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梁实秋邂逅叶公超、张彭春等人,他在船上看到的景象是“伤兵难民挤得船上甲板水泄不通”,面对此情此景,梁实秋的“精神陷入极度痛苦”。虽然梁实秋坐的是头等舱,船上每日“开出三餐大菜”,但他却难以下咽,因为“国难日殷,再看着船上满坑满谷的难民,如何能够下咽”。此时梁实秋的痛苦应该包括两方面的内容,既有国破之痛,也有报国无门之慨。三天后,“岳阳丸”到达岳阳,洞庭湖烟波浩渺,岳阳楼巍然高耸。于此地,梁实秋想起了漂泊一生,有家难归的杜甫,感慨万端,心头自然涌起杜甫的诗句:“留滞才难尽,艰危气益增。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乱世羁旅,千古同嗟,想必梁实秋此时对杜甫这首诗的理解更有一份身世之慨吧。
(77)笔战1927年11月,梁实秋应《复旦旬刊》之请,在该刊发表《卢梭论女子教育》一文,对法国启蒙思想家卢梭的观点进行了批评。梁实秋认为,文学所要求的只是真实,忠于人性。当时,景仰卢梭的鲁迅刚从广州来到上海,对梁文极为不满。一个月后,他在《语丝》发表《卢梭与胃口》一文,对梁的观点进行驳斥。
梁实秋与鲁迅曾有一面之缘,在清华读书时的梁到八道湾周家找周作人时,遇到过鲁迅。在鲁迅发文驳斥其观点后,作为文学界后辈的梁毅然提笔应战。他说:“有一种人,只是一味的‘不满于现状’,今天说这里有毛病,明天说那里有毛病,于是也有无穷无尽的杂感,等到有些个人开了药方,他格外的不满;这一服药太冷,那一服药太热,这一服药太猛,那一服药太慢。把所有药方都褒贬得一文不值,都挖苦得不留余地,好像惟恐一旦现状令他满意起来,他就没有杂感所作的样子。”
使得他们矛盾向纵深化发展的,是二人对翻译的不同看法。1929年秋,鲁迅编译的《文艺批评》一书出版后,梁实秋很快就在《新月》上发表文章《论鲁迅先生的“硬译”》,批评鲁迅的翻译文风。尔后,鲁迅以《“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进行反批评。
此时,左翼作家开始出来帮忙,创造社的冯乃超著文称:“然而,梁实秋却来说教……对于这样的说教人,我们要送‘资本家的走狗’这样的称号的。”梁实秋还击道:“文学是有阶级性的吗?我不知道是谁家的走狗?”
有人回忆,鲁迅读到梁文后,先是冷冷一笑,随后道:“乃超还嫩一些,这回还得我来。”于是,写下著名的《“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一文,说:“凡走狗,虽或为一个资本家所豢养,其实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所以它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不知道谁是它的主子,正是它遇见所有阔人都驯良的原因,也就是属于所有的资本家的证据。即使无人豢养,饿的精瘦,变成野狗了,但还是遇见所有的阔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不过这时它就愈不明白谁是主子了。”
梁实秋诘问鲁迅:“你骂倒一切人,你反对一切主张,你把一切主义都贬得一文不值,你到底打算怎样呢?请你说出你的正面主张。”
在这场论争中,梁实秋常常受到骚扰。他回忆:“有人写文章说亲眼看见我坐自用汽车到大学去授课,也有人捏造小说描写我锒铛入狱向杜某乞援才得开释”,“有人三更半夜打电话到我寓所,说有急事对我谈话,于问清我的身份之后便破口大骂一声儿把电话挂断。”
梁实秋说:“鲁迅死后,马上有人替他印全集,因为他们原是有组织的、有人、有钱、有机构,一切方便。猩红的封面的全集出版了,有多少册我记不得了,大概有十几册到二十册的光景。这不能算是空头文学家了。然而呢,按其内容则所有的翻译小说之类一齐包括在内,打破了古今中外的通例。鲁迅生前是否有此主张,我当然不知道,不过把成本大套的翻译作品也列入全集,除了显着伟大之外,实在没有任何意义。幸亏鲁迅翻译了果戈里的《死魂灵》而未及其他,否则果戈里的全集势必也要附设在鲁迅全集里面了。”
1964年,在台湾的梁实秋在《关于鲁迅》一文中提及这段旧事,他回忆说,他在青岛大学图书馆曾注销过数十册“从前遗留下来的低级的黄色书刊”,“鲁迅的若干册作品并不在内;但是这件事立刻有人传报到上海,以讹传讹,硬说是我把鲁迅及其他左倾作品一律焚毁了,鲁迅自己也很高兴地利用这一虚假情报,派做为我的罪状之一。其实完全没有这样的一回事。”
梁实秋坦然地说:“我个人并不赞成把他的作品列为禁书。我生平最服膺伏尔泰的一句话:‘我不赞成你说的话,但我拼死命拥护你说你的话的自由。’我对鲁迅亦复如是。”
梁实秋生前不大向女儿梁文蔷提起他与鲁迅的是是非非,加上台湾将鲁迅的书列为禁书,所以梁文蔷并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过节”。直到后来梁文蔷到了美国,才陆陆续续读到他们当年的文章。有一次,梁文蔷问父亲:“你当年和鲁迅都吵些什么?”梁实秋说,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仇恨,只不过两个人对一个问题的看法不同,其实他还是很欣赏鲁迅的文学的。
梁实秋对鲁迅的作品很是熟悉。70年代,年过古稀的梁与韩菁清热恋遭到台湾各界反对时,梁在给韩的信中几次重复了鲁迅小说《伤逝》中子君的话:“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
释嫌梁实秋与周作人是在一次文艺论争中开始交往的。
五四运动爆发时,梁实秋正在清华学校读书。在五四运动的洗礼下,梁实秋和一些激进的同学一样,思想上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冲动,表现出对社会的参与意识。正是在这种心理冲动的驱使下,梁实秋选择了文学批评。他以青年人特有的激情,“喜欢和人辩驳问难”。从1922年到1923年,他先后三次开展论争。论争的对手,有同龄的青年才俊,也有年长的权威人士。在1922年5月27日到29日这段时间里,梁实秋在《晨报·副刊》上连续发表多篇文章,针对周作人的诗歌“须以真为主,美即在其中”的文艺观点而发难。
周作人怒而反击。他针对梁实秋提出了“美即是真,真即是善”的文艺观点,在6月2日《晨报·副刊》上发表了《“丑的字句”》一文,对梁实秋的观点进行了反驳。梁实秋旋即在1922年6月22日出版的《晨报·副刊》上发表《读仲密先生的〈丑的字句〉》一文,给予周作人(号仲密)予以反击。接着他们互不让步,又相继发表了几篇文章进行互相答辩。朱自清在30年代谈到这场论争时说:“梁实秋氏主张有些诗不能入诗,周启明氏不以为然,引起一场有趣的争辩”,这场辩论被朱自清称作新诗“初期的诗论”。
可是,四个月后,冷静下来的梁实秋作为清华文学社的学生代表,到八道湾来请周作人给他们讲课。周作人并没有计较刚刚发生过那场争论,就一口答应下来。1923年3月3日周作人来到清华园,给文学社的同学们讲了《日本的小诗》这个专题。周作人讲课声音不大,几乎是照本宣科,但是梁实秋和他的同学们并没有慢待周作人,他们仍然怀着敬佩的心情认真听课,仔细地做笔记。即使周作人不善言辞也不妨事,依然受到梁实秋等同学的尊敬。
后来,梁实秋撰文对五四浪漫主义大张挞伐,周作人则很折服,引起了思想上的共鸣,从此也冰释了前嫌。
梁实秋从美国留学归来后,文艺观点有了较大的转变,对于周作人的文艺观不仅能够接受,而且几乎是殊途同归了。梁实秋主编《自由评论》时,周作人被邀请为重要撰稿人,先后发表了《谈策论》、《文学的未来》、《谈日本文化书(致梁实秋)》等文章。1934年梁实秋到北京大学任教,成为周作人的同事时,彼此的关系异乎寻常地密切起来。他经常到周作人家造访,相互间也常有书信往来。有一次周作人给他写信,要他帮助给卖数十册英文原版书。梁实秋找到有关部门给周作人办成了这件事,解决了周作人的燃眉之急。其实当时周作人作为一位“研究教授”,收入不菲,主要是他的日本妻子花钱大手大脚。以前与鲁迅住在一起时,鲁迅负担家庭的开支,后来与鲁迅反目后,鲁迅搬出八道湾,只凭周作人的个人收入就必然陷于经济窘境了。抗战爆发后,梁实秋到《中央日报》主编副刊,离开北京,从此他们就失去了联系。
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周作人给香港朋友写信时提到梁实秋和林语堂,说“语堂与梁实秋皆系美材,亦同犯才子之毛病。盖才子到老辄有倚老卖老之病,亦即是才尽也。”而梁实秋得知周作人逝世的消息后,写了篇《忆岂明老人》。在文中对周作人的评价也是一分为二的:“他一生淡泊,晚节不终,实在是至堪痛惜而无可原谅之事。但是除此一点之外,他的学养的风度仍令人怀思而不能自已。”
师者梁实秋教学数十年,口操英语,却总是长袍马褂,千层底布鞋,迭裆裤子,还要绑上腿带子,常引得时髦男女窃笑,他却毫不在意。在师大授课时,一次讲英格兰诗人彭斯(Burns)的一首诗,某女生听到动情处,竟泪下如雨,伏案放声大哭起来。梁文骐问父亲:“您是否觉得很抱歉?”他回答:“不,彭斯才应该觉得抱歉。”
有人从小就使用梁实秋编的英文字典。一次问他,怎样才能把英文学好,梁回答说:“起码要翻破我编的三本字典。”
梁实秋讲课,黑板上从不写一字,他说:“我不愿吃粉笔灰。”
林斤澜回忆,抗战时期,梁实秋每天坐着滑竿到学校上课。他微胖,穿皮袍,戴绒帽,围可以绕三圈的长围巾,仰在竹躺椅上。竹竿一步一颤一悠,一颤是抬前头的一步,一悠是抬后头的步子。到学校,梁下得滑竿,直奔教室,脸上带着微笑,可见不把坐滑竿当做苦差使。他不看学生,从长袍兜里掏出一张长条小纸条,扫一眼便开讲。他讲的是西洋戏剧史、希腊悲剧、中世纪、文艺复兴。顺流而下,不假思索,只摆事实,不重观点,如一条没有滩、没有漩涡、平静且清楚的河流。一会儿法国,一会儿英国、德国,提到人名书名,便写板书,讲到法国写法文,讲到英国写英文,讲到德国写德文……抗战时期,学生中多半是“流亡学生”,学过点外语也耽误了。他全不管,从不提问,和学生不过话,更不交流。下课铃一响,揣纸条,戴帽子,围三绕围巾,立刻上滑竿走人。和别的老师,“进步”的和不见得“进步”的名流,都不招呼。
至交冰心与梁实秋是一生知己。1923年,赴美留学的梁实秋和冰心在前往大洋彼岸的轮船上相遇。梁颇为尴尬,因为之前他曾撰文批评冰心说:“我从《繁星》与《春水》里认识的冰心女士是一位冰冷到零度以下的女作家”,并说《繁星》、《春水》此类诗作“终归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许地山为二人介绍后,梁问冰心:“您修习什么?”冰心答:“文学。你呢?”梁回答:“文学批评。”然后两人再无话,幸好有许地山在一旁缓和,才避免了窘境。
冰心给梁实秋的第一印象是“一个不容易亲近的人,冷冷的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接触多了,梁发现,冰心只是表面上对人有几分矜持,实则与人为善,宽厚待人。他赞扬冰心:“她的胸襟之高超,感觉之敏锐,性情之细腻,均非一般人所可企及。”
为了打发旅途中的无聊,梁实秋与顾一樵等人办了一份名为《海啸》的文艺刊物,向冰心和许地山等人约稿。冰心在此发表了《乡愁》《惆怅》《纸船》等。一次编辑会后,梁忽然对冰心说:“我在上海上船以前,同我的女朋友话别时,曾大哭了一场。”这个女朋友就是他后来的夫人程季淑。闻此语,冰心大为诧异。
梁实秋到哈佛读研究生时,冰心在威尔斯莱女子学院就读,每到假期,或梁去拜访冰心,一起“泛舟于脑伦璧迦湖”;或冰心来访梁,“做杏花楼的座上客”。
哈佛中国学生会曾演出英语版中国话剧《琵琶记》,剧本由顾毓秀改编,梁实秋翻译。冰心演丞相之女,其同学谢文秋扮演女主角赵五娘。男同学们纷纷争抢男主角蔡中郎,最终由梁实秋出演。他们请来波士顿音乐学院的一位教授担任导演。导演很是认真,每次排练到蔡伯喈和赵五娘的团圆戏时,导演便大叫:“走过去,亲吻她,亲吻她!”梁很是窘迫,告诉导演,中国自古以来没有这样的习惯,导演摇头不已。演出结束后,导演将梁拉到一旁,对他说:“你下次演戏最好选一出喜剧,因为据我看你不适于演悲剧。”
后来,谢文秋与朱世明订婚,冰心打趣梁实秋说:“朱门一入深似海,从此秋郎是路人。”梁此后写文章就以“秋郎”署名,晚年又自号“秋翁”。
一次,梁实秋给冰心画了一幅梅花,冰心回信说:“画梅花有什么了不起,狗也会画。”
抗战期间,冰心偶尔到梁实秋住的雅舍拜访。时值寒冬,他们围着火炉促膝长谈到深夜,冰心兴致颇高,还唱了一段福建戏词,是夜,冰心留宿雅舍,与龚业雅挤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夜。
冰心住在歌乐山,梁实秋到歌乐山看望冰心,冰心一定要让梁试试她和丈夫吴文藻睡的那张弹簧床,梁躺上去,感觉软得像棉花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