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南没有计较红袖的冷淡,还是那么彬彬有礼,他料定红袖第一次来端王府,在没有丫鬟引路的情况下从皓月阁走到戏楼底的大花园,这么远,多半会迷路的,才借口顺路,引领着她走出园子。
一个敏感细心的人。也是一个聪明的人。
火苗跳动中,红袖看到剑南把她引到一个神圣的大屋子,屋子里有庄严的神像,隆重的祭祀台,郯国规矩,只有皇上的直系亲属才可以设此祭祀台,上古神话中的龙凤十二神,象征着天,人,冥的最高统治,他说:“反正也是顺路,不如拜拜神,许个愿。”
剑南的目光那么柔和,渐渐冰释了她的敌意——毫无来由的敌意,他像是很随意地说:“拜一拜,有什么关系?龙凤十二神可是很灵的,不管你有什么愿望,他都能听得到,为你伸出援手——心诚则灵。”
红袖看到他就那么向自己温暖的一笑,率先掀起袍子踏入高高的红色门槛,取下六根香来,一起都点燃,递给她三只,闭着眼睛祈祷着,祈祷了那么长时间,直到听到红袖起身了,他才起身。尾随红袖之后,把三只香插到小坛子里。
红袖心底某处无处宣泄的压抑,似乎果真在这个安静庄严的祭祀堂里,缓解了一些,虽然她知道,这并不能真的解决什么,她还是对他由衷生出一丝谢意,终于还给他一个浅浅的微笑,她看到对方愣了愣,红袖装作没有看见。
在落叶纷飞的端王府,两人静静走在婉转迂回的浅色石子路上,这条路忽然变得漫长,很漫长,两人的身影忽然变得模糊,红袖的思绪又一次在火苗中倒转,亭台楼阁,树影花坛……
红袖并不笨,她与剑南隔着半步远,这些熟悉的景物又出现在她眼前,之前明明走过一遍的,不是吗?走到这个神坛来,真的是顺路吗?
当时隐隐觉得他是为了某种成全,基于性格中的善良,那时的红袖甚至产生一个不理智的想法:他是端王府的少爷,他能救出可怜的迁莺吧?
甚至一度激动起来,险些冲口而出。
如果真的冲口而出,他会怎么做?
老太师的淫威,端王府怎么能为了一个丫鬟与太师有隙?如果放走了迁莺,端王府上上下下都会有牵连,他不会怎么样,最多挨上一顿骂,可是会有多少下人跟着殉葬?没有看住迁莺的重罪。
“对了,我忘记问你叫什么名字。”他又露出明亮的微笑,红袖的思绪被打断,发现皓月阁已经就在前方了。
“我的名字。”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声音变得很小,笑着回答道:“红袖,萧红袖。”
剑南默记了一遍,笑着和他告别,青白色的背影在炉火中越来越远,笑容也一丝丝隐退不见。
红袖在微醺的温暖中把身子坳过去,头靠在板壁上,纷乱无章的思绪像一团麻,脑中渐渐出现无数个模糊的人影,每一个都在对她微笑。无数幻影来了又去,留下不可思议的举动或语言,她只是从这团乱麻中极力抽取着她认为有用的信息,刚刚清晰,也变成杳不可知的幻影。
明天要去找师傅。师傅……
端王府的少爷,剑南。
剑南……
红袖终于沉沉地睡去——一个不可知的,纷乱的梦。
又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
红袖站在慈恩斋的房檐底下,伸手接着雨水,一滴,两滴……时不时偷偷回头看一眼闭眼敲着木鱼的至善。
师傅今天是很奇怪的。
从前红袖有什么心事,都会第一个跑来跟她讲,师傅总是在那里静静地听,淡然的微笑或思索,待到她开口,也许只需要寥寥数语,便能解开她心里的锁,把她心底的那一杆天平扶正。
可是今天,她却长长久久地沉默着,什么话也不说。
红袖望着至善皱起眉头,看雨滴从她倾斜的掌心漏下去,皱眉想着自己刚才说过了什么。
关于**的提问。还有,关于生命的,她自己的浅薄见解。难道师傅对这些有什么体会?红袖回过头来,平生第一次,她猜测起她那个高深莫测的师傅的心事来了。
木鱼发出遥远而犹疑的声响,听得久了,让人产生一种错觉,时间像是忽然没有了界限,一切都变得安静,只有此时寂寥中的更漏之声,咚,咚,咚……不知是秋雨空洞了它的节奏,还是它让秋雨看去更加萧索迷离。
至善忽然叹息一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她眯着眼,看了一眼门外秋雨淅沥,红袖静静叫了一声:师傅。
师傅今天怪怪的,依旧是浅浅的笑容,只是里面似乎多了一些她读不懂的东西。
她叹息一声,说道:“红袖,你过来这里坐。”
“师傅不是故意不理你,只是你的话,让我想到一个很遥远的故事,关于**的故事,也是关于生命的故事。”
“这个故事我很早就像讲给你听,只是那时你还太小。”
红袖疑云满腹,师傅的目光依旧和蔼,可是红袖体会得到她话语中的郑重。
“师傅……”
屋檐上的雨绵连不断坠落下来,坠落在地,溅出一个小小的花朵,至善就在这样一个秋雨绵绵的日子里,用平静至极的语气,为红袖讲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关于冥界的传说。
红袖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个所谓的传说,对她有着怎样的意义。
只是在至善平静的语气里,一个轰轰烈烈的场景如同溢出的水,在红袖的眼前蔓延开来,她的心,也随着故事的蔓延,渐渐揪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