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赤裸者才能在阳光之下生存;只有无舵的舵手,才能在更宽广的海上航行;只有与夜同暗者才能与黎明一同觉醒;只有在雪下与根茎共眠者才能抵达春天。
先知——被选者与被爱者,那个时代的骄阳,在特希林月——回忆之月里,回到了他出生的小岛。 他的船渐渐靠近港湾,他伫立在船头,水手们围绕在他的身边,一种回归故里的喜悦在他的心中燃起。
他言语着,可是言语中蕴藏着大海的呼啸声。他说道:看啊!这就是我们出生的岛屿。就在此地,大地将我们如歌似谜般地抛出。歌,升腾入空;谜,下沉入地。天地之间,除了我们的热情,还有什么能够传播这歌声,猜解这谜底呢?
大海让我们再次降生在海边,我们仅仅是她又一排的滚滚波浪。大海推送我们,是为了传递她的话语。倘若不将我们对称的心在岩石和沙滩上撞个粉碎,又怎能完成这个举动?
这是水手和大海的定律:如果你向往自由,你就要化为云雾。无形之物永远在探寻有形。即便是这无数星斗,也欲化为日月。我们苦苦追寻,但此刻却以这凝固的形式重回此岛。我们必须再次化为云雾,且从头学起。若不被击碎,反而化为热情与自由,难道还会有什么能永恒、能升腾的吗?我们会永远追寻沙滩,我们会歌唱,也会有人听到我们歌唱。但是如果没有能听到歌声的耳朵,那浪花的粉碎又是为了什么呢?
是我们所不能听到的,孕育了我们深沉的悲哀,正是它,将我们的心灵塑造,并赋予我们的命运以形式。这时,一个水手走上前说:“大师,你携着我们的思念回到这个港湾。看,我们回来了。可你却又谈起忧愁和即将破碎的心。”
先知回答说:“难道我没有谈到自由,没有谈到那片云雾——我们最大的自由吗?但是,我确实是带着痛苦来朝拜我出生的岛屿,如同一个献祭的惊魂,前来跪拜在屠杀他的人面前。”
另一位水手说道:“看啊,那聚集在海堤上的众多的人们!静默中他们已经预言了你即将抵达的时日。带着爱的需求,他们从田野和葡萄园聚集到此,等待着你。”
先知望着远处的人群,内心溢满了对他们的思念之情,但却沉默不语。 随即,人群中传出一阵呼声,那是洋溢着怀念与祈求的呼声。 他望着水手们说 :“我给他们带来了什么?我原是远方的一个猎手。
对准目标,我将他们赠与我的金箭射出,却一无所获。我也没有去寻找箭矢。如今,也许它们正与不落地的雄鹰的羽翼一起,飘落在太阳底下。也许,它们的箭头已经落入到那些需要用它们来换取面包和醇酒的人们手中。
我不知道它们终落何处,但是我知道 :它们曾在空中划出过自己的弧线。即便是这样,爱的双手仍然附于我身。我的水手们啊,你们依然驾驭着我思想的风帆,而我也不会缄默不语。当四季之手扼住我的咽喉时,我将大声疾呼,当熊熊火焰燃至我的双唇,我将高声歌唱。
大家的心因先知的这些话语而困扰。他们中的一个人说:“大师,请教导我们一切吧!也许我们能够领悟你的言语,因为你的鲜血在我们的血管里流淌,你的芬芳在我们的呼吸里吐纳。”
接着,先知回答了他们,他的声音如微风徐动,他说:“你们把我带到我出生的岛屿,就是让我做一名导师吗?可我至今仍未被囚在智慧的牢笼里。我还太年轻、太幼稚,难以论及所有,仅能谈论自己——那永远是深沉对深沉的呼唤。
让那些寻求智慧的人到黄色的金凤花或是一把红黏土中去寻求吧!而我仍是歌者。我仍将歌唱大地,歌唱你们遗失的梦,那在睡眠之间徘徊的梦。同时我也会不停地凝望大海。”
此刻,船儿已驶入港湾,抵达海堤,于是他踏上了自己诞生的岛屿,再次身处于他的人们中间。一阵热烈的呼声从人们的心底升腾,以至于他心中那种回归故里的孤独感越发地颤抖不安。
人们安静下来,等待他开口。但他并未回答,只因回忆的悲伤笼罩着他,他在心中哀语:“我说过我将歌唱吗?不,我只能张开双唇,让生命之音迸发出来,随风而去,去寻找欢乐和支持。”
这时,卡莉玛——曾在他母亲的花园里和他一同嬉戏过的童年伙伴说道:“十二年来,你一直在我们的面前隐藏着自己的面庞。这十二年来,我们始终如饥似渴地期盼着你的声音。”
他极其温柔地望着她,因为是她,在死亡之神的白翼将他的母亲揽去时,为她轻轻合上了双眼。
他回答说:“十二年,你说是十二年吗,卡莉玛?我从不用星斗运转的标杆去衡量我的思念,也从不用声音去探测它的深度。因为,一旦爱成为乡愁,就会使空间的尺度和时间的声音筋疲力尽。
短暂的瞬间,包含恒久的分离。而分离仅是思想的疲惫。也许我们并未分离。”
先知望着人们,望着那些年轻的和年老的,健硕的和孱弱的人们,他们有的人因风吹日晒而脸色红润;也有的人脸色苍白,但是渴望和探寻之光在每个人的脸上闪烁。
他们中的一个人说:“大师,生命总是苦涩地对待我们的希望与渴求。我们心烦意乱,无法理解。我祈求你,求你宽慰我们,为我们解开悲痛之结。”
他满怀怜悯地说:“生命本身比一切有生命的事物更古老。即便是美,在它降临世界之前也早已被插上了翅膀;而真理在被表达之前,也已成为真理。生命在我们的沉默中歌唱,在我们的睡眠中编织梦想。当我们被击败而陷入低潮时,生命仍高踞王座之上。当我们哭泣时,生命却向白天微笑,甚至当我们被镣铐羁绊时,生命却仍是自由之身。
我们经常给生命冠以悲痛之名,但那仅是我们自己的晦暗和痛苦。我们认为生命空虚而无益,但那仅是我们的灵魂迷失在了荒野中,是我们的心过分沉迷于自我之中。
生命是深奥、崇高而遥远的。尽管你们极目远眺也只能看到她的脚跟,但她又是可亲近的。只有你们呼吸的气息才能抵达她的心田;只有你们影子的影子才能掠过她的面颊。你们最轻微的哭泣的回声,都会成为她胸中的春天和秋天。生命就像你们最伟大的灵魂一样,是被遮盖、被隐匿的。但当生命开口时,所有的风都化为了词句。当她再次讲话,你唇上的微笑和眼里的泪水,也都将化为词句。当她唱歌时,聋人也能聆听且被吸引。当她走来时,失明者也能看见她,并带着强烈的惊奇追随其后。
他停止了言语,人群中一片巨大的寂静。在沉默中,一首未知的歌慰藉着他们的孤独与痛苦。
他离开人群,径直走向那条通向他家花园的小路。那曾为他父母所拥有的花园,如今,他们和他们的祖辈都在此长眠。
那些想追随他而去的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孤独的归来者。因为他的亲人都已不在人世,没有人能按他的亲人的习俗,为他设宴洗尘表示欢迎。但他的船长劝告他们说:“让他自己去吧。因为他的食物是孤独的食物,他的杯中是他只愿独饮的回忆之酒。”水手们收住了脚步,因为他们知道,事实正如船长所说。所有聚集在海堤上的人们也都抑制住了他们期盼的脚步。只有卡莉玛,不远不近地跟随其后,思忖着他的孤独与回忆。她沉默不语,转身走向自己的房屋,在花园里的杏树下哭泣起来,尽管她并不知道为何而哭。
先知走来,找到他父母的花园,走了进去,关上园门,以免他人进入。
四十个日日夜夜,他在这座房屋和花园里独居。没有人来过,甚至无人踏进园门,因为它是紧闭着的,所有人都知道他只愿独处。
四十个日日夜夜过去了,先知打开园门,以便人们可以进来。 于是来了几个人与他在花园做伴:他船上的三个水手,幼时一起玩耍的三个同伴。他们全是他的信徒。
一天清晨,弟子们围坐在他的身旁。他的目光深邃,蕴藏着回忆。
一个叫哈菲兹的信徒对他说:“大师,请给我们谈谈奥菲里斯城——那个你度过了十二个年头的地方吧。”
先知沉默不语。他把目光投向远处的山峦,投向无垠的天宇,一场战争隐藏在他的沉默里。
然后,他说:“我的朋友们,我的同伴!怜悯这个满怀信仰却毫无宗教的民族吧!
怜悯这个不织而衣,不耕而食,不酿而饮的民族吧!怜悯这个把恃强凌弱者颂为英雄,把炫耀的征服者视为慷慨的民族吧! 怜悯这个在睡梦中歧视激情,醒来时却又屈从于它的民族吧!怜悯这个走在葬礼上才会高声呼喊,面对断壁残垣还在夸耀,颈上架着刀剑时才会反抗的民族吧!怜悯这个政治家是狐狸,哲学家是骗子,艺术不过是修补与模仿的民族吧!怜悯这个敲锣打鼓欢迎新的统治者,然后用嘘声送走他,接着又吹吹打打欢迎另一个新的统治者的民族吧!怜悯这个智者因年事已高而变得聋哑,而强者却躺在摇篮里的民族吧!怜悯这个四分五裂,各自为政的民族吧。”
一个人说:“现在,你该给我们讲讲在你心中翻腾的那些事情了吧。”
先知注视着他,他的声音歌唱一般如星辰,他说:“在你清醒的梦中,当你安静下来,聆听内心深处的自我时,你的思绪如雪花般轻盈飘荡,自天而降,为你心中的每一个声音,披上洁白寂静的衣裳。 ”
“那觉醒的梦,不就是在你心中的那棵大树上开花绽蕾的云朵吗?你的思想,不就是被你的心灵之风吹落在山间田野的花瓣吗?”
“你们期盼平和,直到你们身上的无形之物变为有形,如同云朵,它汇集着,漂浮着,直到那赐福之手将它那灰色的愿望化为细小的晶石——太阳、月亮和星星……”
然后,谢尔基斯将信将疑地说道:“可是春天即将来临,我们的梦想与思想的积雪将会融化,不再存留。”
他回答说:“当春天来到沉睡的树丛和葡萄园间寻找他的爱时,冰雪的确会融化,并且汇入溪流去寻找山涧,这是为了成为给桃金娘和月桂树送去醇饮的侍者。 ”
你的春天来临之时,你心中的冰雪将会融化,因此,你的秘密将会奔向溪流去山谷中寻找生命之河,那河会携着你的秘密,将它带到广阔的大海。
春天来临之时,万物将会融化,并会化作歌声甚至是星星,这飘洒在更广阔的原野中的巨大雪花,也将融入歌唱的溪流之中。当太阳的脸庞从辽阔的地平线上升起时,还有什么凝结的、和谐的东西不会化作流动的旋律呢?你们中又有谁不愿成为桃金娘和月桂树的敬酒者呢?
就在昨日,你们还在波涛汹涌的大海上颠簸,无法上岸,也没有自我。于是风——生命的气息——她脸上笼罩着一层光的面纱,将你织起。然后,她的手聚拢你们,并赋予你们以形态,使你们昂首眺望远方。但大海紧随着你们,她的歌声仍会伴随你们左右。尽管你们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出身,但大海将永远坚信她的母爱,并将你们永远召唤在她的身边。
当你们徘徊在山漠之间时,你们会铭记她那清凉之心的深度。虽然你们常常并不清楚自己渴望的是什么,但其实你们渴望的是她的宽广和她带着韵律的宁静。
此外,她又能如何呢?当雨露在山间丛林和花园凉亭间与树叶嬉戏时;当瑞雪飘下祝福和誓言时;当你在山谷里赶着羊群走向河畔时;当小溪像银色的带子,围裹着你田地的绿色衣裳时;当清晨的露珠在你的花园里映出天空的倩影时;当雾蔼半遮住你草场上的路径时,在所有这些时候,大海都与你同在。她是你遗产的见证人,是你爱的宣言。
积雪的融水正从你的身上奔流而下,汇入大海。
一天清晨,当他们在园中漫步时,园门外出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那是卡莉玛——先知童年时代曾视如姐妹般爱过的人。她站在那里,缄默无语,也不用手敲响园门,但却充满渴望与忧伤地向园内探视。
先知看出她眼中的热望,便疾步走向墙边,为她打开园门。她走了进来,并且受到了欢迎。
她开口说:“你为何远离我们大家,使我们不能在你的容光下沐浴?看啊,这么多年来,我们爱着你,热切地期待着你的平安返回。现在,人们呼唤着你,期望能与你畅谈。我是他们的使者,前来恳求你能让大家见见你,以安抚我们破碎的心灵,启迪我们的愚昧。”
先知凝视着她说:“除非你将所有人称为智者,否则,就不要叫我智者。我不过是一颗依然挂在枝头的未成熟的果实。直到昨日,我还仅是一朵花蕾。
请不要把你们中的任何一位视为愚者,因为事实上,我们既不是智者,也不是愚者。我们是生命之树上的绿叶,生命本身既然超脱智慧,自然也远离愚昧。
难道我确实远离过你们吗?你们难道不知道,人与人之间是没有距离的,除了那灵魂不可逾越的具有想象力的空间外。而一旦灵魂穿越了这个距离,距离本身就会变成灵魂里的一种韵律了。
你和你那不友善的邻居之间的距离,实际上,比你和远隔千山万水的你爱的人之间的距离要大得多。因为在回忆里不存在距离,只有在遗忘中才会有鸿沟,那是你的声音和视力所无法企及的。在大海之岸和高山之巅中间,有一条密道,在你与大地之子合二为一之前,你必须穿越它。 在你的学识和悟性之间,也有一条密道,在你与他人和自身融为一体之前,你必须发现它。
在你给予的右手和接受的左手之间,有一片宽广的空间,只有让它们同时给予和接受,你才能把它们带到无垠之地。因为只有在知道你是既无可给予的,也是无可接受的时候,你才能征服这一片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