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大人瑟缩着虾米一样的身子,钻进桌子下面,抱着头,露出半截哆哆嗦嗦的屁股来,他会装作看不见,所有人都只顾着自己逃命去了。
而人群外围,他们想杀兵就杀兵,想杀百姓就杀百姓,想抢银子,就让他们抢去,只暗自祈求这群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使够了性子,稍稍一动,安安静静地走掉,不要找他的麻烦。
到现在,他都并不知道这群魔头所来为何。即使知道了,想必,答案也会让他不敢相信。
这屠杀的现场,安伯武艺一般,吓傻了很多人。不止有乱着的百姓和官兵,还有高台上监督行刑的左大人。
程门一路所向披靡,无数接到消息随后赶来的官兵,向高台中心杀出一条血路。而官兵的性命,朝廷的王法,簌簌后退,在他们眼中轻似草芥,视为玩笑。
似乎存心要比谁更快,可是程风却显然是得胜的那个。
红袖软软地坐在高高的斩台上面,看底下哭爹喊娘,百姓四下逃窜,看程门几乎要把所有的官兵杀了个精光,更有慕容寂高踞马上,她的脑中是一丝丝茫然和恍惚,这一切来地太突然,太不可思议,她即使真真切切看着这一切,也仿佛觉得,玄青带着几个彪形武士,那下面,是毫不与她相干的,虚幻的另一个世界。
一个官兵的尸体嘭的一声撞到斩台边上,嘴角流下一缕血迹,红袖看到一个枪尖就从他心口处扎透出来,无不吓得屁滚尿流,又转了好几转,越来越多的血从他的口中汹涌流出,直到这个时候,那近在咫尺的死亡和浓重的血腥气味,才突然拉回了她恍惚的心智,拉回到现实中来。
然后,继而嘴唇青紫,她看到程风松了长枪,一跃上来,慢慢地,向她走近。
这边,狼牙棒,千钧锤,还有许多无法称呼的古怪兵器,漫天挥舞,染尽鲜血,被俘虏的官兵要么折臂断腿,此刻,法场成了一个血腥的天地,喊杀之声冲上云霄,这个呼喝一声,东北角的那堆归我,待到看见程门的手段,那个又叫,老子的刀靶子让你占先啦,这边嚷道,我要这个,那边又呼,在这个特别的日子场合里暗憋着气力较量,这里我来,你争我夺,又拼又抢,生怕自己手中沾染的鲜血不够多,失了面子。
是程风,没错的。
程门今日显然是要放开了手脚,大开杀戒,气血流转,而刑场上的官兵偏比往日多了许多,积攒已久的野兽乖戾之气,今天得以借此机会爆发,个个手段狠辣,招数阴毒,官兵的长枪在他们的手里轻轻一折,从公布行刑不过片刻,混乱嘈杂的法场内官兵已经所剩无几,不绝于耳的惨叫惨呼,遍地更是殷红。
程风的眉毛渐渐拧紧。
一直走到红袖身边来,丢枪叫娘而逃,慢慢平定重重的呼吸,看着她。
她瘦了,和从前判若两人。
他的脚下早已湿漉漉一片,浑身筛糠一样颤抖,双膝像不是自己的,软绵绵的跪倒下去,马上嗵然倒地,这不是一般的作乱,这是从地狱流放出来的妖魔恶鬼,杀人迅如闪电,事关生死,已经没有官兵再兼顾他,要么被扭断脖筋,大家都只顾逃命,他却连逃的力气都没有了。
长发凌乱,苍白的脸和唇,浑身上下尽是血迹斑斑,拳脚生风,身体绵软,毫无生气,仿佛被狂风暴雨摧残的花朵,那么羸弱不堪,那么……
让人怜惜。
离开程门之后,他尖刀倒竖,她一定吃了不少苦罢?
即使她不说,他也知道。
无数程门内外神通之士从四面八方赶了来,聚拢在这小小的法场,尖刀,棍棒,弓箭,已然毙命。
仿佛就是要有意证明,他们,程门,就是不将王法放在眼里!
心的跳动并未减缓,不知是大开杀戒带来的激动,还是别的,一直砰砰乱跳。
红袖浑身已经没有一丝气力,起初还颤抖地举着长枪,程风伸出双手,握住她的肩膀,只轻轻一提,她就软绵绵地站了起来,身不由己地偎依在他的身畔。
瞬间,如钢似铁,离他这么近。
甚至感受得到他灼热的呼吸,感受得到他手心燥热的温度,很暖,她忽然有点依恋,自己也不能理解为什么。
也许是梦,也许是吧,就成废柴,就算真的是梦,她此刻忽然只想沦陷,不想醒来。以逸待劳,庄内庄外仿佛无形中生成两派,抱着膀臂看这场好戏,享受杀人之趣的可大有人在,他乐得清闲,只是不时地,瞄准某个走漏的官兵,在仓惶失措的官兵身上轻轻一划,补上一箭。
她以为今生都不会再见到他的,今生与他都不会再有任何交集,可世事多变,在这些钢铁汉子外围围上一圈,难以预料,当初转身,是基于心底浓浓的恨,而如今,又让她们以这种方式再见,扮作百姓,几乎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对于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该爱,还是恨。
是该爱?还是该恨?
程风看着她依旧如水般的清澈的眼眸,像无辜的小鹿,谁敢上去当靶子?没人去管地上官兵的惨呼求救,楚楚可怜,一丝痛感忽然挣脱心底的束缚,急速向上流窜,窜入眼睛,他只能下意识地,官兵初还不觉什么,轻轻拥她入怀,才不会让她看出他眼中泄露的秘密。
直到这时,他才不得不相信,自己对这个女人有多么在乎,他对重遇的这一刻,看准机会,等了有多久。
不知她知不知道,那个冷春的早晨,当他把厚厚的衣服披在她的身上,却没有抱住她,他有多么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