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轩阁待了三日了,除了伺候我的侍女们,几乎见不到其他人。息影之下令任何人不得进来探我。她也不过来了两次,又是匆匆离去。
侍女们诚惶诚恐地,恨不得每时每刻都盯着我。大约是怕我会想不开,其实怎么会呢?我死了,洛子商怎么办?
轻叹一声,也不知道他现在究竟怎么样了。
连着喝了三天的药,说是有助于我恢复记忆的。可是喝进去,还是茫茫然一片,丝毫未曾有些许帮助。可是我仍然每天每天在喝,也许潜意识里,我也是那般渴望记起以前的事情。
五年的时间啊,那段我丢失的记忆,那段空白,每每想起来,总会心疼不已,却又仿佛令我战栗,不敢伸手去触摸。
解开了,会是什么?我不知道,想知道,却又怕知道……
忽然,听侍女细声细气道:“公主,御医来了。”
我才起身,便见上次为我请脉的御医进来,恭身道:“臣参见公主。”
“免礼吧。”说是公主,其实与阶下囚又有何区别呢?
没有自由,便是什么都没有啊。
御医道:“臣已经研制出了一种要,能洗去公主脸上易容药水。”
虽然早就猜到了,听他说出来,心底还是微微地有些慌张。
他取出一个瓷瓶和白净的纱布,递于一旁的侍女道:“将整块纱布浸透,然后敷在公主的脸上。”他又转向我,“恐怕要委屈公主两日了,这个要一直放在脸上,两日后才能取下。到那时,只需洗干净脸上残余的药水便可。”
我漠然地点头。
侍女细心地将浸透的纱布一层层缠绕至我脸上。依旧与上次一样,很寻常的感觉,不过是蘸湿了水的纱布而已。
“公主,请将眼睛闭上。”侍女轻声道。
我“恩”了一声,将眼睛闭上,只觉得纱布缠上来。看不见了,只剩下一片黑暗。
御医嘱咐了侍女好生照顾我,便告退了。
侍女将我扶至床上,好不适应啊,眼睛被蒙了起来,什么也看不见。
两日啊,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当我再一次睁眼的时候,看见的又将会怎样一番模样么?想想,忽然害怕起来。
第二日,息影之来了,也许是瞧见我的这番样子,有些不习惯。不过也只是一小会儿,便过来拉了我的手,语气带着兴奋:“御医果然没有叫我失望啊!妁儿,明日就是你们的生辰了,我会在群臣面前宣布你们的身份。至于册封皇储一事,就暂且缓缓,你看可好?”
我不说话,好如何,不好又如何?她根本不会听我的,不会在乎我们的感受。
这么急着要在群臣面前宣布我们的身份,她不过是想借着悠悠之口断了我与洛子商的爱慕。心里叹一声,当初留在邺邾是个困境,回了云国仍然是。难道天下之大,就真的没有我一个容身之处么?
哪里才是我的家呵,想着,竟然觉得无比地悲凉起来。
息影之什么时候走的,我似乎记不清了。恍惚中,只听到侍女们的一声“恭送陛下”……
这一夜,注定无眠。
忽然想起以前在洛府的生活,一个小丫头,跟着不受宠的主子,可是心里面总是满足的啊!甚至是进宫的那段日子,那么多的阴谋与算计,偏偏真爱,仍然还是有的。
殷曲啊,为何想起他来,心总是会痛啊?
自嘲地笑,拥着被子坐起身,低头沉默。
……
渐渐地,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越来越平凡了。
天,亮了。
有侍女推门进来的声音,我仍然坐着,一动不动。
“啊,公主!”侍女惊叫一声冲过来,“公主怎么了?”
想来是见我坐着,她们也猜到了,我定是一夜未睡。
摇着头,不过一晚失眠,哪里就这般惊愕了?
伺候着我起身,扶我在梳妆台前坐了。一个侍女小心地取下了我脸上的纱布。一圈又一圈,我的心猛然颤抖起来。那么多年的样子,改变了,心呢?是否也会变了?
纱布都取下了,可是我仍然紧张地不愿睁眼。侍女在棉布上蘸了水,小心地清洗着我脸上残余的药水。
水是温温的,却若这冬日里的气氛般,冰凉之意,一直渗透到我心底。
仿佛过了好久好久,听见侍女的惊叹声,却似乎夹杂着惊愕。我不知道她们究竟看见了什么,一个侍女终于道:“公主,都好了,您睁眼吧。”
我捂着疯狂乱跳的心,低声道:“你们都出去。”
“公主?”侍女语中带着不解。
“都出去。”语气冷冷地,又重复道。
侍女们愣了一下,终于默默地退了出去。
暗暗握紧了双拳,深呼吸,深呼吸……
妁儿,睁开眼睛啊……
眼皮不住地颤抖着,缓缓张开。两日的不见天日,令我有些不适应,本能地伸手遮挡自外头射入的光。
眼前的景象,渐渐地清晰起来。
木梳,发簪,耳饰……甚至是梳妆台上零散的珍珠、灵玉。
忐忑不安地抬起头,镜中的女子不再那般平凡,绝美的容颜若洛神出水般摄人心神。心如镜,皓明月,点绛唇……
定定地直视着,眸与眸的交错。
“呜——”忍不住哭出声来。
原来真的是如此啊,我的猜测并未出错!
“怎么都在外头,不去里面伺候着?”息影之责怪的声音传进来。
我愣愣地一怔,心下苦笑,该来的,总会来的。
脚步声随之响起,加之她落地长袍的“沙沙”声,那一声“妁儿”,竟让我的心平静了下来。
对啊,我是妁儿,我一直是妁儿。
回头,浅笑地看着她。
她却在对上我的眸子的那一刻,若花般的笑容瞬间定格在嘴角,惊恐,讶然,微怒……她忽然间冲过来,用力攥住我的手腕,不可置信地道:“怎么会这样?你的眼睛……”
今天是公主十八岁的生辰,可是我的眸子,仍然是最寻常的琥珀色。
不是紫瞳!
她淡紫的眼眸流露的惊慌是那般真实,薄唇颤抖着:“你……你不是我的女儿……”她退了一步,侍女忙将她扶住,她却喃喃地道,“我的女儿呢?我的女儿在哪里?”
她的一句不是她的女儿,仿佛令我虚脱了。可是我却轻轻地笑出声来,不是她的女儿,不是公主,那么不必在乎世俗流言,我与洛子商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陛下。”一个侍女进门,恭敬地道,“大臣们都已经来了,就等陛下出去了。”
息影之面色一冷,厉声道:“滚出去!”
侍女吓了一跳,忙跪下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让他们都回去,今天的仪式取消!”她的语中数不尽的怒意。
“是……”侍女连滚带爬地逃出去。
一屋子的人都不敢吭声,息影之又道:“来人,将刘妈请来!”
我一惊,她虽然说的是“请”,可是语气早已不善。刘妈将我误以为是公主,也非全是她的错啊!
“这件事和刘妈没有关系!”我鼓起勇气向她道。
她抿着唇,不说话。广袖一挥,气势汹汹地转身坐了。
不一会儿,刘妈被带来了。她在看见我的第一眼,惊讶地道:“你的眼睛?”
我才要开口,却听息影之喝道:“刘妈,究竟怎么回事?她根本不是我的女儿!”
“我……”刘妈茫然地瞧着我,“我……也不知道啊!”
“啊!那我的女儿在哪里?”只听得“砰”地一声,一旁竖立着的花瓶被推落在地,名贵的青花瓷一晃即碎。
“陛下息怒!”
侍女们皆下跪道。
我冷眼看着,强压着心底的慌张。却听刘妈忽然道:“一定是江家的小姐!一定是那小姐!”
心底猛颤!
真的是杏吟……
那么,我……才是江生的女儿,江山与婕妤所生的女儿……
如此一来,一切皆解释得通了。
江山会给我易容,并且用的是那种难以去掉的药水,为的就是要掩盖我的容貌吧?都说女儿的最像娘的,也许那婕妤,就是我这般模样……
想来我丢失的那段记忆也是江生所为吧?他定是不想我卷入这段我恩怨中,不想我为他们报仇,不想我丢了性命……
他给杏吟也易容过,难怪那次殷曲在重华宫忽然说她像一个人,他口中的那个人,想必就是江生。
假设江生一开始便把杏吟当作女儿看待,杏吟来江府的时候才两岁,那该是没有记忆的。如此说,我以前的猜想全是对的,杏吟留在宫里,只是为了想查出当年江家灭门的真相。因为她以为,自己是江山的女儿。
心,忽然纠结起来。刘妈说,江府的小姐是众人护送着走的。那么江生那时,就打算以杏吟换下我的吧?他已经置杏吟于那般危险的地步了,可是杏吟竟不知道。
只是,后来究竟又发生了何事呢?杏吟居然辗转来了洛府。
这一切的一切,也许只有杏吟自己知道了。
“你是说,有人将我的女儿掉了包?”息影之凝神问道。
刘妈拼命地点头,忽然看向我,喃喃地道:“这么说,妁儿才是江太医的女儿。”
我咬着唇不说话。
猛然想起,今日是杏吟十八岁生辰,那么她的眼睛……
心,仿佛被狠狠地击中,惹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稍有不慎,指甲嵌入掌心,刺痛着,心痛着,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殷曲发现了,他会怎样?会把杏吟作为人质,来要挟息影之么?
那日他没有抓住洛子商,现在,云国的公主就在邺邾的皇宫内,殷曲他如何会放过这样好的机会?
不自觉地抬眸瞧着息影之,她一脸的怒意,似隐忍着,又似要爆发。心里挣扎起来,该不该告诉她,她的女儿就在邺邾的后宫呢?
杏吟,她是否想要回公主这个头衔啊!
“让司徒理桷去云霄殿候着,我要马上见他!”息影之大声吩咐着,她出去之时,忽然又回头朝我道,“当年你爹用我的女儿换下你,哼,如今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说着,她一拂袖,转身离去。
刘妈怔怔的,好一会儿才哭出声来,过来搂着我道:“对不起啊妁丫头,我不该将当年的事情将给陛下听的。我原以为让她知道你当年所受的哭,她会加倍疼惜你。可是没想到事情竟会是这样!妁丫头,我对不起你啊!”
“刘妈。”我叫着她,“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不是凤,再如何也无法尊贵得起来的。呵呵——”自嘲地笑起来,我……不过是江生与婕妤生下的孽种啊!
“呜。”将脸埋进刘妈的怀里,抑制不住地痛哭出声。
丫头的命,卑贱的种……
“刘妈,您也该回了。”侍女过来说道。
刘妈抹着眼泪,哽咽道:“没事,我再陪陪她。”
“刘妈。”我推着她,“走啊,回去吧。”
侍女的口气隐隐地透着不善,刘妈若是不自己走,她们也会想办法让她“走”的。如此,还不如不要撕破脸皮。
“可是你……”刘妈担忧地看着我。
我勉强一笑:“我没事,她不会杀了我的。”至少在找到她女儿之前不会,这是她的眼神告诉我的。再说,还有洛子商,她若杀了我,洛子商一定会记恨她一辈子。
刘妈无奈地跟着侍女出去了。
屋子里空荡荡的,又剩下我一个人。
回身,瞧着镜中本该熟悉,却又陌生的脸,抬手轻抚上脸庞,哭着,又笑。
原本息影之在今日想要诏告天下,她找回了一双儿女的。可是如今,她的心情必定遭透了吧?
嘴角一动,怪不得从进了云国境内到现在,我的心里一直惶惶不安,仿佛是抢走了别人的东西一样。呵,原来我抢走的,竟然的杏吟的东西呢!她的身份,她的哥哥,她的娘亲,她的一切……
用不了多少时间,洛子商也会知道我们其实不是亲兄妹了吧?他会怎么样呢?来找我,息影之定不会同意的。
……
凌轩阁便这样冷清了下来,与上一次的软禁不一样。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将我软禁了,谁都不来,包括她自己。
忽然,有些庆幸起来。看来我没有告诉她杏吟才是她的女儿是对的。想想我刚来云国的时候,她以为我是她女儿,便能那般对我。现在转身,身份换了,她也能立马变脸。
她所做的一切,似乎只为了“女儿”两个字。
轻摇着头,我了解杏吟,这绝对不会是她想要的。
七日过去了,除了每日有侍女按时给我送吃的外,我再没有见过其他人。
没有事情做,每天都会觉得好无聊。
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梳妆台前,瞧着自己的脸发呆。美啊,真的好美。
这便是婕妤的样子么?这般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啊,当年邺邾的先皇如何会不动心呢?忽而,又微微嗤笑一声,皇帝后宫佳丽三千,也许美的女人,多了去了。
泪水骤然引出,想起原来与我说的江生与婕妤的事情。
生死绝恋,他们,许是无悔了。却留下了我,花尽心思护我周全,却不想杏吟竟是云国的公主,不想我会落至现在的地步。
“奴婢参见陛下!”外头侍女的声音响起。
我吃了一惊,息影之!她来做什么?
她进来,眼神带着探究,瞧着我,直令我泛起了凉意。良久,才冷生道:“带走。”
“是!”她身后的侍卫大步过来,将我压住,便往外拖。
我挣扎着:“做什么?你们要带我去哪里?”
息影之走上前来,淡淡吐字:“送你回家。”
回家?
我愣住了,我哪里还有家呢?
“子商呢?我要见他!”她究竟想把我弄到哪里去?我忽然强烈地感觉到,见不到洛子商,以后便再也见不到了。
息影之轻哼一声:“我不会让你见他的,永远不会。”
她冷然的脸色忽然让我害怕,咬唇:“求你了,让我见他。”
她看我一眼,带着恨意,却是不再说话。
侍卫将我押往了云霄殿,我才发现殿上跪着许多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子,个个模样端正,像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很像……像选秀。
心底一惊,怎的如此想呢?这里是云国,不是邺邾,何来选秀一说?
侍卫猛地将我推倒在地上,“啊。”膝盖撞得好痛!我半爬起身,咬着牙,轻柔着膝盖。拼命忍着,不让眼泪掉出来。
息影之走至我面前,斜睨瞧着我,继而又转过身,走至中间,扬声道:“你们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我打算……”她的目光向我射来,妖冶摇曳,“打算将你们送给邺邾的皇帝。”
我早已忘记了疼痛,半张着嘴,惊讶无比地看着她。送给殷曲,她这是何意啊?据我所知,邺邾与云国说不上敌对,那也是互不相犯的,息影之怎么会忽然有此想法?
经她如此一说,底下的女子们个个恐慌起来,都磕着头求她收回成命。
她笑道:“哭什么?若是让邺邾的皇帝瞧上了眼,可就飞黄腾达了!”忽而又脸色一紧,“来人,将她们都带下去,即日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