,是怎样的沉静和隐秘。
都说,在海边,无论是看到日落还是日出,都会被那磅礴而安静的美所震慑。金灿灿的大片光斑碎落在渐深的蓝色里,风云涌动,弥漫着沉沦却蓬勃的气息。博然牵着静葵的手,看着落日渐渐沉静海里,暗夜一丝一丝浸染过来。
浓郁的夕阳,在两人脸上照出一半阴影,一半明亮。照亮的是博然释然的笑,照不亮的是静葵眼底的深渊。她转过头看着少年,不知他为何能带着这样的笑意。
回到房间后,静葵却翻来覆去的无法如睡。海水卷浪的声音,让心更加烦躁起来。那些声音如咒,一遍一遍回响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有太多的疑问浮满原本空旷的心,但即便是那个带着熟悉感少年的话,依然无法全然接受下来。
太过荒诞离奇,而且博然又怎会是这一切的策划,他是那样关心爱护她。
夏祭那夜,静葵追到林子里后,看见的便是景年。少年转过身对她一笑,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静葵到嘴边的话又落回肚子里,安静地点了点头。
景年说有一个男生喜欢一个女生,竟痴狂到不惜杀死女生,再利用术法前往黄泉取得一杯孟婆汤,在女生的魂魄抵达忘川亡河前将她截住,给她喂下孟婆汤,强行将她带回人世,封印在他做成的身体里,留在了他身边。
这个男生便是许博然,女生则是静葵。
景年说静葵你本不该死,是许博然为一己之私害死了你,还让你成为世间的孤魂野鬼,终有一天会流离失所。如今,只有我能帮你,取走许博然的命,才能破除封印,让你归魂。
“还有,静葵,你喜欢的人,是我。”少年如幽明的声音在林间回响,而转眼间人就已失去了踪影。只有月光被枝桠切割的光影落下,轻和着风过的“沙沙”声。当博然赶来时,就这只看到失魂落魄的女生惶恐而茫然地站着。
静葵终于翻身下床,拿着博然交给她他房间的备用房卡,出了门。女生还记得少年将房卡交给她时眼里缱绻的温柔:“如果害怕,就过来找我。我就在隔壁。”脚步有些微的犹豫,但太短的距离的结束已来不及被这动摇所阻止。“叮”的一声,门在感应器绿光闪烁间已开启。
静葵深呼吸一口气,轻步走进了房间。同时,她将原本外持的匕首藏进了口袋里。她只是想问问博然事情的始末。片面之词,实在让她无法向对自己关怀备至的人下杀手。然而,当她走进房间时,却仿佛提线木偶一般,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扯着行动,一步一步走向熟睡中的博然,匕首也重新握紧在手里。
寒光一闪,手起刀落,尖锐的匕首就已狠狠地刺穿皮肤,扎进身体里。有眼泪,漫出眼眶,砸碎在染红的凉被上。
灯忽然亮了。静葵惊讶地发现,博然竟安然地站在床边,笑意清浅地看向自己。而凉被下的,是景年痛苦而惊恐的扭曲面容。但还来不及细想,那浸染的血红竟如倒行的溪水逆流而上,消没进了女生的皮肤里。
有无数光影的碎片闪烁着绮彩的光亮,在脑海里疾速旋转着,如散乱的细枝末节般被轴心力牵引着拼凑出一幅又一幅完整光鲜的画面。一桢一桢的记忆,跳动出十几年漫长的流光。静葵终于不再感到空旷,心底却骤然被拉出一条鲜血淋漓的伤口来。
她忽然记起,死去的那一刻,看到的,竟然是景年的脸,带着狰狞而诡异的笑意。这个她暗恋了许久的男生,竟可以对自己冷酷残忍至此。编织了那么久的梦,终于在记忆归复的一刻,轰然坍塌碎裂。
博然走过来,握住了女生冰凉的手,眼里依然是一抹化不去的轻柔。“静葵,对不起,唯有如此,才能拾回你散去的记忆。不过景年他,不会有事。”静葵无力地摇摇头,沉默不语。
事已至此,始末已明朗。只是,静葵不明白,景年为何这样。博然看见她眼底的疑惑,说这是景年为了报复他。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喜欢的女生死去。让他死在自己喜欢女生的手里。从景年知道他喜欢她,而她喜欢自己时这计划便开始了,日渐丰满。但他怎晓得,有些事天生就已注定,一开始就输得一败涂地,日后又怎能赢得回来。他的不甘与恨,无非也只是自己的懦弱作祟。
“可是,为什么?”
“静葵,日光之下无新事。我们同属一个世族,他要的,无非是我手中与他牵扯的利益。他恨我高他一等,他恨我如阴影。但没想到,竟然将你牵扯进来,对不起。”少年眼里的星光,闪烁着黯淡下去。
真相的揭示,是撕皮碎肉的疼痛。静葵看着因失血而昏过去的景年,眼底已换上怜悯。那些年少的爱,终于远去了。
“那,博然你……”话还未完,就有一股强劲的力量,转瞬间,就已将静葵狠命地拉入了另一个空间。天旋地转间,女生只记得少年依然淡然而从容的温柔笑意。席卷而来的恐惧感,也被这抹温暖击得粉碎。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一圈光环的闪烁,博然的身影也在房间里消失了。
只有海风,卷起了白的色薄纱。
这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厚重浑浊的云层偶尔渗露下几缕无精打采的光亮。冒着寒气的黑色河水蜿蜒着缓慢地流向渺茫的天涯海角。岸边鲜红如地狱烈火的彼岸花放肆地在风中招摇着。若有似无的雾气在清冷的空气里弥漫着,缥缈着。世界,仿佛也时而真实时而虚幻起来。
静葵站立在一艘古朴的小舟,顺着河流飘向未知的远方。女生一睁眼,就已来到了这奇怪的地方,开始一场没有起点,也仿佛没有终点的漂泊。
本以为会就这样下去,博然却凭空出现,落在了小舟上。轻微的摇晃后,少年已站定。而舟下的河水,依然平静,没有泛起一丝涟漪,死寂得诡异。静葵原本有些惶惶的心,也在少年出现时,尘埃落定下来。
这时,博然的手沿着女生的肩线,在虚空中划出一道弧度后安稳而小心翼翼地落定在女生另一半肩膀上。依旧沉默不语,寂如呼吸。
这样的时光,可否漫长或静止下去。就让心底暗生的温暖与感动如细尘沐浴在阳光里一般再沉浮得更久远一点。久远到可以将彼此的心意都完全地传达到对方每一寸末梢。于是那隐秘而不可启齿的悲伤,也可以不再徒留任何遗憾了。
然而,事终究是会起变化的。无论在哪里,一成不变都是有违规律的。
博然放开静葵,缓慢地升腾到半空中,银白的光亮凝聚成一支晶莹剔透的笛,眼里的星光汇聚成海,耀熠生辉。从指间悠然而出的音符在寂静的空气里幻化成荧光闪烁的蝴蝶,翩然飞舞。顺势而下的黑色河水,骤然间倒施逆行。而那轻握着银笛的纤细手指,开始渐渐泛出透明光泽。
静葵惊讶地看着眼前突发的一切。黑色的亡河里一路开出繁花,朵朵连生。倒映在女生眼里,宛若线香花火盛绽的簇簇艳绝。散发出袅袅香气。
女生随着木船逆水而行,询问的目光灼灼地看向沉醉的少年。他越来越苍白,越来越透明。静葵心里升腾起不好的预感。不安如蚁,在她心里啃噬出不安来。
少年那渐渐漾开的笑意,如涟漪般美丽。女生毫无预兆地落下泪来,绝望寸寸结生。她知道,就要分离了。这次,将是永别。
在河的上游,忽然出现一道耀眼的光墙。在那白炽光的照耀下,静葵感觉身体越来越沉实。
“静葵,穿越生死之墙,你便可以成为真正归魂了。”少年温软的语调如耳语般落入女生的脑里。而远处,博然依旧执着地吹着银笛。而身体,已渐渐如晴光般透明如晰。
静葵眼睁睁地看着博然的消失去无能为力,眼泪大滴大滴地落进河里,开出闪烁着光亮的花,照破了这里积郁的云层和迷雾。世界忽然清明。然而,女生终于未能阻止,整个身子,陷入进那耀眼的光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