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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有意合作

这一夜很多人无眠。

罗云翦也不例外。作为新封的云麾将军,他的营帐离御营并不远,一天下来,异常的动静都看在眼里,可惜外臣终究不便去探听后宫动静。等听到三皇子的消息,他松了口气,还好,不是他的妹妹。

夜空满是星辰,散乱的仿佛无解的棋局,他看了一会儿,正欲休息,帐前忽然来了不速之客。

“还以为出了这等大事,将军会夜不成眠。”殷荣踩着夜色前来。

罗云翦抱拳行礼,“相爷。”又因为他这话中的意思而提起警觉,“是三殿下的事?”

殷荣呵呵一笑,他的相貌本就生得有些生硬,一笑之下,又显得更加阴鹜。罗云翦一抬手,请他入帐。

殷荣草草看了营帐内的摆设,赞赏道:“简洁朴实,一点无用的东西都没有,果然和将军的作风很像。”罗云翦陪着微笑了一下。殷荣话锋一转,“充媛,兰媛的兄长今日还为一副鞍鞯而争吵,玉嫔娘娘圣眷正浓,将军何须如此自苦?”

罗云翦自然知道,充媛,兰媛都是失宠的嫔妃,而她们各自的兄长,今日在击鞠场为了一副镶嵌宝石的鞍鞯而斗富。他自然不屑他们的作为,可话中被提及妹妹,他顿时感到有些不对劲,谨慎地应答道:“下官没有家族蒙荫,岂能和他们相比。”

殷荣看了他一眼,“将军还有玉嫔娘娘可以依靠。”

听他第二次提及妹妹,罗云翦眼皮跳动了一下,说道:“她太年轻,不通世事,有些事,还需要相爷提点。”

“她喊我一声义父,我自然不能不管她,”殷荣一脸和蔼地说道,“看来将军的消息还不灵通。”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罗云翦反而镇定下来,淡淡说道:“请相爷指教。”

殷荣的手指轻轻敲击膝盖,说道:“三殿下坠马受伤,陛下震怒,一力催促彻查,我也是刚才得知,三殿下的马,原是玉嫔娘娘的。”

罗云翦心头一颤,“什么?”话音才落已发觉失态,可这时已经掩饰不了,他急问:“此事当真?可有什么凭证?”

“太仆寺少卿,主事,有二人皆是宣王举荐,有一人出身沧州赵氏,”殷荣眯起眼,沉沉一笑,“将军还需要什么凭证?”

罗云翦霍然起身,面色铁青,“后家已经是位极人臣,又有储君在位,何必为难一个毫无威胁的嫔妃。”

殷荣看着他,摇头笑道:“毫无威胁的嫔妃?我可听说,这次战归,延平郡王的旧部都说是将军延误战机才致郡王重伤,玉嫔娘娘在宫中又阻挠皇后为三殿下预备的婚事。这样的事接二连三,将军莫非认为,皇后凤仪天下多年,真有了包容天下的雅量。”

罗云翦慢慢坐下,僵直着身体一动不动。

殷荣又道:“后家执掌权柄多年,手段跋扈,将军出征时也领教了不少。玉嫔娘娘身娇肉贵,可比不上将军,宫中这些明枪暗箭,不知能躲过几回。”

出征时他处处受延平郡王刁难的事,他似乎了如指掌。罗云翦苦笑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他的话句句中的,每一句都说到了他的心上。

“下官多谢相爷提醒。”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殷荣点到为止,笑容连连,拍了拍他的肩,“你们兄妹人才出众,可惜做事总是太过谨慎,该出头时不出头,小心被人看轻了。”

罗云翦顺势说道:“下官惶恐,已失主意,还望相爷指点一二。”

殷荣微微颔首,“彼之道自然可以还施彼身,只要将军下定决心,等待时机一到,不愁大事不成。”

罗云翦知道这是约定合作的暗示,可似乎已经没有选择的权利,他固然忌惮殷荣利用之心,然而后家势力强大,的确不是他们兄妹可以抵挡。他暗自叹息一声,拱手为礼,“下官静待这样的时机了。”殷荣哈哈一笑,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回头又看了他一眼,“你的妹妹行事谨慎,若是有你一半的爽快,今日的格局也会大不相同。”

正是春末夏初的时节,晚间还凉风习习,翌日就艳阳高照,映着北苑的林木葱荣茂盛,生机勃勃。宗亲贵族们驻营林边,一早就已有年轻的少年们聚集嬉闹,场面十分热闹。

子虞被帐外的喧哗给吵醒,起身梳洗,可惜她已经失去了前一天出宫时的兴致。女官为她挑选了几件骑装都被否决,只穿着平常的一件藕丝裙在帐内闲坐。

罗云翦进帐时,看见的就是他妹妹神情萧索,端坐帐中,一手轻轻拨弄着玉连环的模样。

“娘娘,你还好吧?”他径直问。

子虞抬头见是他,倒没有很吃惊,宫女识得厉害,能不经通传就入内的,只有罗云翦。她笑道:“怎么这么早来看我。”

罗云翦细细看了她一阵,才说道:“我担心娘娘久未离宫,住不惯这里。”子虞嘻笑了一下,“哥哥何时变得多愁善感。”

罗云翦神色肃然,端坐的姿势有些紧绷。子虞见状敛去笑容,屏退宫女后问道:“哥哥心里有难事?”罗云翦道:“昨夜相爷来找我,说昨日你若非与三殿下换马,此刻起不了身的只怕是你,而不是三殿下。”他看了她一眼,似乎在责备她出了这样的事也不曾找他商量。

“虚惊。”子虞蹙眉道,“殷相的消息倒是灵通。”

罗云翦淡然道:“他若非有这份能耐,怎能每次占事先机。”

“让我猜猜,”子虞用手指轻轻扣动玉连环,泠泠作响,“他定是想用你的手借题发挥,若能扳倒后家,同为臂助的倪相也将受损,就有他大长长才的余地了。”

罗云翦皱起眉,“他的意图并不难猜。可这有什么关系,只要目的一致,何必在乎是谁利用了谁?延平郡王已与我结下了仇,皇后与你又有嫌隙。后家一日不倒,昨日的虚惊终有一日变成真难。”见子虞垂头不语,以为她还有所顾忌,又想起她的为人,最是温善怯弱的,罗云翦心生怜意,放低了声音,“如果能平安度日,我们低一头又有什么关系。可现在的局面,已不容我们后退。注定要与后家一搏,占得先机至关重要。”

子虞听着长长叹息了一声,“举步维艰,原以为开头一步难,谁知每步都惊心。”罗云翦拍了拍她的手,“开始的那一天就应该预料到今日。”

子虞唇角略勾,笑了笑,“正是因为步步为营,才不容有一步走失。”不等罗云翦回应,她提高了声音,“来人。”宫女们应声而入。子虞道:“昨夜我去看三殿下时他还未醒,不知情况如何了?”有两个宫女退了出去。罗云翦不明所以,但是见她一脸平静坦然,便不多问。

兄妹两个默默喝了会茶,去打探消息的宫女折返,“娘娘,三殿下昨日下半夜已经醒了,精神还不错。”子虞点点头,“管马的人呢?”宫女话语清晰地说道:“两个挑马的宫人都被杖毙了,主事被罢官,太仆寺少卿也被罚了俸禄。”

子虞摆手,宫女们退下。

罗云翦眉头拢起了深深地折痕,眼里藏不住的惊讶,一个晚上,境况就变得难以掌握,牵连后家的线索被斩断。

“他并不想查下去。”子虞平静地说道。

罗云翦苦笑,“圣心难测。”他看了看子虞,又说道:“你看起来并不失望,也不惊讶。”

“昨天皇后去过他的营帐,”子虞说着,顿了一顿,睫毛轻轻一颤,“我从不指望因为差一点受伤,就能让他去收拾后家,可想不到,连他儿子的受伤,都能草草了之。”

口中虽然说着不失望,她的表情却又是那么落寞。罗云翦安慰道:“帝王之心,自古难测。他对你,已经超过许多人,就是寻常的夫妻,谁又保证一定能够心心相印。以后,还有机会。”

这话难以让人安心。

兄妹皆知昨日就是后家的危机,却又在他们所不知的角落被暗暗化解。

以后,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会再有机会。

子虞摇摇头,将手边的玉连环扔到了茵褥上,换了一种轻松的语调,“不说这些事了。哥哥这次归来,可有什么打算?”罗云翦收拾了失望的心情,说道:“你若能晋升妃位,安乐度日,我也别无所求。”

子虞轻轻一笑,“哥哥就不为自己打算吗?”罗云翦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反而添上一丝凝重。

“哥哥,”子虞温婉地说道,“成家立业是大丈夫立身的根本,如今你已建功业,是该考虑成家了。你的身边多一个知冷知热的人,我也会放心很多。”

罗云翦先是摇摇头,想说什么却没有张口,沉默了片刻后,他眉间的折痕慢慢放松了,问道:“你心里已有人选了?”子虞睨了他一眼:“是有几个人选,不过还是要等你来定。”

“不是依附后家、倪相、殷相的家族,二、三品官家的小姐,就可以了。”

子虞怔了一下,顷刻就明白了,他为自己挑选的妻室,是选择一个姻亲的同盟。

“哥哥!”子虞微微埋怨,“一生相伴的人,当然要选一个自己喜欢的。”

罗云翦随意地一笑,显然志不在此。

子虞叹了口气。

兄妹两人走出营帐,林间宫人往来不停,击鞠场上更是热闹,鼓声如雨,阳光灼灼照耀之下,贵族少年们奔驰来往,球杖挥舞如林。子虞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罗云翦看到精彩处,也会对打球的人评点一番。听他的口气,有一些在战场上结交的过命交情,子虞心里暗暗高兴,兄长也有了忠诚的朋友和部属。

正看得有趣,不远处忽然有一群宫娥骑马前来。直到她们走近,子虞才发现簇拥在当中的是玉城。她穿着胭脂红的骑装,神采飞扬,她的目光看了过来,在子虞的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打马上前,开口说道:“娘娘怎么不换衣服,下来比试一场?”

她历来直接又咄咄逼人,子虞却不理会她的挑衅,淡淡说道:“我可不及公主球术精湛。”

玉城笑笑,又将目光移向罗云翦,“云麾将军也不下场一展身手?我听说将军的武功高超,常人难敌。”罗云翦一鞠手,“公主过奖,不过是些谬赞。”

玉城招手让一个宫女上前,低声说了什么,宫女领命而去。她的唇角含着一抹蔑笑,“将军不用过谦,驸马也对将军的身手倾慕不已。今日正是良机,将军切勿推辞。”

驸马晁寅随宫女前来,神情沉稳,对子虞见礼时也不见任何轻慢。

玉城指着罗云翦道:“驸马不是常常夸奖云麾将军,赶日不如撞日,就以球技切磋一下吧。”晁寅皱了皱眉,转身对罗云翦拱手,“请将军指教。”罗云翦朗朗一笑,“不敢妄称指教,还要驸马手下留情。”

两人各自去召集队友,子虞和玉城上了主台观战。可她们即使坐在一起,也显得貌合神离,倒是让击鞠场外的宫人们好奇,时不时就往这里观望。

罗云翦和晁寅的身边很快就聚集起一支队伍,都是意气风发的贵族少年,他们跃马扬鞭,手执球杖,在场中耍闹。直到鼓声响起,少年们收起嬉戏,追逐起鞠球。

子虞昨日就曾远远看过晁寅的击鞠,知道他身手不凡,此刻就近观察,更是惊叹,他精于马术,性子沉稳,最难得的是有大局观,并不一昧急于求成,对追随他的队友指挥的有条不紊。即使面对老练矫健的罗云翦,也不退却。

两队互有往来进球,罗云翦领的队伍有一半以上从疆场归来,有股凛然的气势,进退有度,稍稍占了上风,领先两球。

众人都被这场精彩的球赛所吸引。在主台观战的玉城却有些不耐烦,她更关注的是结局,眼看驸马久取不下,她霍然站起身,来到击鼓人的身边,不理会宫人的胆战心惊,夺过了鼓棒,击起鼓来。

球场上的少年看见公主亲自击鼓,果然士气大增,跃马呼哨,很快扳回一球。

眼看时间无多,往来更显激烈。

两队短兵相接,都往鞠球争夺而来。不知是谁忙中出错,球杖挥空,却打到了晁寅的后马蹄上。骏马吃痛,扬蹄嘶叫,险些将晁寅掀下马来。罗云翦离地最近,此时也顾不上球,伸出手,将辔头狠狠抓住,稳住了马。

不过电光火石的功夫,众人都看得惊险,纷纷上前照看。晁寅安抚住马,转身对罗云翦一躬,“多谢将军出手搭救。”罗云翦原先不过是怕他受伤,惹公主迁怒,做个顺水人情,此刻见他情真意切,且刚经险境,又镇定从容,心里也增添了几分敬重,摆手道:“驸马过誉,不过是举手之劳。”

晁寅爽朗地一笑,“将军的身手如此了得,我可不想再纠缠下去,就此认输。”贵族少年们早已心服,又经历这么一件事,并不反对。反而有几人呼喝道:“出了一场大汗,不如找个地方饮酒休息。”众人皆说好。晁寅又招呼罗云翦,“将军何不一起去?”罗云翦心道他是玉城的驸马,有心推却。旁的少年却起哄道:“将军可不能不近人情,击鞠输了,还不准我们从饮酒上赢过来么?我等对将军的身手都仰慕不已,将军对我等却不屑一顾,岂不叫人心伤。”

罗云翦笑道:“我实不擅饮酒,既然诸位有意,过会可要留我几分薄面。”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两队合在一处,浩浩荡荡地奔腾离去。

玉城想不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令宫女去将驸马拦下。宫女前去,在晁寅的马前说了什么,又沮丧着脸回来,玉城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也不和子虞打招呼,领着宫女就走了。

子虞又坐了一会才回营帐。

帐外站着一个让她即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人。

宫女劝她,“娘娘出去观球了,穆侧妃真要谒见,不如等午后再来。”穆雪对着那宫女温婉地一笑,“不妨事,多等片刻更显诚意。”这样说着,忽然看见宫女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身后,她转身,目光与子虞在空中交汇。

子虞对她微笑,没有一丝异色,穆雪忽然感到一阵害怕。

“进来吧。”子虞说道,步入帐中,却发现穆雪一动不动,回头瞥了她一眼,“难道你不是来见我?”

穆雪回过神,几步赶了上来,一入帐就跪伏在地,额头贴在地上。

子虞恍若未见,在屏风后换了一身衣裙,又饮了半杯茶。秀蝉不欲这样的场景被人瞧见,将宫女遣走,回头又拉了拉子虞的衣袖。

她曾经见过穆侧妃一次,那还是在东明寺的时候。那样的经历,让人一生也无法忘怀。有过这样的恩怨,穆氏如今也能做出这样低的姿态。她跪在地上的姿势没有一点犹豫,额发几乎沾上灰尘。秀蝉从心底生出一股寒意,善于隐忍的人才会一鸣惊人。

子虞放下茶盅,挥挥手,秀蝉自发地离去。

“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跪在这里一言不发?”子虞淡淡地问。

穆雪叩首道:“妾自知得罪了娘娘,特来向娘娘请罪。”

子虞轻轻笑出声,在幽静的帐内回荡,“穆侧妃,每次你向我低头,等待我的都不是一个好的结局,这一次,你又想玩什么花样?”

记忆中的子虞决不会用这样的口气说话,穆雪忍不住抬头看去。子虞闲适地靠在倚塌上,穿着广袖的烟紫襦裙,单纯无一丝赘纹,却衬得她肤美如玉,姿容丰泽,烟雨润泽的芍药一般。容颜丝毫未改,只是眼神已经截然不同了。

熟人变得陌生,这样的认知足以让穆雪感到无措,可她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说道:“娘娘,我们原是从南国一起出来,虽然不说亲如姐妹,到底也曾相依相偎。”说到这里,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宫中风波诡谲,那时过得有多艰辛,娘娘心里也很清楚。身份卑微之人,要想脱离宫廷,除了依托贵人,再没有其他方法。我从未想过要阻碍娘娘的前程,不过是无根浮萍,身不由己。”

子虞冷笑了一下。

穆雪继续说道:“当年欣妃娘娘小产,我被卷入其中,能保全性命是皇后兴起的一个念头。为了这个念头,我的余身只能听命行事。”

“都是陈年旧事。”子虞打断她,“其中的机关你留着自己品尝,我不想听,也没什么可听的,推诿过失用的理由不外乎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穆侧妃,直接说你的来由吧,不要拿虚言来搪塞我。”

穆雪僵直了身体,抬头时两眼已含了泪水,“有些话不说,误会只会越深。若代价只是落在我身上,今日绝不会厚颜来见娘娘。可怜的是我的孩子,娘娘是心善之人,就放过他一马吧。”

听到这里,子虞不怒反笑,冷冷道:“你的孩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穆雪啜泣道:“韩夫人最近和我家王妃走得很近,有几次一起赏花饮宴。回来之后,常命婢女将韬玉抱走,娘娘,孩子正是认人的时候。”

与子虞有关系的韩夫人,只有殷陵。子虞丝毫不觉得意外:前一段时间,殷陵入宫来还曾对她说,“真要对付庶子,并非什么难事,晋王妃眼下是没有想明白,郎情妾意都是假,子嗣才是真正能依靠的。”话里话外都藏着挑唆的意味,子虞默许了。

效果与预想相差无几。

子虞轻轻摇头,淡然说了一句,“命妇交际,深宫妇人岂可插手。”

穆雪怔了一下,轻声呢喃道:“娘娘对我成见太深。”心里也没有十分失望,进来之前,她已经设想了多种结果,这并不是最差的,她垂下头,陷入了沉默。

子虞神色平静地等待。

穆雪抬起头,眼圈泛红,神情却平淡,她缓缓开口说:“娘娘送了一个香囊给韬玉,我有一份礼物想回赠娘娘。”

她从衣襟里拉出一根如发丝细的红绳,上面系着一个长颈玉瓶。

子虞几乎已经忘记了玉瓶的样子,可是当它再次出现在眼前时,她才发现自己从未忘记,刹那间,身子不禁有些发凉。

穆雪小心翼翼地拿着玉瓶,拔开塞口,动作轻柔细致,随即就有一缕恬淡的桂花香气飘浮在空气中,将两人包围。

子虞深深皱眉,穆雪轻声说道:“闻多了会有幻觉,只这么片刻没有关系。”她塞紧瓶口,挥挥衣袖,香气顿时消弭。她将玉瓶放在身前,伏下身体,“我思来想去,没有什么珍贵的礼物,只有此物,是南国来的,或许能入娘娘的法眼。”说着,将玉瓶高高举起。

子虞问道:“用过多少了?”

“只用过半滴。”

子虞心头一紧,立刻猜到那半滴正是用在自己的身上,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伸手接过。温润的瓶身还带着一点余温,她轻轻地摩挲,心底却有一种挥之难去的寒气。

“那个宫女呢?”她问。

穆雪道:“那宫女随我出宫后,在王府内犯了偷盗罪,打了几十杖,身体虚弱,没有挨过,死了。”

“偷盗罪?”子虞嗤笑,“就这样没了?”

穆雪默不作声,表情坚定,分毫没有犹疑。

子虞没有追问,一个宫女的死亡真相,已经不值得她深究,她想知道,“有留下配方吗?”

“没有,”穆雪答道,表情不知是遗憾,还是可惜,“就算有,她也不会告诉我了。”

子虞看着她,慢慢浮起微笑,换来穆雪诧异之极的神色。

“离开宫廷的时候,你怎么就选择带走了这个?”子虞问了疑惑了很久的问题。

穆雪微愣,眼眸中晃过一丝回忆,喟叹道:“这并非是我选择的。欣妃娘娘一直怀疑小产是由我动的手脚,命人赏赐我一滴玉瓶中的东西。妾侥幸逃脱,只能带着这个离开。”

子虞很快就在脑中勾画出一个大概,穆雪从宫正司逃脱性命。欣妃并不愿饶她,派了宫人使用堇汁,欲除后患。谁知被穆雪看破先机,反而劝说了老宫女,在皇后娘娘指婚后,带着宫女一起去了晋王府。

“穆侧妃有苏秦张仪之才。”子虞看着她,赞叹了一句。

“不是我有才,只是欣妃娘娘太过轻视身边的宫人,”穆雪道,“她们的家人都扣留在南国,孤身随着欣妃来到这里。以亲人为质的忠心,随着时间的流逝,不再那么牢固。对于一辈子都将在宫廷中度过的人,亲人并没有欣妃想象中那么重要。说服她们,也就不那么艰难。”

子虞以一种玩笑似的口吻说道:“看来,在欣妃动手之前,你已经发现了这个的存在。”

穆雪看着她手中的玉瓶,轻声说道:“一个孤身无靠的宫女,对身边的事物总要多留心几分的。”

子虞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有说。心里由衷地产生了赞叹,能以卑微的宫女身份,做到这一步,绝不是侥幸所能概括。

“娘娘也许在心里看不起我,”穆雪露出谦恭的笑容,“可我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晋王宽厚,是我仅能攀附的唯一高枝。与娘娘过去种种,也并非出自本心……”

子虞一挥手,截去她后面的话语,不冷不热地说道:“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不必一再提起。穆侧妃今时已不同往日,以后做选择时,可要慎重考虑。”

穆雪还想说什么,见子虞蓦然闭上眼,一副送客的姿态,心有不甘,却也只能默然引退。

子虞把玩手中的长颈玉瓶,心底浮起一种许久不曾感受的恐惧与渴望。这样的毒药,果然还是放在自己的身边,才能安心。

她的营帐中不设香炉,不用熏香,尤忌桂花的香味。

可这一霎,她还是感觉到了一种幽淡的,似有似无的类似桂花的香气,弥漫在四周,将她束缚。翻来覆去将玉瓶口检查了几遍,没有发现一丝缝隙。她失望又颓然,最后又感到一种惶然,这一缕香是她的错觉,来源竟是在她的心底。

一整天子虞都没有什么精神。

晚膳后,御前的宦官来请。子虞婉拒道:“告诉陛下,我身体有恙,理应避忌。”年轻的宦官大概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当看见子虞的脸色确实苍白,只能悻悻然领命而回。

女官们都对子虞的做法感到不安。秀蝉劝道:“娘娘若真是身体不适,也该召太医来看看。”

这是提醒她,即使皇帝追究,也好有个凭证。子虞笑了笑,“太晚了,等明日吧。”

她知道身边的人在想什么,以为她在持宠生娇,难以长久。

遣退了身边神色各异的宫人,她伏在榻上,任由寂静包裹。

“累。”她喃喃吐出了一个字。在心底决定放松一个晚上,不必揣测别人的心思,也不用强颜欢笑,明明险些因马受伤,还要做出宽容大量的样子。

只是一个晚上,明日,也许就能将今日全部忘记。

她醒来时,觉得周身一轻,精神爽利,转身却受到了惊吓。

怀灏躺在一旁,双目微睐,专注地看着她。

子虞心扑通扑通地急跳,难以平静。他似乎看破了她的困窘,温柔地抚摸了她的长发,顺着肩膀,慢慢抚平她紧绷的身体,“是我让宫女不要惊扰到你。”

“陛下什么时候来的?”她呓语似的问。只有距离近了才能听见,而他正在她的身侧,“有段时间了,听说你感到不舒服?”

子虞不知道谁在他面前禀报,这个模棱两可的词用的甚是高妙。

她极轻地“嗯”一声,一只手盖住了额角,把眼睛也遮了起来。

“睿绎早上已经醒了过来,”他颇有谈兴地说道,“傍晚时我去看他,内侍却回禀说他不舒服。”说到这里,他笑了笑,声音低沉又醇厚。

子虞脸上有些羞赧,幸好遮住看不见。

怀灏轻轻捉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前。帐内只在床榻边上有一盏宫灯,如豆一团的昏黄,她的手却似温腻的玉石,莹莹润泽。

他神情安闲,声音在黑暗中尤其清晰,“我问他,是不是心有埋怨,他却反问我,圣人舜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真是太巧了,在我幼时,也曾问过和他一样的问题。”

他微微阖眼,沉浸在遥远的回忆里。

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的答案,子虞怀疑他是否已经睡着了,抽了抽手。

他握紧,睫毛轻轻一动,又说道:“当时我的母妃告诉我‘时间太久了,早已经无从考究。可谁又在乎那是不是真相呢,他是最后的胜利者,史书将由他来决定怎么写。如果将来同样你能成为胜者,那么这些波折会成为必经的磨砺,化为丰功伟绩中浓重的一笔。”

子虞揣测,睿绎听了这个答案,表情会不会和她一样无奈。

在这个宫廷里,只有胜者的心情才会被重视。

她的口气有些失望,“那是胜者的结局,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成为胜者,另一个结局是什么呢?”

“会变成一场磨难。”怀灏这样说道。

子虞面向他露出微笑,“陷入磨难的,险些就是我。”

“不会的,”他靠近她,在她鬓发的脸颊上轻吻,“有人会保护你,不让你受伤。”

子虞的心猛然一抽,怀疑他是不是知道晋王的事。在回忆里搜索了几遍,确认当时只有睿绎一人看见,她又悄悄松了口气。

也许他只是随口提及。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又莫名地低落起来。

他与她颈项相交,气息交融,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可为什么,她觉得依靠他,是世上最艰难的事。

他俯览众生,有无人能及的权力,有宽厚坚实的胸怀,有深沉难测的心思。或许还有一颗坚硬冰冷的心。

她在心里默默给出了答案,身子轻轻哆嗦了一下。

于是他伸手搂住她的腰,带入怀抱。

“保护我的人,有没有你?”她有些哀伤地问。

久久没有得到回答,静谧的夜让她有些喘不过气,她仰起头,从他的表情里发现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

怀灏漆黑的眼眸里倒映着她,隐隐带了怜色,叹息道:“唉,你……”

她连忙捂住他的嘴,靠在他的颈边,“不要说,不要说。”他拧了拧眉,圈住她的身躯。

帐中霎时寂静如初。

“也许下一次,我不会这么幸运,”她自怜自艾地轻轻说,在最后语气却变得轻松,“就是放心不下兄长。”

怀灏注视她许久,神色复杂,似乎对她突然的转变感到疑惑,他伸手拨开散在她脸颊上的发,仔细看她的脸,白皙,明净,刚才那短暂的怯懦已经烟消云散。他心里一动,拉下她的手,亲吻她的额头,“他已经是三品的云麾将军。以他的岁数,朝中没有第二人。”

子虞笑了一下,“可与他同岁的人,都已经做了父亲。”

她不再追究坠马的真相,换了一种方式寻求补偿。这比刚才那些问题让他感到轻松许多,怀灏随即微笑,“我会为他赐婚。”

子虞闹了一次脾气,皇帝便亲口允诺了云麾将军的赐婚,这仿佛又成了玉嫔当下盛宠的佐证。自北苑击鞠场归来,皇后一下子变得委顿起来。宫人们发现,皇帝也不再踏足交泰宫,人心思动,不由暗自揣测,难道是变天的前兆?

宫中的风向多变,子虞无暇顾及,近来操心的只有两件事,一则是皇帝赐给罗云翦一座府宅,位于庆城东北龙首原上,临近皇城,高墙深院,气象森严,素来就是世家贵族的居地。只因为久无人居住,多处都需要修葺。虽然有皇帝厚赐,子虞担心哥哥没有家底,支持偌大一个家会捉襟见肘,于是将往常皇子馈赠的金银拿出,又被罗云翦婉拒“娘娘在宫中慎行谨步才有今日,岂能留下这样的话柄”。

有了宅子,自然应该有一位妻子。

罗云翦想要的婚姻,是能缔结一个有力的同盟,借由婚事,编制一张能够依靠的权网。翁婿,连襟,妻舅,都应该是网中的丝线,他们会成为他与妹妹的隐形力量,在需要的时候充当盾牌,丢弃的时候充当踏板。

子虞为这个人选伤透了脑筋。私心里,她希望未来的嫂子温柔贤淑,不仅背景能在仕途上帮哥哥一把,在内院也能体贴照顾他。

想要两全其美,难度自然就不小。

正好这段时间想要来步寿宫套交情的人不少。子虞与女官,命妇来往中打听消息。一整个夏天,就在这样交际中过去了。在这样千挑万选,细心琢磨中,这个人选终于初现端倪。

那是郇国公的蒋崇义的六女,蒋玉菁。

郇国公虽然有爵无官,但子女却个个有出息。两个二子,分别在兵部和国子监任职,余下三个女儿都已出嫁,处境极好。唯一未嫁的女儿,据说蛾眉皓齿,德行佳美。

眼看中秋将至,正好趁宫中赐宴,可以请郇国公夫人前来,子虞拿定主意。

等她从琐事中脱身出来,才发现,秋色已经很浓了,净空辽阔,草木萧索。只有她去年精心移栽的几盆玉堂金马、芳溪秋雨犹自盛开,她起了兴致,带着宫女们到御花园中赏花。

一路顺着漫石甬道走,姹紫嫣红也开了不少的花朵。往西,走过竹桥,有一曲延清溪,零落的树叶顺溪流走,夹岸怪石嶙峋,萱草丛丛。

子虞觉得景色极好,择了一块清净的地方闲坐。

坐了没多久,竹桥对面的石山后面转出一个人来,一身灰扑扑的衣服,远远看去是一个年轻的宦官。他躲在石山后张望,行迹鬼祟。

子虞命宫女前去查看。

宫女一脸仓皇地领着人走回来,待看清对方,子虞惊讶不已,“殿下怎么这样打扮?”

睿绎穿的并不是宦官的衣服,只是一件灰色的圆领袍衫。不仔细看,便容易混淆过去。他泰然自若地笑道:“娘娘今日好兴致。”

子虞好笑地瞅着他,“殿下是在躲人吧?”

没有绕过这个话题,睿绎摇头笑了笑,索性就坐在子虞对面的石上,吁了口气,“原来娘娘都知道了。”

子虞自然知道,宫里早已传遍,那还是发生在六月时,镇军大将军窦衍奉旨携女进京。原本就是带着女儿前来相看,窦衍进京后第一件事就是入宫觐见。当时睿绎坠马受伤未愈,整日躺在榻上。窦衍请求皇帝要求见三殿下一面,皇帝允了。

这一面并不愉快。窦衍行武出生,见到睿绎病恹恹的样子,深为女儿未来担忧。

睿绎也感到烦恼,未来的岳丈性子鲁直,刚正不阿,讲起道理来长篇大论,让人生厌。

窦衍回家后思索了一夜,第二日向皇帝自荐为三皇子师,教授武艺健体。他态度坚决,大有皇帝不答应,就长跪在永延宫外的架势。这种性子是帝王都会感到头疼的那种。于是他隔三差五就要入宫一次教授睿绎武艺。

“冷落未来岳丈不是明智之举。”子虞取笑道。

睿绎闻言,满不在乎的脸上也不由有些怅叹。子虞连忙转移话题,“窦家的小姐如何?”

“见过一面。”睿绎平静无波地回道。

没有赞誉,就是不满意。子虞有些同情地看着他,费尽心思得来的,也许并不是自己想要的。

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只觉得她眸含秋水,柔欲醉人,心头不禁颤了一颤,脱口说道:“我不喜欢她那样的。”

子虞笑道:“哪样的?”

睿绎接不上话,是模样不好,还是性格不好,他心里也没有具体印象,只是第一次见面时,心里隐约浮现一个念头,不是他想的那样。可具体是什么样,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第一次在寿安殿,宫女为她奉茶,她摔了茶瓯。”他说了另一件让他不满的事。

子虞怔了怔,“怎么会?”

睿绎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她是怎么想。”他的表情平静如水,子虞微微不安,有心开解,又找不到好的说辞。

竹桥那边远远传来寻人的呼声。睿绎倏然站起身,捋捋袍角,急匆匆告辞离去。

子虞回宫后总放心不下这件事。

婚事是她帮睿绎从皇帝那里求来,若是得个凄凉的结局,不知会落下什么样的埋怨。

宫女很快打听来前因后果。

是一个在宫中并不稀奇的故事,睿绎的宫中有一个宫女,叫知怡。是文媛在世时就安排在睿绎身边照顾饮食起居,深受母子两人的宠信。窦衍带女儿入宫的那日,她也随睿绎一起去了寿安殿,并为自己未来的女主人奉茶。

窦小姐兴许在入宫前就打听了睿绎的情况,没有给这个最亲近睿绎的宫女好脸色,故意打翻了她奉的茶。

子虞听了之后,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我记得,三殿下因为宠信一个宫女,被皇后娘娘责罚?”

歆儿道:“正是这个知怡。宫里都说,三殿下开府后,后苑必有她一席之地。”

子虞又问,“为人如何?”

“是文媛娘娘留下的旧人,殿下的宫中大都听她调度,井井有条,宫人大都说她贤能。”

子虞沉默不语。

秀蝉见了,揣摩起她的心思,“难道娘娘觉得有什么不对?”

子虞缓缓说道:“只是觉得不合常理,窦家的小姐,第一次入宫就对殿下亲近的人发难,会不会太着急了些?”

歆儿闻言不由笑了,“或许和窦将军一样,是个火爆的直性子。”

子虞敛容道:“这么多入宫觐见的命妇,还真没见过一个行事如此恣意的。”

秀蝉和歆儿对视了一眼,大约有点明白子虞的意思,“娘娘是说,并非是窦小姐蓄意立威?”

对于没有把握的事,子虞从不把话说满,缓缓一笑道:“再看看吧。”

过了几天,殷美人来子虞的宫中闲话。子虞知道她另有消息来源,仔细打听了知怡和窦小姐的为人。与歆儿猜想的截然相反,大概是因为父亲性子太过厉害,窦小姐是个文静腼腆的人,在京中显贵中交往,极容易羞涩脸红。

子虞心中有了底,过了两日将睿绎请来。

“有一场好戏请殿下来观赏,可无论演得好还是演砸了,殿下都不可出声。”子虞笑着同他说。

睿绎不知她的意图,乖觉地回道:“一切都听娘娘的吩咐。”子虞不放心,再三和他确认,“无论发生了什么情况,殿下不能现身出声,事后我会和你交代明白。”睿绎笑着点头,“好,好,娘娘说了算。”

宫人们摆出漆画屏风,睿绎就坐在后面。

子虞在胡床上坐了没有多久,秀蝉就引着一个穿浅绿衣裙的宫女进殿来。

那宫女脸庞白净,秀丽端庄,一边跪地行礼一边说:“含元宫知怡叩见娘娘。”

子虞道:“你就是知怡?听说含元宫由你打理得很好?”

知怡谦恭道:“本是奴婢的本分,娘娘过奖了。”

子虞浅笑道:“抬起头,我不喜欢和看不到表情的人说话。”

知怡立刻听话地抬头,正好是让子虞能看到的角度,举止有度,大方利落。子虞看着她觉得眼熟,想了片刻,开口说道:“听说窦家小姐入宫时,打翻了你献的茶?”

知怡怔忪了一下,立刻说:“不,不,那茶是我打翻的。”

“可我听说的不是这样,”子虞道,“都说是窦小姐故意这么做。”

“他人穿凿附会,不明详情才会这么说,都是奴婢的错,头一次见窦小姐,一时紧张才会手足无措。”知怡急忙辩驳,脸色雪白,眼中有盈盈泪泽。

子虞看着她可怜的样子,慢慢说道:“婚事已定,日后完婚后三殿下要离宫开府,身边需要妥帖服侍的人,我听说窦将军对你不满,以后你就不用跟随三殿下了,留在宫中任职吧。”

知怡愣了一霎,猛地仰头,目光满是不可置信,哆嗦道:“可……可是殿下的身边一直是我打理的,开府之后,身边若是没有用惯的人……”

“偌大的皇宫,难道还找不出一个能服侍的?”子虞轻慢地一笑,“好了,你下去吧。”

秀蝉上前欲扶起知怡,却被她一把推开,高声喊道:“娘娘,我有隐情。”

子虞闻言,蹙了下眉头,“哦?”

“确有隐情,”知怡跪行两步,落下眼泪,颤着声音说道:“若不是窦小姐突然把手松了,奴婢决不会打翻茶瓯,请娘娘明鉴。”说完,她开始小声地哭泣。

幽静的大殿里回荡着她的哭声,清晰而分明,她哭了好一阵,不见任何回应,心里急得如擂鼓一般,不禁抬头看去。

子虞高坐殿上,姿态安适,目光居高临下,仿佛看戏一般。她顿时觉得两颊不受控制地臊红,双唇抖索,“娘娘……”

“你一定觉得很委屈,”子虞轻言细语地说道,“你刚才说是自己打翻,现在又说是窦小姐的错,我该信哪一种?”

知怡心慌意乱,伏低了身体,“窦小姐是未来王妃,奴婢卑贱之身,岂能在背后排揎。请娘娘体谅奴婢的苦衷。”

子虞哂道:“这么说来,宫人那些穿凿附会的言论,并非空穴来风了?”

“绝不是奴婢说的。”知怡泣道。

子虞冷冷哼声:“莫非你把别人都当成了傻子?还是你觉得自己的手段足够高明?”知怡惊恐地瞪大眼,鼻翼翕动。子虞坐直了身体,脸色冰冷,“你自己打翻茶瓯,回头来对宫人说是窦小姐故意为之,宫人人云亦云,传到殿下的耳中,对新王妃心添嫌隙。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你还要我说出来吗?”

知怡如遭雷亟,连连叩首,“我没有说过,确实没有说过, 娘娘若是不信,可召宫人前来问询。”

子虞嗤之以鼻,“何必需要你说出口,只需要透露些许暗示,故事就会自然成形。宫中生活了多年,恐怕这个方法你已经驾轻就熟。”

“啊……”知怡满眼惊惶,喉中挤压出不明所以的悲鸣,整个身体瘫软在地,“我,我不是……”

子虞见状冷笑,“多说多错,你要想清楚了再开口。”

知怡已经神魂失守,挣扎着跪直身体,哀声哭泣,“娘娘,是我错了,求娘娘责罚。”砰砰砰地叩头,不过片刻,额头已经一片红紫。

子虞转头向屏风后望了一眼,睿绎的半张侧脸,线条生硬,唇抿成一条线,面色冷峻。她不由叹了口气,看着知怡狼狈的模样,生出怜悯,冷淡地笑了一下,“责罚什么,说到底不过一碗茶,回去吧。”

知怡不敢置信,还要叩头,被秀蝉一把拉住,“娘娘都许你走了,还留着做什么?”知怡茫然地应声,脚步跌跌撞撞地往外而去,全无来时的风度,一直走到步寿宫外,感到死里逃生,微微缓过气,这才发现衣衫已被冷汗浸透。

宫女们撤去屏风,窗格上透入一缕缕金色的日光,映在他的脸上,淡淡黑色琥珀般的双眸,显得有些无神,隐藏着震惊,失望,疑惑等沉沉的思绪。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睿绎侧过脸,不可置信地问。

子虞柔声说:“她是你身边最亲信的人,她不想失去这个地位。”

睿绎神色漠然,“所以就对我撒了谎?”

“她没有对你说过谎话,不是吗?”子虞笑笑,“由始至终,将事情告诉你的都是别人。她做得很高明,无人可以指责,也没有证据可以验证,如果她能再坚强一些,刚才咬牙不认,我也拿她没有办法。”

“娘娘,”睿绎黯然道,“为什么你能把背叛说地如此轻松?”

“我已经历了太多,殿下。比较起来,这样一个小小的谎言,唯一被伤害的,是你的新王妃,又怎么能称之为背叛呢?”子虞平静地说道。

睿绎定定地看着她,忽然讽刺地一笑,“看来,娘娘比我更了解她。”

“知事难,知人更难,”子虞道,“尤其是宫中的人,要想了解他们,就不能相信他们的言辞,因为他们的言辞,即使是刀剑上也含着蜜糖,你要看他们周围的事,发生了什么,一目了然。”

“我曾经以为,”睿绎失望地说,“她是我母亲留下的人,会对我忠心耿耿。”

“他们都是人。”子虞略带怜意地看着他,这一刻让她感到一种怀念,仿佛是她第一次窥视宫廷面纱下真相的心情,她转过头,目光透过他,看向皇宫更远的地方,“是人都会有私心,不仅是私心,还有野心、坏心、真心,殿下,人的心是很宽广的,到底藏了多少心,恐怕连自己都无法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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