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面就是司马青,站在城头,望着自己,浑身零乱,后面是无数刚从大火冲出的秦军,巍峨的战立着……
李忠不怕司马青的弓箭,他们已经没有弓箭,大火之中出来,能有命就已经万幸。
所以他走到沟壑旁,向着城头的司马青,道:“怎么样?”
司马青冷冷一笑,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劲。
李忠又道:“感觉怎么样?”
司马青已经无言,他已经佩服了,无论眼前之人是谁,是敌人也好,是战友也罢,他都佩服了,能用几千人挡住自己几十万人,更何况现在还有一千多精锐战斗力,而自己已经死伤数万,看样子还要死伤数万才能冲过去……
他已经浑身冰冷,不知道。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人……
但是他必须要过去,死光也要冲过去,益州就在眼前,不能不去……
所以,他已经下令:“回去,将峡谷内的石头全部搬出,填在沟壑里,冲过去。”
于是,刚从大火中冲出的秦军又重新回到大火中,去搬那滚烫的石头,用那双血肉做的手……
一个一个的石头被搬来,又被扔进沟壑里,李忠只是冷冷的看着,他也在浑身发抖,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人……
是不是人已经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还能支撑多久,还能杀掉多少人,回头望了望身后的蜀军,李忠又笑了……
又回头望了望远处烽烟已起的益州,李忠大笑……
“男儿生当为国死……”李忠忽然唱起了蜀国的民歌,忽然感觉是那么苍凉,以前自己虽然也唱过很多次,但是从来也没有过今天的这种感觉,那是种什么感觉,李忠也说不明白,或许是死的感觉吧……
“男儿生当为国死……”身后的蜀军也不禁跟着自己的将军唱起,又是什么样的感觉呢?
男儿生当为国死,那声响绝对不比单纯的杀喊声弱,同样可以传出去几十里,同样可以传到益州,同样可以传到司马错耳朵里,同样可以传到李建耳朵里,也同样可以传到军师耳朵里,也可以传到林玉箫耳朵里……
只要是在方圆几十里内的人都可以听到,秦国人,蜀国人,将军,士兵,普通人,江湖人……
“男儿生当为国死。”雄壮的悲歌,苍凉的悲歌……
司马青的秦军不知何时也停下了手里工作,静静的听着蜀军的歌声……
震人心魂的歌声……
不仅是蜀军,还有秦军,不仅是李忠,还有司马青,这些铁打的人儿眼睛都已经红肿,这些在生死面前都丝毫不皱眉头得铁军,此刻也簌簌的落着泪……对家乡的思念,对亲人的思念……
死在他们来说毫不在乎……人非神人,谁能躲得过一死。
死有何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何时死,怎么死……
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在异国他乡,孤独一人……这或许也是叶落归根的缘故吧……
在死亡面前,这些不是人的人从来没有过惧怕,但是此刻在浓浓的乡情面前,这些人儿却软弱了,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苍白无力,一切的一切都已经显得那么不重要……
但是,他们还要殊死搏斗,不搏斗,他们的父母亲人将得不到安宁,不殊死搏斗,他们也回不了家……
或许殊死博得了,他们的父母亲人一样得不到安宁,或许殊死搏斗了,他们一样回不了家,或许永远也回不了家,但是他们内心安稳了……不求对得起天地,但求无愧于我心,有什么事情可以比心安更加重要呢?
没有,没有什么事情比心安更加重要……
只要你努力了,只要你奋斗了,又何必在乎那结果呢?结果固然重要,但过程往往更加美好。
努力就行,付出就行。
歌声是歌声,战场是战场,歌声注定不能在战场出现,不管是什么歌,民歌也好,军歌也罢,都不能……
战场是决战的地方,是杀人的地方,是血腥的地方……
战场不容许有爱恋,战场同样不容许有情感……有了情感,心就会软,出手就会慢,对敌人就会仁慈,对敌人是不是仁慈的,那样是对自己的残忍。
但是谁又是天生就是杀人的呢,没有。
但是军人的职责就是服从命令,他们的命令就是杀人……
“快……”司马青的震天吼再次传出,犹在梦中的秦军一下子反应过来,他们是来攻城略地,是来杀人的,不是来听歌声的,不是来感怀的……
一个个滚烫的石头狠狠地被抛进无底的深渊,连带着将士们发泄不尽的情绪……
“列队……”李忠也已经从悲伤中醒来,拿起刀,继续战斗。
无尽的深渊终有填满的时候,就像无尽的仇恨也终有化解的时候。
那条长长的沟壑终于被填满,无数的秦军又涌将而来……
“杀……”李忠挥舞着那已经全是缺口的长剑冲向秦军。
“杀……”无数的蜀军冲向秦军。
“杀……”司马青也挥舞着满是伤痕的长剑而来。
“杀……”无数的秦军密密麻麻的涌来。
于是,刀剑又交织在一起,长矛、长枪又相互挑起……
于是,头颅又落下,鲜血又扬起……
于是,太阳再一次失去那强有力的光辉……
于是,阴霾再一次笼罩大地……
蜀军冲上去,高高举起手中的大刀长矛,重重的砍在秦军身上,于是秦军倒下……
秦军冲上来,也高高举起手中的大刀长矛,同样重重的砍在蜀军身上,于是,蜀军也倒下……
双方似乎都要将无尽的仇恨在今天、在这一次全部宣泄,似乎都要将今生在世间所剩不多的所有时光完完全全的奉献给战争,永无止境的战争……
善始者实繁,克终者盖寡……
这群钢铁打造的铁人把那少得可怜的克终者诠释得淋漓尽致……
他们生于战争,生当为战争,终于又死于战争……
不管怎样,他们是伟大的……
不管怎样,战争早就了很多伟大的人……
李建是、司马错也是。
李忠、李义、司马青……那无数数不尽,道。不清,甚至都不知名的平凡士卒都是……他们都是伟大的人。
他们保家卫国,奉献生命……伟大。
他们忠诚仁义,鞠躬尽瘁……伟大。
伟大的人注定生的平凡,死的光荣,必须死的光荣……
所以他们必须死,那些不知名的士卒,那些知名的将领……他们是伟大的人。
刀剑仍在交错,就像酒桌上的酒杯觥筹交错……
头颅仍在飞舞,就像是天际的一颗流星,发出璀璨的光芒,而后陨落……
鲜血仍在飞洒,就像是漫天的暴风雨,重重的砸在地上,跳起一朵朵鲜血的彼岸花……
人儿啊,可怜的人儿,还在不停的叫喊着,冲锋着……
刀剑啊,无情的刀剑,还在不停的甩起,落下……
人,一个个的倒下,刀剑,随着人的倒下,一件件的抛弃……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躲到乌云后面……
乌云,正在酣畅的欣赏……
无情的厮杀终于落下帷幕,冷清清的太阳终于又照耀着大地,照耀着满地的血腥,满地如洪水般的血腥……
蜀军终于全部倒下,他们毕竟只有千余人,秦军终于胜利,可胜得是那么的凄凉……
无数的秦军把李忠围在中间,李忠已经满眼通红,头发凌乱,一身铠甲也失去了往日的光辉,一柄精铁长剑也已经卷曲、断裂……
一圈又一圈的人吧他围在中间,一圈又一圈的长枪朝他刺下……
断裂的剑仍旧是剑,重伤的人还是人……
于是,一圈又一圈的长枪尽断,一圈又一圈的咽喉尽断,一圈又一圈的鲜血挥洒……
愤怒的秦军再也不动了,紧紧的握着手中的兵刃,将他们认为最可恨,又最可敬的人围在中间,只是围在中间……
司马青已经来了,同样凌乱的来了,衣裳凌乱,盔甲凌乱,兵刃甚至都是凌乱……
看着眼前的人,司马青笑了,大笑,开怀大笑……
“你知道。你有多厉害吗?”司马青开怀大笑问道。
“哼哼,你也不弱嘛。”李忠冷冷回道,气力已经枯竭。
“不,比起你来,我差远了。”司马青大声道。
李忠再无言语,再无力气言语,还有最后一丝的力量他要聚集起来,做最后的事情,如果秦军不帮他做的话……
司马青不管李忠,接着道:“我佩服你,真的佩服你。”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将领。”
“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将领。”
“你是我见过的最顽强的将领。”
“你知道吗?”
“我二十万大军竟然被你困住整整一个半时辰。”
“你知道吗?”
“我二十万大军如今剩余十万不到。”
“你知道吗?”
“我已经身负重伤。”
“你知道吗?”
“你知道的,你的人马只有几千,具体几千只有你自己知道,但我猜想,绝对不到一万。”
“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
“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次。”
“唯一的一次。”
“唯一的一次如此惨烈的胜利。”
“这种胜利我宁可不要。”
“我宁可坐在家里喝酒、吃肉、睡女人。”
“这种胜利我也不要。”
司马青虽然愤怒,但更多的却是敬佩,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年轻至少十岁的少年,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道:“你不该生在蜀国,你不该来到战场。”
语气很沉重,语气很悲伤……
望了望西沉的日头,司马青垂下了头,益州,他要赶往益州……
望了望西沉的日头,李忠也低下了头,喃喃自语道:“少爷,我尽了力了。”
“少爷。”李忠记得他已经至少有十年没有这么叫过李建了……
“少爷。”多美好的称呼……
“少爷。”十多年前的美好终归已经过去……
司马青已经整顿好军队,不到十万的军队,一样要浩浩荡荡的开往益州……
“我叫司马青,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年轻的将领。”
“司马青,司马错是你什么人?”
“我叔叔。”
“原来如此。”
“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叫什么,铁人。”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
“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人,当然要知道!”
“是吗?”李忠笑了,微微的笑了。
“你要去益州。”
“嗯。”
“我保证你还会见很多。”
“是吗。”
“你不会失望的。”
“我走了,你是个英雄,你自己做后面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