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主漫不经心地将扇子在案上敲一敲,倒转扇柄,像递一柄剑似的,把它递还给青羽,也没说什么。青羽拿稳了,她才淡淡说了一句:“只是错了,扇子不是这么做的。”
青羽忽然有点儿想哭。
她打小儿被坊主捡回坊里,吃穿用度没有一丝儿亏苦,重话儿也没受过一句,算是情深恩厚了吧?可坊主虽肯把最爱的工具交她打磨,却不肯亲手传她制扇手艺,这就让人觉得奇怪。青羽天性怕羞,没敢说什么,只是自己咬了牙,自己跟着坊里坊外的师傅们学习一道道工序,好容易做了这么一把,虽不是什么精致东西,但也是自己从头到尾一分一秒做出来的,格外珍惜,但坊主就这么轻易地一口抹杀,怎不让人心寒?
坊主看她一眼,“你恨我吗?”
青羽低下头去,“没有……我怎么能恨您?”
这说的是实话。坊主原是外乡人,刚来这里时,只是妙龄姑娘,竟然赤手空拳打下一片基业,年年月月的,摊子越做越大,她脸上也没什么喜怒,举手投足老是露出一丝妖娆,似乎有些“不正经”。可要细看了,她的眼角眉梢仍是淡的,将人生生拒出千里之外;她长年穿着白布袍子,怎叫人不敬重?她说出什么话来,多半是没有错的,青羽只怪自己人拙手笨罢了。
“你知道扇子是什么东西呢?”坊主看着她,忽然问。
“咦?”青羽抬起眼睛。
“是扇风吹凉的吗?那老农拿个草帽扇,一样有风;是用来做摆设的吗?像什么玉佩珍珠一样,摆着多么好看?”坊主摇头,“不不,如果它是可以代替的,那也就没什么了不起了。可是我,居然把后半辈子都耗在这里了。而你是要嫁人的吧?你这样的人碍…小傻子,注定要爱上某个男人……你怎么能懂得扇子?”
青羽耳根都要烧起来,什么爱不爱的,对她来说太辛辣了。她羞得几乎要转身逃走,但又不敢,坊主对她来说,几乎是神仙一样的存在,让她那么敬畏。坊主做的一切,几乎都是对的、美的,虽然有些话吓人一点儿,她却不敢粗鲁地转身逃开。
“你听得懂我的话吗?”坊主唇角弯起来一点儿,那么潋滟的唇角,却是无情。
“懂得一点儿……青羽太笨了,不懂得怎么制扇,学不了坊主的手艺,青羽惭愧!”青羽羞愧地回答。
“唔,谢先生也是这么跟我打赌的,他说你不能做扇子,我说你好歹在坊里待过这么多年——再笨,看也看会了。结果你这把东西实在令我失望,完全没摸着扇子的门道呢!于是我输了,就把你送给了他,你跟他走吧。”
青羽猛然抬起头,直视坊主的脸。
为什么可以这么轻闲地,忽然地说出这样一句话呢?就像把小猫小狗送人……不,就算是小猫小狗,养了十几年,总有些感情吧?怎么可以这样就送掉?青羽咬着牙。那这么多年,她对坊主的崇拜、敬畏、体贴、顺从,都算是什么?随时可以弃之不顾的垃圾吗?
“这样看我做什么?”嘉坊主当真笑起来,“来,见过谢先生,你不认识他了吗?”
青羽不肯抬头。她能感觉到谢扶苏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但她想象不出自己怎样才能抬头与他对视。她,怎么能离开坊主,到另外一个人身边?
“好在你那把扇子最多使用一年。”像是看穿她心思似的,坊主解释,语气还是那么若无其事,“我只把你输给他一把扇子的时间,扇子坏了你就可以回来,去吧。”
一年?青羽虽自认手艺不精,但怎会只用一年便散架?然而坊主神情闲淡,就像说“酉时了,天要黑了”那般笃定,青羽只能把疑问往肚里咽。是,对坊主来说,她是最不中用的小丫头,无关痛痒,随时可以输掉走人,大约一年两年都没有关系吧!青羽心里空出血淋淋的一个大口子,大到凉风都可以从里面吹过去。
“去收拾收拾吧,还需要什么,跟我说。”坊主道,依然是那么宽宏大量的语气,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也不觉得青羽会抗议。
青羽她……确实是不会抗议。
已经服从了这么多年,再服从一次,算什么呢?毕竟坊主是比她聪明美丽这么多的女人,坊主决定的事……不会有错吧。
青羽深深拜下去,“您保重,多注意身体。”
坊主挥挥手,“去吧。”
还是漫不经心的样子,青羽本来就是这样可有可无的人吧?她在,可以帮着做点事;她不在,人家也是照样过,没有什么不舒服。青羽想着,眼泪又要涌上来,嗫嚅着说了句什么,连她自己都没听清,逃也似的下去收拾包裹。
谢扶苏一直目送她消失在门外,嘉坊主笑了笑,“你放心,我不是白让你拣便宜的,最多十二个月,她一定会回到我身边。”
谢扶苏只回答了一句:“天下没有一定的事。”
到底住了十几年,平常觉得屋子里没什么东西,真要收拾起来,也挺多的。十岁时坊主送的玉石簪子、十二岁时坊主亲手给她挑的衣裙,还有这几天绣到一半的鞋面子……算了算了,哪里带得了许多?都抛下吧!反正也不是永远不回来,一两年而已,不是也快得很吗?包了几身衣服、一把梳子、两块毛巾、半盒面油、几个银钱,够了够了,已经一大包了,哪儿都去得了。她出门,正待向坊主最后辞行,迎面一个杏眼桃腮的姑娘过来就扯住她,“青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