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扇坊的模样已经改变了很多。
门廊还是那个门廊,旧屋还是那个旧屋,椽梁也还是那个椽梁,但看过去,就是不一样了。像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洗髓伐了筋,不必另施铅粉,气度都自然不同。
其实,也就是那些散乱的木屑竹屑都扫净了,边角碎料不再随处乱丢,架子上的陈年旧谷子,一样样翻拣过,该丢的丢,该留的则归总后贴上标签登了簿子放好。工作处所与储藏间全擦抹得干干净净,连最粗的物料都遮起竹帘挡灰。此外,蛛网自然是要清理掉的,杂草也全给拔了,晒干引火,这般打扫好之后,房间仿佛都比原来大许多,明明添制了不少扇料与工具,却还能另空出一间来,专门给谢扶苏作诊所。
“谢先生,您怎么搬家了呀?”病人来看他时,这样问。谢扶苏尽量保持温文尔雅地微笑,却连腮帮子都在抽搐。因为他的耳力不幸太好,清清楚楚听到后面几个小孩跟铁生说:“这个杯子好像没洗啦!”“洗过了!”“哦,那肯定是茶叶摘下来时就没洗干净咯?不然水怎么会这么浑啊!”然后女人的声音响起来,“你们让开!我要把这个端给谢先生跟他的主顾!”“三娘,你手指浸到茶水里啦!”“你个小崽子!从哪个肠子里爬出来的,这么穷讲究?”
是啦,她们已经习惯不讲究,就连打扫卫生,也是青羽提出来的。她从引秋坊中带出来的习惯,觉得作坊内外整洁了,一是人活得更舒适;二是材料取用容易;三是做出来的东西也能更洁净美观。何家人照着打扫了,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也觉得好。但生活中点点滴滴的细节邋遢惯了,却不是一时能改得过来。
门一开、一阖,便见三娘端着两个黑乎乎的杯子进来,“喝茶!喝茶!”顺便向谢扶苏抛个媚眼。
病人缩了缩身子,“谢先生……要不,俺就不喝茶了吧!”
谢扶苏揉了揉太阳经络,他完全想不通自己怎么有一天会沦落到这种地步,要不是青羽……
算了,他认命了。他叫青羽去走他希望的路,简直不可能,她走得辛苦,他看得也辛苦。倒不如随她按自己的意愿去走就好。而他,还有什么选择?她出门去,他一边看并一边等她回来;她回来了,他也不过笑笑,默不作声端坐捣药。
这种陪伴辛苦吗?也许是。她凝神在葵叶里,眼神安稳专注,好像完全不在乎他是不是坐在她身边。但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不再惶恐于别人是不是喜欢她,不再计较她是不是让所有人都满意。她在她的世界里,灵魂自如地舒展飞翔。
那是她最美的时刻。
如果你确实珍爱一个人,这个人展现出最美的一面,你又怎么会觉得辛苦?
“这也算素扇。”她笑着举起手中新完成的作品给他看。是葵叶没有错,却做成折扇样子,扇面依然是像蒲扇一样编出来的,但编得细,比蒲扇轻许多。
“很有趣。”谢扶苏道。
“真的……怎么像小孩子一样,做这些稀奇古怪没有用的东西。”青羽打打自己的头,不好意思地皱了皱鼻子,“这么简单的材质,以前的人肯定都想到过吧!因为葵叶的效果到底没有宣纸好,所以折扇才都是纸质的——又或者象牙拉丝,葵叶怎么比得上它们配折扇呢?可我老想什么都试一遍,幻想自己就是生活在很久以前的人,什么都是第一次看见,什么都可以尝试,直到自己的脑袋想出来:什么可以用、什么不可以用,才回到正轨。真的很不乖,是不是?”
“如果每个人都照着前人的剑谱练,那整个江湖的武艺只会越来越退步。总要有人钻研新剑法,写出新的剑谱,剑道才会向前推进。”谢扶苏回答。
青羽眉眼弯弯,这是先生在表扬她吧?最近,她进步一定很大呢!所以身边的人给她这么多表扬和信任,她也更像个小女孩一样,乐意举着手唧唧喳喳描述自己的打算。
“先生你知道,扇子又分书画扇和工艺扇。前面想出来的烙画扇、刺画扇,卖得还好对吧?可是我知道我自己不是写字画画的材料——字画,那是另一个世界了,要有足够的天分,投进全部的人生,才能有所成就吧?我的资质只有这么一点点,已经不敢到那边从头学起了——我从小到大,学的是扇子工艺,所以我也只能利用我会的这点儿能力。前些时做的什么烙画、刺画,都带了工艺的成分,一时还能唬人。但要精研下去,总得有字画的才能呢!我是不行,大宝他们很聪明,握刻刀握笔都很顺,倒有可能学会,但也是不知多少年的事了。我啊,我现在还是要从工艺扇入手。”
“嗯。”谢扶苏点头微笑,倾听着,不太在意她说的是什么。只要她的声音流淌出来,对他就已经是音乐。
他仍然握着细石杵,在手臼里细捣着药草,像给她伴奏一般。药草香弥漫开,他有点儿恍惚,这样的时光里仿佛写着“幸福”两个字。
“所以呢,幸好先生给我削了这样好的竹丝,纤细均匀,简直像蚕丝一样呢!”青羽高兴地捧起他为她准备的竹丝,“我见过象牙丝扇,但没亲手做过,现在葵叶能编成折扇,我就更有信心了,想用这些竹丝,编一把从来没有人做过的扇子。它应该像翅膀一样晶莹轻便,收拢起来,像鸟儿收起翅膀,展开来,又像可以乘风飞去。这是……”话语如清流忽然断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