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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皇子选妃

子虞知道,要想成功,说的时机和说话的对象极为重要。宫中关于皇子选妃已有了风声,可她却一直没有找到提起这个话题的时机。

四月正是芳菲时,宫中花木繁盛。这日子虞带着几个宫女在花园中撷花,有小宦官来找她,说皇帝已经驾幸。她随手折了一枝桃花,就匆匆回了宫。

怀灏坐在殿中,神色不怏,见她到来,眉峰稍稍放松。子虞在回来的路上已经仔细问了小宦官,知道朝中已经议起睿绎的婚事,下朝后,他去了交泰宫,并把睿绎一起唤去,最后却弄得不欢而散。

她感到时机已经到了,却不能操之过急。

“什么事,这样高兴?”看着她将花插入玉瓶,他露出笑,声音也如平时一般醇厚。

子虞侧过脸,轻轻一笑,“只要没有烦心事,不就是高兴事。”

他失笑,起身站到她的身边,看着她摆弄几枝桃花,眼光一扫,看到了桌上摆着的名册。他拿起翻了几张,问她,“这里怎么也有?”

子虞不以为意地说道:“那是三殿下的,那天他来这里喝茶,妾见了就问他要了一册。”

“哦?”他眼中深沉,藏着一抹谁也看不透的微光,“要这个干什么?”

她剪枝摆出一个喜欢的形状,这才道:“妾的哥哥也二十好几了,这次回来,正是成家的好时机。”

“找到人选了?”他微笑着问,声音波澜不兴。

子虞嗔视他一眼,“都是名门闺秀,妾的哥哥如何匹配,只有等三殿下选妃之后再做打算了。”

他的笑容敛了起来,握住她的手,淡淡说道:“睿绎一个都不要。”他顿了顿,叹息道,“孩子越大越难懂,问他哪里不喜欢,他却只说一句不合心意。”

听他的口气并没有太多的责怪,子虞莞尔一笑,“殿下正是敏感多变的年纪,何况心意这种东西,不正是世上最难猜测的吗?”

怀灏朗朗笑了两声,“皇后有些不满,说我对睿绎太过放纵,选妃之事岂能让他恣意妄为。”

“选妻是一生头等大事,如何多虑都不为过,”子虞拉了拉他的衣袖,“殿下要选一位终生相伴的伴侣,难道他心中没有思量没有憧憬。将要成婚的人是殿下,他的心意才是最重要的。一生只有一次,就算恣意一次又如何?”

他看着她,目光深邃难测,唇边的笑容深了一些,显得别有含义。

“让皇后选的名单全部落空,难免会让她面上无光。”

子虞一喜,这分明是松了口,她笑道:“让殿下去交泰宫赔罪。皇后娘娘宽宏大度,为了殿下日后婚姻和美,必然也会谅解。”

他转身,将周公公叫进来,吩咐他去把睿绎叫去交泰宫,为刚才顶撞皇后而赔罪。

子虞暗叹了一声,这样一来,皇后立刻就能知道,让他改变主意的原因,她的日子可就更加难过了。

他走到她身边,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说:“是睿绎来求过你了吧?”

她被吓了一跳,身子一僵,已经透露了答案。

“殿下十岁就失去母亲,他那样诚恳请求,妾可拒绝不了。”见他不说话,她靠在他的怀中,“陛下身为父亲,就更加无法狠心了。”

怀灏笑望着她,低头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滑头。”

子虞脸上一红,余光瞥到几个宫女宦官全部低头视若无睹的样子,耳根都有些发热。

她挣了挣,他放松了怀抱。

“若是他根据心意,选择的是一位不适当的王妃,那该怎么办?”他问。

就像睿定那样?子虞脸上的红晕霎时褪去,没有回头去看他的脸色,云淡风轻似的说道:“他可是您的儿子,即使只有一分像您,也不会犯下那样的错误。什么样的人适合做王妃,他一定会心里有数的。”

他温柔地抚摸她的长发,不再说什么了。

睿绎果然去交泰宫跪了两个时辰,皇后明白皇帝的意思,只能就此作罢。但她也并不完全放弃,依旧让承仪列了名册送去给睿绎,希望他能从中选出一个喜欢的。睿绎早就有了打算,左手接过右手就扔了。

过了几日,皇帝又将睿绎叫去长谈了一次。之后就下旨,让镇军大将军携女进京。子虞知道睿绎成功了。

镇军大将军住在悟台,正好在睿绎的封地之内,传旨入京,来回正好要两个月,算日子,应该是在六月。在这之前,南征的大军已经凯旋而归。

大军回来的时候正值端午,子虞一直在宫中等待消息。

金殿之上皇帝会褒奖将士,有皇后同席,其他妃嫔却没有那样的资格。

不知哥哥会得到什么样的封赏,子虞事先得到皇帝的保证,却仍有一分忐忑。直到宦官来报,“恭喜娘娘,陛下册授了云麾将军,过一会儿就要入宫来看您啦。”

子虞喜不自胜,立刻厚赏了报信宦官。他谢恩之后却没有退下,一脸欲言又止。子虞问:“前殿有什么事吗?”宦官道:“陛下宴请诸将,皇后娘娘身体不适,提前离席。”子虞心里暗惊,脸上却笑得平静,“娘娘病弱,只怕要叫延平郡王担心。”

宦官眼珠一转,说道:“宴席上并无郡王身影,大概还不知吧。”

这一下真叫子虞诧异得说不出话来,又简单了问了两句,并没有其他异常,就放那宦官走了。

她心中惊涛骇浪,等了又等,直到女官含笑提醒她,“娘娘,已经到了宫外了。”她的心才落定一半。

当罗云翦踏入殿中,子虞眼神定定地端详他。人瘦了不少,又黑了,只有一双眼睛,比以前更深更亮了。他跪倒在子虞座前七步,“娘娘。”子虞一招手,立刻有宦官扶起罗云翦。这时又有一个低沉的声音跪拜在地,“臣殷泰叩见娘娘。”

子虞愣了一下,刚才只顾哥哥,却没有想到还有一人,她看向罗云翦,他对她微笑,显然人是他带来的,这样做的用意只有一个——引荐。

于是子虞笑着招呼,“一起坐吧。”殷泰于是坐在罗云翦的下首。

子虞打量他,刚才跪着还不觉得,坐着时比罗云翦还高出半个头。他的脸颊上有道伤,还露着粉色的新肉,不是旧伤。他似乎注意到子虞的目光,抬头望了一眼,脸色严肃,鹰视狼顾。

子虞一凛,他的目光太凶狠,与她所见的贵族都不相同,和这个宫殿也格格不入。

“娘娘,殷泰是殷相族兄之子,论关系,娘娘还可以唤他堂兄。”罗云翦笑着开口。

子虞拜殷相为义父,却从不把这层关系当真。罗云翦这样说,想要拉拢关系的意图异常明显。子虞了解自己的哥哥,从不无的放矢。既然他想举荐,她也愿相助一把。

“我听殷美人提过,”子虞盈盈笑道,“说的就是兄长吧?”

殷泰和殷相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早就听闻过这位玉嫔娘娘诸多事迹,今日一见,果然如玉美人,姣冶娴都。听她口称兄长,顿时受宠若惊。他霍然起身,双手抱拳,“正是臣。”

罗云翦一把拉他坐下,“娘娘面前不必这么拘束。”

子虞笑了笑,这人显然第一次步入宫廷。她起了话头,“这次南行,可还顺利。”

罗云翦说道:“圣上深谋远虑,此行大胜原在意料之中。”他口气轻松,神态却沉重,说话时有一瞬的失神,被子虞捕捉到了。

她宛然道:“建功立业何必如此心急,哥哥出征前应该和我商量,胜过日日让我担心。”罗云翦柔声道:“并无凶险。”子虞蹙起眉,满脸的不信。罗云翦又劝慰两句,子虞埋怨道,“一年前哥哥不告而别,如今又虚言搪塞,叫我如何能安心。”

罗云翦看着她,心里百味沉杂,这个妹妹在他离开前,还在寺中孤苦无依,等他回来,却已经坐在了华美的宫殿上,可她的神情却一丝也没有变,目光中依然有着依赖,仿若当年拿不定主意的女孩。

“娘娘,”他放低了声音,怕惊吓了她,“只有一次,在皇城门下,南国太子领伏击,臣险些丧命,幸得殷兄舍命相救,他脸上的伤也是由此留下。”

子虞眼圈一红,对殷泰说:“多亏了兄长。”

殷泰道:“战场上兄弟以命相托,本是天经地义,娘娘不必如此。”

子虞见他的样子并不居恩,心中又高看他几分。女官在一旁劝道:“娘娘真是关心则乱,云麾将军这不是好端端坐在娘娘面前吗?”

罗云翦笑了笑,趁机挑了一些南征途中的见闻做话题,并不提艰难危险,只拣些有趣的谈论。

子虞顾忌外人在场,按捺下心中的疑惑,陪着闲聊了几句。秀蝉瞧出兄妹两人有些私话想谈,笑着对子虞道:“娘娘,殷美人与殷大人也许久不见了。”子虞“哎”地恍然一声,“我倒只顾自己高兴了,”转头对殷泰说,“兄长快去看看殷美人吧。”殷泰欣然应诺,一旁的宫女引着他离开步寿宫。

秀蝉带着女官宫女离开,把殿堂留给了两人。

沉默半晌,子虞率先开了口,“哥哥就没有要和我说的吗?”

罗云翦看着她,眼睛明亮,笑容爽朗,“娘娘如今……很好。”不等子虞提问,他又道,“当日离开时,我真怕娘娘一蹶不振,远在戍边几次听闻娘娘的消息都觉得惊心,如今见到娘娘,我总算可以稍稍放心了。”

这话又惹得子虞心酸,她狠狠嗔了他一眼,“哥哥现在也不和我说实话了,这次南征究竟遇到了什么,让你总是顾左右而言他。”

“战场上的事太过残忍血腥,臣不想污了娘娘的耳朵。”罗云翦说道。

子虞淡淡一哂,“若我连听都不敢,又怎么能端坐在步寿宫。”罗云翦惊讶地抬头,子虞又说:“哥哥是不是有所顾忌,莫非事关延平郡王?”

罗云翦完全怔住,半晌后才幽幽叹了口气,“娘娘猜得不错。这次南征,陛下曾下密令,若南国二皇子来求救,我军可出兵襄助。偏偏延平郡王自持身份,与二皇子起了龃龉,在一次战斗中,他领兵走得太远,又中了南禁军的埋伏,被流矢射中了右腿,被救回来时已经晚了,整条腿都保不住了。”

子虞皱起眉,“这个和哥哥有什么关系?”

罗云翦苦笑了一下,“此次出征,历来都是我冲锋陷阵,唯一一次的例外,由郡王亲自带兵,居然就出了这种事。郡王救回来后无法领兵,论职该由我指挥大军,郡王麾下自然不服,几个部将带众闹事。为大局着想,我杀了一个,关押一个。这次回来,那几人还不知会有什么样的说辞。”

子虞惊得说不出话来,唇翕动,半晌才道:“哥哥糊涂,竟要把如此重要的事瞒我。”

“事情还没有具体眉目,我怎能让深居后宫的妹妹操心。”

“你我都不是闲命,”子虞向他笑了笑,淡淡地说,“别人还有父母兄弟可以依靠,纵使失败,还可以得家族庇护,我们的富贵却在以命相搏,要是等到事情眉目清楚,只怕陷入险境还不自知。哥哥真要让我安心,就不该瞒我。”

罗云翦心头一震,脸上有动容之色,他略略偏过脸,低声说:“你长大了。”

他的口气里有赞叹,有感慨,更多的就是怜惜。子虞微微有些伤感,缓缓吸了口气,问道:“陛下可有表示?”

罗云翦抿唇道:“南朝新帝又让三城,圣上对归来将士多有褒奖,对延平郡王赏赐的都是财物,刚才席上皇后拂袖而去,也不见圣心不快。”

子虞眉头微蹙。帝后意见不合,已是宫中司空见惯的事。旁人都认为是她来到宫中,独获圣宠,惹皇后不快。她却清楚地感觉到,帝后的嫌隙早已存在。

罗云翦见她皱眉苦思,宽慰道:“我的功劳虽大,还不足配上云麾将军的称号,圣上必是为了你。”

子虞转眼看他,笑着摇摇头,“我对他……从不敢放心。”

“他喜欢你,”罗云翦说道,“阖宫上下皆知。”

“众人眼中的事实未必就是事实,”子虞喟叹,乌黑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伤怀,“哥哥,他给我的,太快太好,我担心失去会更快。”

罗云翦默不作声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还有我在。”

子虞心中稍定,含笑点了点头。这是他们早已默认的生存方式,兄弟在朝为官,姐妹内宫襄助,绵延富贵。

“对了,”她抛去心底一瞬间涌上的软弱,问道,“文嫣如何了?”

罗云翦道:“她很好。”

“好?”子虞笑道,“是身体好,还是日子好?”

“都很好,她坐在殿堂上说话,连皇后都要察看她的脸色。”罗云翦正色回答道,“对了,她还托臣带给娘娘一件礼物。”他走出殿,不一会儿就带了一个锦盒进来。

子虞满是好奇地打开,锦盒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白玉壶,上雕松鹤图。她取出来仔细端详了半晌,是上好的羊脂玉,可除了分量较沉,也瞧不出什么特殊名堂。她抬头含笑看着罗云翦,似乎在问,千里迢迢就带来这个酒壶。

罗云翦满脸肃然,走上前,把玉壶的盖子轻轻一拧。在寂静无声的大殿里,子虞似乎听见酒壶里发出极轻极轻的一声“嚓”。他容色镇定,轻声在她耳边说:“壶内分两块,可以放两种酒,壶盖向左拧半圈,就可以换酒,这叫做乾坤壶——壶中乾坤,一死一生。”

子虞心头一颤,脸色有些发白。

罗云翦握住她的手,两双手都一样冰冷,他的口气异常平和,“文嫣用过一次,她让臣带给娘娘,若是有那么一天,说不定可以用上。”

子虞觉得喉口涩干,深深呼吸了两次,将锦盒“啪”的一声合上,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但愿……不会有那么一天。”

延平郡王断腿,罗云翦受封云麾将军,似乎为朝堂刮来一股不同的风向。不少人望风而动。皇帝赐给罗云翦一座府邸,据说先后住过两代开国功勋,院落精巧,宅邸辉煌。往来的官员络绎不绝,倒让这座宅邸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气象。

延平郡王府来往的人也不少,可是很快就消声灭迹。据说郡王伤后脾气变得极差,三言两语不合便将来访的人赶出府去。那些带着珍贵药材上门的人,原本想着凭“雪中送炭”的方式能搭上宣王或者皇后这层关系,被郡王赶出来后感到颜面无光,私下添油加醋编排起来,于是谁也不想去触这霉头,郡王府往来的人更少了。

郡王在家中静养,郡王夫人却几次入宫来求见皇后,头几次拿着帕子抹眼泪,一抹就是一两个时辰,后来不知从哪里听说郡王是被人所害的谣言,索性到皇后面前哭闹。

消息传来,子虞顿觉不妙。

这日交泰宫派人来请,子虞多了一个心眼,留下秀蝉通风报信,带了歆儿和宫女前去。

刚进入交泰宫,就听见一个妇人的哭声,“如今,连皇后的兄长都不放在眼中……”子虞驻足不前,女官却已经传报,“玉嫔娘娘到了。”里面哭声立止。

子虞上前给皇后行礼,下首站着一个妇人,头戴珠花,身着青衣,满脸怨愤地看着子虞,也不上前行礼。

皇后冷淡地说:“这是延平郡王的夫人,非要见你一面。”回头又对妇人说,“你不是一直闹着要弄清真相,有什么话,直接问清楚吧。”

妇人从子虞进殿后就一直盯着她不放,闻言冲上前,声音尖锐地说道:“娘娘的兄长平安回来,我的夫君作为主帅却被射伤了腿,这是什么道理?”

女官呵斥她无礼,她充耳不闻。子虞一字一句地说道:“沙场之上,刀剑无眼,岂是妇人可以随意指摘。”

妇人嘴唇颤抖,反驳道:“我夫君前锋带兵,出生入死,罗云翦却应援不及,延误战机,独占功劳……”子虞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不耐烦起来,打断她道:“为了无根无由的事,夫人却来喧闹宫廷,非议朝臣,这莫非是郡王的意思?”

妇人一惊,她本就满含委屈,见子虞毫无惊慌,反而三言两语将她的夫君牵扯进来,心里又怨又恨,冲上来想拉子虞的衣袖,口中直呼,“回来的将领并非我夫君一人,难道个个都是胡言乱语,罗云翦本是南国之人,有通敌之嫌,又怎能握剑掌兵……”

她来势凶狠,面目狰狞,宫女拦不住她,直冲到面前。宫女们慌成一团,不知谁乱中出错,不小心绊了妇人一脚,妇人止不住身子前倾,张手直冲子虞的脸上抓来。

她的指甲又尖又长,冲到眼前,子虞心跳如雷,往后退避不及,眼看就要被伤。歆儿拦臂挡在当中,被狠狠抓了个正着,衣袖刷地被扯落半幅,露出的手臂上,被划出几条红痕,其中两条已破了皮,渗着血丝。

女官宫女们吓得目瞪口呆,步寿宫的宫女们围成一圈,将子虞护住,交泰宫的宫女挡在中间,妇人摔倒在地,显然也被惊住,愣在当场。

“这是做什么?”皇帝的声音骤然响起。

皇后一怔,显然没有想到皇帝会在此刻现身,不过一瞬,她就恢复了常态,起身行礼。子虞脸色苍白,回头在宫女中扫视了一遍,又见妇人惊魂未定,神色不似作伪,心里疑窦丛生,怔忪了片刻,转身叩问圣安。妇人吓得瘫软在地,跪地瑟瑟发抖。

皇帝招手让皇后子虞分列一旁,目视交泰宫的狼狈。承仪禀告说:“延平郡王夫人,殿前失仪,冲撞玉嫔娘娘。”子虞对皇帝哀求,“陛下,请先让妾的宫女先去医治伤口。”

歆儿手上的伤痕如此鲜明,皇帝看了一眼,皱眉看向皇后,“这是怎么回事?”皇后跪倒在地,“是妾管教不力,郡王伤重不起,郡王夫人难免心急,又听信谣言,这才举止失措,殿前失仪。”

皇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什么谣言?”皇后看向妇人,希望能由她亲口述说。谁知妇人吓得面如纸色,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子虞也跪地请罪,“自妾的兄长回朝得封,就一直非议不断。夫人也许是听人唆使,才犯了糊涂。”

一个意欲转移视线,将殿前之事一笔带过,反指妇人的举止事出有因。一个状似求情,暗示妇人举动是有人指使。

皇帝揉了一下额头,目光严厉,神色露出些微疲惫。

皇后哀声道:“郡王夫人一向守礼自持,若非这次郡王伤得太重,怎会做出这种事来。”妇人这时也明白过来,不敢仰视圣颜,颤声说道:“陛下,妾的夫君几次出征,却没有一次像这次一样伤得蹊跷,还请陛下明鉴。”

子虞闻言泫然欲泣,“妾的兄长受点非议只是小事,妾听闻还有部将的眷属不满,还请陛下秉公办理,查明真相,好平息这些官眷的怨气,也好还妾兄长的清白。”

皇帝眉头锁得更紧,不疾不慢地说道:“为了一些传言就闹得满城风雨,岂不要让得胜的将士心寒,此事不要再提。”子虞一喜,皇后却是脸色阴沉,妇人只剩下啜泣。

皇帝扫了一眼妇人,“荣封诰命,一有风吹草动,却跑来宫中闹事,出手伤人,看在郡王的分上,这次就不多做追究,既然郡王伤重,你就留在家中侍疾吧。”他看向子虞,“你没有受伤吧?”子虞摇头,他露出温和的笑容,“那就去你的宫里。”

子虞领着宫女先行,走出殿时,想起皇后还跪着,回头望去,正好看到他一脸冷漠地对皇后说:“别把你的宫廷弄得乌烟瘴气。”

五月末的圣节,皇帝突发奇想来一场击鞠,地址选在了城外的北苑,城中年轻子弟闻风而动。

几日前下了几场雨,空气荡然一清,到了击鞠那日骤然放晴,明媚的春光映得天空朗朗,偶有片云,也添声色。北国击鞠是男女皆喜的娱乐,子虞早就得知将随驾出行,还有受到斥责一直闭宫不出的皇后和另几位妃嫔。

北苑开阔,草长莺飞,正适合击鞠,宫人早就立起两个彩雕绘金球门,以银丝编韧为网。场外设八个红漆大鼓,鼓舞士气。

帝后两人在主台观战,太子,晋王各自带了十人在击鞠场中试球。能跟随皇子击鞠的,不是身手矫健的卫士,就是年少英俊的贵族子弟,大多数的目光都看着他们。这一场击鞠观赏多于胜负,双方都骑术精湛,勇敢机智。有来有往的几球精彩无比,贵族们纷纷叫好。

太子晋王之后,又有好几场击鞠在少年们的马蹄中开始。

子虞坐观了一会儿后,去营帐中换了骑服。等她带着女官宫女来到击鞠场地边缘,明妃欣妃已经开始了打球,明妃梳高髻,身着红色织锦骑服,艳丽如同红日。欣妃着烟紫,春光映照着她眉目精致,姿容美丽。宫女们分作两队,互有来往,击鞠不比男子精彩,却胜在姹紫嫣红,夺人耳目。

击鞠必须要有一匹好马,子虞命宫人前去挑马,片刻便有宦官牵来一匹黄骢,毛发光亮,四肢健壮。子虞骑着试了试,驰骤如电,果然不凡。

她骑着马在场边跑了一圈,眼看明、欣二妃打得正热闹,也不打扰,领着宫女另辟场地。子虞的马好,宫女们都跟不上速度,不一会儿就跑在了前面。

身后一阵踢踏马蹄声,子虞以为是宫女赶了上来,回头一望,却是晋王。他身着武士窄衣,脚蹬黑靴,猿腰蜂臂,俊美无俦,神态略有焦急。子虞佯作不见,策马前行。

“娘娘。”睿定唤,提缰疾驰越到子虞的面前,一手挥着长杖,挡住了去路。

子虞冷眼看着他,“晋王有何指教。”

“娘娘请下马说话。”

子虞道:“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娘娘请下马,”睿定看着她,目光坚定。子虞了解他,这个表情,通常表示他一定会坚持直到达到目的。她从马上翻下,淡淡地说:“你最好有个好的理由。”

睿定下马,走到她的马前,仔细检查了马的嘴和牙齿,子虞看着他的举动,眼中渐渐凝聚寒意。

“马被下了药。”他下了定论,声音磊落分明,转头看子虞的眼神,他苦笑了一下,“你不信我?”

“已经背叛过的人,有什么值得我相信。”子虞拉过辔绳,看了看马嘴,却没有发现什么,“刚才还在击鞠的人,怎么能发现马厩里的一匹马被下药?”

睿定神色不改,淡淡地说道:“这里到处都充满了眼睛,我知道有人拿药汁喂了黄骢,刚才看到你骑走,这才赶上来。”

子虞不知该不该信他,他的表情足够诚挚,可惜她再也无法相信这份诚挚。

她垂下眼睑,叹了口气,问:“谁下的药。”

睿定泰然道:“你的心中已有了答案,何必还需要我的回答做证。”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真是假,”子虞抿唇,缓缓说道,“也许,你在拿一件莫须有的事,逼我去对付她。要知道,你和她之间的争斗,时间要长得多了。”

睿定听了不住摇头,“我不知道,原来你无情起来是这样厉害!可无论你信不信我,这匹马不能再用了,发了狂容易伤到你。”

子虞冷言反驳,“什么有情无情……”他们早已不是能提及情之一字的关系。

睿定面色一冷,仍然坚持,“马交给我吧。”

子虞不置可否。

两人僵持不下,又有一串清晰而明快的马蹄声接近。隔了一小段距离,就看见睿绎驰马而来,他看着两人,笑着招呼,“娘娘,大皇兄。”

睿定的脸色僵硬了一下,没有想到会有人看见他和子虞单独在一起。子虞显然也有同样顾虑。可两人迅速反应过来,佯作无事。

睿绎直来到两人身边才停马,对睿定说道:“大皇兄怎么在这里,太子想约你再比一场,正在找你。”

睿定神色镇定,唇畔含笑,“正合我意。”说罢,不再看子虞一眼,翻身上马离去。

等看到他的身影化作远处的黑点。睿绎转过脸来,一脸笑嘻嘻地看着子虞,“娘娘可是有什么为难?”

子虞这才知道他是特意来解围,宛然一笑,“无事。”心中毕竟存了疑虑,只牵着马缰往回走。睿绎见了,下马走在她身后不远,仔细看了一会,才对她说:“好俊的马,娘娘这是锦衣夜行,不如和我换一匹。”

子虞连连摆手拒绝。他快步牵马走到她的身边,“娘娘看我这匹马,膘高马肥,最是温和。”

子虞“哧”地一笑,温和对他道:“这马不妥当,不能骑。殿下还是另寻好马吧。”手上的马忽然驻足,缰绳的另一边被睿绎扯住了。

子虞看着他,他也回视子虞,目光深处似乎藏着隐隐的光泽,“将马给我吧,交给晋王,别人还不知该如何非议,给我就没事了。”

子虞讶然,“殿下知道?”

睿绎偏过头,脸色在春光下有些模糊,他缓缓地说:“不知道,但是能猜出来。有些事看多了,总能猜出点蛛丝马迹。”

子虞不禁又叹了口气,“这样,你就更不该来了。”

她简直不敢相信,宫中还有这样的人,别人对麻烦避之不及,他却自己撞上来。

“娘娘莫非把我的话当成了空话,”他笑了笑,十五岁的少年,即使不言不笑,也带着朝气,尤其他的笑容,俊逸的仿若朝露,“娘娘帮了我,这一点小忙,娘娘却不让我回报?”

子虞平静地看着他,旋即嫣然一笑,将马缰交给了他。

睿绎接过,立刻翻上马,子虞一惊,“殿下!”他给她一个安心的神情,朗朗说道:“不该让设下陷阱的人失望。”转身按辔驰去。

子虞在他身后喊“小心”,不知他听见了没有。

女官宫女们赶上来时,子虞已经没有了耍玩的兴致,意兴阑珊地打了两局便草草收场。回到主台时,宫人正在擂鼓,声声如雷。可这依然没有盖过场上的马蹄声。

皇帝身着玄青骑装,银纹收袖,手中握着金漆的球杖,挥动在他的手里,仿佛一道流光溢彩的金弧。

跟随在他身后的卫士身手矫健,配合得异常默契,子虞看到,玉城的驸马晁寅也在其中。太子和晋王临时组成一队,身后追随的却是一群鲜衣怒马的少年贵族。球在两队之间辗转,尘土飞扬。

球很快传到皇帝的马下,他手挥金杖,一道利落圆润的弧光,球应声入网。观者如痴如醉,齐声叫好,连擂鼓声都混淆其中,弱不可闻。

他朗朗而笑,转头环顾主台,在看到子虞时,挥动了一下手中的金杖,深邃的眼眸变得豁然开朗。子虞情不自禁跟着他微笑,这一刻的他,没有平日帝王的威严,却更加让人难以拒绝。

一局之后,太子与晋王落败,两兄弟很难得地凑在一起亲密说话。卫士们围绕着皇帝侃侃而谈。

这样的欢愉的场面并没有能持续很久。一个灰衣的宦官跑进击鞠场,跪倒在皇帝的马前,禀报了一句什么话,隔得太远,谁也没有听清,可是皇帝的面色倏然铁沉,片刻之间,方才明媚的春色也变得黯然。贵族子弟们都看出皇帝的神色有异,收敛笑容,相互张望。

“将太仆寺卿叫来。”皇帝面色沉翳地吩咐,低沉的声音在骤然安静的击鞠场显得格外分明。

子虞心中已经有了眉目,主台上的人们却惊异不已,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直端坐的皇后回过头来,扫视了身后一圈,目光落在子虞的身上,她微不可察地皱起眉。

皇帝下马走到主台,脸上笑容全无,眉头深锁。

他和皇后说了两句,随即两人一起离去。

留下的妃嫔贵族们不再将心思放在击鞠上,一门心思旁敲侧击地打听刚才发生了什么。才过了一会儿,消息就被打听了出来。

三皇子睿绎坠马受伤。

耳边尽是随行妃嫔低声的议论声,子虞有些烦躁,起身回了自己的营帐。

秀蝉去打听详细始末,很快就回来,“三殿下伤得不轻,据说现在还没有醒来。”

子虞惴惴不安,他是知道马有问题,将错就错?还是不小心弄巧成拙?若是以假乱真,怎么能瞒过去探看的帝后二人?

她心事重重地等到了晚膳前,皇帝才回了营帐,御前的官宦将她请去。

一入账,恬淡温暖的熏香就笼了上来,他坐在椅上,脸有怿色,见到她也只是眉间略微放松,“听说了吗?睿绎坠马了。”子虞轻轻嗯了一声,他声音又沉了下去,“内侍说,他换了一匹马,突然就发了狂。”

子虞心扑通扑通地跳,像弦丝绷紧了一般的紧张,“殿下是和妾换了马。”

怀灏挑起眉峰,目光谨慎而审视地看着她。

“那原是妾的马。”子虞又重复地说了一句,他一向敏锐,很少有真相能在他的目光下遁形,所以她选择坦白直言,将换马前后的事说了,只说是睿绎少年心性,和她换了骏马。

营帐里已经点了灯,一圈淡淡的光晕,将他平静地面色衬得深沉莫测。

“这么说,”他蹙眉道,“险些被伤到的是你?”

子虞哆嗦了一下,细密的睫毛微微发颤,“妾也不知。”

他拉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宽慰地说:“无论是你还是睿绎,这件事都该弄个明白。”

子虞的心宽了一半。

宦官在帐外报,“陛下,皇后娘娘求见。”

他淡淡地说:“不见了,让她好好休息。”他说话的语气平淡如水,更加让人感觉出其中的不悦。宦官得令走了,不到片刻又回来说,“陛下,娘娘说,与其让其他人在您面前说事,不如她自己来说清楚,若是您不同意,她就在帐外等到天明。”

子虞心底咯噔一响,侧过脸见他沉着脸,却没有再次驱责,刚才放下一半的心早已烟消云散,脸上还只能平平淡淡。

“陛下,”她轻轻开口,“妾想去探望三殿下。”

他轻抚了一下她的发,温和地说道:“他还没有醒。”

“说不定殿下受伤是因妾而起,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就想去看看他是否安好。”她说。

他想了一想,还是答应了,“御医说要明天才会醒,你就趁现在去看一下吧。”

他召来宦官,子虞走出营帐。皇后果然站在帐外,晚霞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衣袖在风中翻动,仿佛几欲展翅的蝴蝶。

她的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平静的面容上依然带着雍容的表情,看向子虞的眼神,也与坐在交泰宫中一模一样。

子虞忽然有些心堵,有什么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那大概是皇后这个称谓所蕴含的权势力量。她暗吁了口气,面无表情地离去。

第三十八章

步寿宫外的石榴已经熟了。

他循着那条最熟悉的林荫小道而去,转过一片小林,眼前豁然明朗起来。五月时节,繁华盛开,灿若云霞。宫人们对这些树木一向照顾周到,因为这是他母妃最爱的石榴。

枝叶碧绿,花开似锦。

睿绎恍惚觉得有什么不对劲。花苑里没有人,他只好转身返回。

他的母亲坐在大殿上,脸上又是懊悔又是伤心,“太子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可没有你这么聪明。”这是她与他单独相处时才会说的话,果然是他的母亲。

睿绎笑着上前,她却落了泪,“可惜你的母亲不及皇后,今日一败,日后就只能靠你自己。”他伸手摸向她的脸,想要安慰些什么,他的母亲已经自己擦去了泪水,“你知道宫中有多少个妃嫔诞下皇子,足有十个,还不包括那些没有机会出生的。可是平安长大的,只有三个皇子。她无法直接对长大的皇子下手,日后若你处境艰难,不妨装疯卖傻,去藩地做个太平亲王。”

他一下就懵了,这话听起来就觉得不详,似乎在交代后事。他头疼起来,像针扎一样的疼,痛彻心扉,他慌忙伸手想要抓住什么,是他的母亲,还是那昙花一现,模模糊糊的美好时光……

“哎!”

睿绎听见一声轻呼,从梦境中骤然醒来。

眼前不是他的母亲,而是那个年轻的,住着步寿宫的现任主人。她低着头,白皙的脸庞有些过于苍白,看着他的眼神很温和,唇边含着很淡的笑。看着她的样子,他不知道为何,刚才在梦中的悲伤又翻涌了起来。

他闭上眼,不想透露眼中的脆弱。

“殿下?”子虞见状一慌,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伸手向抚他的额头,她的右手被他突然一抓箍住了手腕,只能左手覆在他的额上,还好,并不是很烫。

睿绎感到额上一阵软腻清凉,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缕清香,不似麝不似兰,幽淡的,心旷神怡。他的脑子一直有些昏沉,想了半晌,才想起是什么,猛地睁开眼,这一下更是一惊,竟抓着她一只手。他蓦地放开手,却不想牵动另一只手臂的伤处,嘶地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弄成这样,”子虞看着他,不由带了怜惜,“知道马有问题,怎么还犯傻事。”

他咳了一声,“不把戏演好,谁也不会信以为真。”

子虞忽然感到一阵心酸,原来在宫廷之中,都得如此生活,即使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她压低了声音,“真把自己弄伤了,得不偿失。”

睿绎笑了笑,“娘娘,我有分寸。”

子虞没有那么乐观,叹了口气,幽幽地说道:“她没有那么容易对付。殿下,见过树林吗?二十年的时间,足够一些树苗茁壮成树,若是刨开了土,你还会发现,它们的根紧紧相连,再凌厉的风,也拿它们无可奈何。”

睿绎微怔,推倒皇后向来就不容易成事,他也没有把握。可这些话,他从来不宣之于口。抬眼看她,一眼就望进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眸里,大概是受伤的缘故,他的心底有些发软。

“没有事是能一蹴而就,”他缓声说道,“种树也需要种子,只要怀疑的种子播种下,终有一日会发芽。在那之前,我可以为它浇浇水,直到有些人无法再容忍,自然会将它连根拔起。”

他的声音有一些沙哑,语调却是冷冰冰的。子虞想到刚才御帐中见到的场景,预感到这一次的作为也许并不能拿皇后如何。这还是皇子受伤,若是她受伤,只怕更掀不起风浪。这样一想,心里一阵阵发凉。

睿绎也自悔失言,竟无意说出了心底话,阖上双目,沉默不语。

额上又有冰凉的触感,他无奈地睁开眼。子虞拿手帕轻轻擦拭他的额头,婉言说道:“不要随意糟践自己的身体,只要有耐心,总能守到能看到结局的那一天。”

睿绎抿了抿嘴唇,脸上的线条骤然放松了下来,“娘娘与我想看的,都是同一种结局吗?”

“是的。”子虞沉默了片刻,回答。

睿绎真正有了笑意,“有了娘娘这句话,我今天也不冤。”

“睡吧。”她软声说。

睿绎的脑子有点发沉,浑浑噩噩,脑中唯一一丝清明被隐约一抹幽香所缠绕,让他沉沉浮浮,不知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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