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等不及,共他,同赴黄泉,执手彼岸。该如何诉说,这漫长而又盛大的欢喜。
夜渐深浓。草丛里,隐秘而断续的虫鸣,是这盛夏夜曲,催倦生眠。
南方的盛夏总是暧昧潮湿,闷闷空气里总带着一丝暖暖的水气。睡意渐浓,在庭院里歇凉的潮生感觉眼皮沉重,手里蒲扇的摇速也越发缓慢。淡清如水的月光,透过他细薄的丝衫,滤开水样的涟漪。
快入睡时,潮生被一阵隐约而凉骨的微风惊醒。他依然迷离的眼睛懒散而随意地打量着四周。而这瞬间的斗转星移,却并未惊起他太多情绪。依旧淡然模样,看着忽现眼前的奇景。
仿佛周围都被蒙上一层雾气,氤氲出淡绿流光。声音静寂,四面苔藓蔓延的墙壁上旋转着荧绿的光圈。宛若一条秘道,蜿蜒至另一洞天。
潮生缓缓起身,手中蒲扇依然悠闲地生着轻风。略微沉吟,一抹笑意便如云浮现嘴角。他迈开步子朝着正东的墙走去,穿过了光圈。
光圈之后,依然是与方才无异的院落。那格局景致,宛若双生。潮生倒也不奇,毫无犹疑地朝南走去,穿过了光圈。此时,有一双暗处的眼,静静打量着潮生漫乱的行走,闪过一丝光亮。
就这样七拐八折,仿佛是转圈似地沿着东南西北走,循环往复。当走到第三圈时,潮生停下了脚步,脸上也浮出一丝疑惑。这“奇风阵”只需逆风线行走,便可至“风眼”,也就是阵中心。之后破掉“风眼”,就可破阵。
可怎么仿佛陷入无序迷宫,不得要领。
潮生站定,再次细细打量起周遭。这才发现,这院落,竟与平常有着细微的出入。若非熟悉细致,是断然看不出的。眼前呈现的,是虚景。而这声嚣全无,便可断定多半是在梦中了。
潮生微微一笑,轻结法印,一切虚象便在暗生的清风里水一般坍塌。他从梦中转醒,依然潮湿闷热,虫鸣难抑。只有那蒲扇,已徜徉在地。
竟在睡梦中被人入阵。果然舒适日子过久了,也就少了那份不可遗弃的警惕。
这时,月门后忽然一个黑影闪过。潮生倒也不慌,清音缓起:“哪位到访,不如现身与苏某品茗赏月。”温和声线,却已散发出凛冽气息。这声音的摄心惑魄,让暗中的身影一滞,但也未有久留,很快便悄然匿去。
潮生倒也不追,任凭那气息散去。一转身,又陷在藤椅上纳起凉来。
盛夏如蛊,睡意缠绵。哪还有比睡眠更重要的事。
之后,潮生的日子依然稀松平常,倒是县城里出了一件大事。楼家大少爷猝死的消息,宛若惊雷,把这个平淡的小县城炸开了锅。而那秘而不宣的死因,更引来街头巷尾嘈杂不休的揣度。
与此同时,蓝家绿如意的失窃,掀起了更大波澜。楼蓝两家乃昌平县的术法世家,势力磅礴。如今纷纷出事,而且严重异常。这仿佛,在预示着什么。人们的窃窃私语里,又平添了几分兴奋与惶恐。
而在楼大少爷出殡当日,事情被推向了最高潮。那日原本十软红丈的晴空,骤然黯淡下来。积郁的阴云,压得人心胸窒息。出殡的队伍才刚出楼家大门,就被气势汹汹的蓝家人给横拦下来。
蓝家叫嚣着要楼家交出绿如意,否则休想再前行半步,而且要毁了楼大少爷的木棺。而楼家人又哪是好惹的角色,态度也强硬异常。一时间,双方对峙,陷入一触即发的僵局。而围观上来的人群,发出意义不明的唏嘘。
没想到,这两件事竟会有如此峰回路转的的联系。人们倒想看看,这势均力敌,水火不容了几百年的世家,要如何将这僵局收场。
潮生恰巧路过,吃着炒栗子的他只淡漠地瞥了一眼这场声势浩大的闹剧,便折身准备朝自己的府院走去。永远这样不知疲倦地明争暗斗,却不分伯仲,连他这旁人也兴趣阙如,懒得再看。
而就在这时,潮生悠然的脚步却戛然而止。那晚暗访者的气息再度出现。尽管微薄,却被潮生抓住了丝缕。他转身朝人群打量过去,除了黑压压的人,却并未发现什么奇特。也就在这时,那边的僵局又来了一才大转折。
一个二八年纪的女子忽于人群中冲出。她身着玲珑行的琉璃薄缎,三千青丝,黑若墨瀑。肌肤凝脂,娇如剔玉的脸上带着刻毒的怨恨。但眼里遽然流转的愤怒里,却夹杂一丝隐秘的凄哀。
只见她迅疾地冲到了送葬队伍里,一手便掀翻了木棺。迅雷之势,令众人目瞪口呆。“砰!”的一声,木棺轰然坠地,盖子也翻落开来。女子一边大声喊着“负心汗”、“骗子”这类的叫骂,一边在木棺里搜索着什么。最后,她颓然坐在地上,眼神涣散空茫,嘴里仿佛嗫诺着:“没了?怎么会没了?”
这时,楼家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将被打翻的木棺盖好,对于撒泼的女子却束手无策。最后,还是蓝家人出来将女子扶了回去。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转折,再次在人群中惊起无数涟漪。这里面隐藏的故事,引起了人们更大的好奇。
最后,是两家的主事人出面,才平息了这场风波。潮生转身,朝家走去。他嘴角,再次浮起云淡风轻的隐笑。
或许,这仅仅只是开始。
潮生看着眼前的女子,低首敛眼,眉目深艳,流转眸光里自是七分矜骄三分冷静,与那日的疯癫模样判若两人。
潮生也不急着问对方忽然造访的缘由,只沏上一杯龙井,懒散地品着。
这日午后潮生在凉亭小憩,却被一阵敲门声惊扰了梦境。极不情愿地开了门,却看见一名女子立于门外。锦绣依身,自是雅贵。潮生先是一愣,旋即就将来客延了进来。
这女子,便是蓝家二小姐,亦是楼大少爷出殡之日大闹街头的疯癫女子。只是今日,已不见当初那恍惚失神的模样。这遽然的转变,定叫人诧异,潮生却是不动声色,连一丝好奇也未流露。
隐香渐去,茶水渐冷,这次潮生先打破了沉默:“我有一个疑问。是什么值得楼二小姐你大费周折,布下‘离梦阵’来探我虚实?前日里悄悄潜入我家的人,便是你吧。”女子闻言不语,不置可否。这云淡风轻的一问,却激起她眼里无数涟漪。
思虑良久后,女子决定直奔主题:“那日是蓝漓冒犯了,还请先生莫怪。先生的实力我不敢再有所质疑,此次前来,是想请先生出手相助。”
“姑娘所为何事?”
“我想你帮我,挖楼景浩的墓。我要拿回被他骗去的绿如意。”说到这里,已是咬牙切齿。女子的眼里泪光泫然,双拳紧握。好不容易,才克制住翻涌的情绪。
“这掘人坟墓可是折寿的缺德勾当,苏某哪敢贸然行事。那日小姐不是已搜过楼大少爷的棺木,不是也并无发现么?如今又何来挖坟寻物之说?”已是婉转拒绝。蓝漓倒也不急,语气依然笃定。
“先生便是靠这个起家,又怎会怕缺德折寿。如今咫尺在手的生意,哪有推委之理。若事成,我必当重金酬谢。”潮生颔首应允,嘴边若隐若现一抹狐狸般的笑。他不会和钱财过不去。
于是,两人相约明晚子时在西门见。
子时,夜最深浓。月沉星黯,风静无澜。郊外更是一片死寂,就连两人的呼吸也显得小心翼翼起来。两人转了一圈,却未发现楼景浩的墓。只有一片荒草杂生,彰显出此处的荒凉。
蓝漓露出疑惑的神色。她记得,楼景浩明明就是在此处下葬的,如今却不见坟墓的踪影。她心知其中必有蹊跷,却又不得要领。眼神里,更是流露出一层不明深意的迟疑。潮生倒是不急,悠闲地看着四周,眼光扫过草丛树木。最后,他朝东走了五步,站定,将手指悬于虚空中。
忽然,有泛着绿光的涟漪自他指边泛开。潮生嘴角几起几合,一传隐秘的咒语之后,指边骤然迸发出耀熠的光辉。只听得“啪”一声响,有无数的光片离散坠落,在黑暗里划过一道道流光。
光耀过后,一座森然庞大的墓赫然眼前。原来是结界,将坟墓给隐藏起来。潮生微微蹙眉,只怕后面还有更凶险的布置,这楼家术法果然名不虚传。而一旁的蓝漓,依然一副迟疑神情,甚至有点恍惚。直到潮生招呼,才回过神来,加紧步子朝坟墓走去。
进墓倒十分容易,并未遇见任何阻拦。两人加紧脚步,走了进去。而这世上,哪会有便宜之事。
两人来到了第一层墓室的门口。蓝漓片刻都不迟疑,抬脚便准备走进去,却被潮生忽然的轻呵阻挡下来。蓝漓收回脚,打量着并无任何异状的墓室,疑惑地看了潮生两眼。潮生不说话,只是指了指墓室对面。
蓝漓这才发现,这墓室里无其他通道。而一个八卦图,镶嵌墙面上。蓝漓一眼便识出,这八卦图凌乱无序,似被人特意打乱。两人决定将八卦图按序重排,或许可以出现一条新路。
就在两人踏进墓室的第一步时,身手的石门轰然封闭,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潮生发现,这墓室的地板竟是用光滑石板无缝隙地连结起来的。这时,墓室中央凭空出现一个黑洞。而墓室,也渐渐倾斜成一个四壁光滑的巨型漏斗。所有的东西,急速朝中心的黑洞席卷而去。
千钧一发,已不及多想,潮生拉起蓝漓一个箭步冲到了八卦图前。蓝漓手忙脚乱地将八卦图还原,潮生则在虚空里划出与八卦相对应的光符。蓝光闪烁,迅疾地打入卦像里。周围,剧烈晃动起来。
当一切喧嚣沉寂之后,最后一块卦像也归位了。
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然而,中央的洞并未消失,墓室甚至倾斜得更厉害。风声呼啸,眼看两人就将随着风一并被卷入黑洞里。这时,潮生忽然发现乾坤二卦很奇怪。乾卦少了一横,坤卦则多了两小横。这时,他想到了八卦里的阴阳两极。
于是,他冒着跌倒的危险与蓝漓调换了位置。与此同时,在潮生的指令下,两人将手狠狠地按在了乾坤二卦上。果然,坤卦两处突起被按了下去,而乾卦浮起缺失的一横。有齿轮咬合的声响,仿佛某个机关被启动了。
然而,事态并非像两人所想那样停止,而是墓室再次骤然大幅度倾斜,两人猛地掉进了中央的黑洞里。
之后,墓室恢复原样,一片寂静。
本以为是直直坠落,最后在潮湿的地面摔得血肉模糊这样不优雅的结局,却不料在中途被一阵来自暗处的劲风生生地吸附,一个转折便进入另一个隐秘的通道。
当终于着地时,二人皆是头晕目眩,衣着散乱。果然,还是一个不优雅的结局啊,连方式都如此粗鲁。潮生起身整理衣裳,心里的小人默默嘀咕。
同样狼狈的蓝漓则是惊魂未定,眸子里的恍惚似乎更加迷蒙了一层,连一身脏乱也忘了整理。直到潮生忽地发出一声惊叹,她才猛然回过神来。而眼前的景象,也让她不自觉地合不拢嘴。
起初视线里充斥着一片灿烂耀眼的亮光。定金一看,才发现整个圆形墓室里堆满了形状整齐划一的碎金块。而他们所在的方形台子的两侧,则站立着两只用纯金打造的蟾蜍。而那眼窝处,镶嵌着价值不菲的孔雀琉璃钻。这一片金光银影,足以叫人垂涎三尺。
潮生从惊诧中回过神来,又恢复了淡淡的表情。他打量着这圆形墓室,似乎也是封闭的,没有任何出路,他走向了金蟾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