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用过晚饭,与入画在庭院里闲逛着。方才我为了不辜负颜大娘的心意,吃得比往日的分量都多,现今总觉得胃里有气,似乎有些不舒服。但入画还在身旁如麻雀般吱吱喳喳地说着,我也只好配合着点头像是在细听。天生一副不自觉讨好人的性子,我也着实没法子。此间神思有些悠远,飘忽地想起那个总是嬉笑郎当的独孤谋,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又被人追杀,这儿的人总是奇奇怪怪不同的性子,唯独我尽心尽力想要学着恪哥,再靠近他多几分。
“小姐,戏班子准备妥当了,咱们过去吧。”适时入画的声音飘入我耳里,我轻轻颔首,就随着她往畅音阁走去,缓缓入了座。见一旁檀木曲足案上摆放着核仁和杏花茶。我捧起茶碗,茶香扑鼻,烟雾中看向戏台上的人儿,总有股不知台上是戏抑或台下是戏的感觉。吹打鸣唱在耳边,我却有些失神,喃喃自语:“不觉岁将尽,已复入长安。月影含冰冻,风声凄夜寒。江海波涛壮,崤潼坂险难。无因寄飞翼,徒欲动和銮。”书卷里的诗句,是我难以触及的悲凉。不觉岁将尽,已复入长安。总觉得写下这些诗句的人与我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我也不会瞧着他的诗作无由来地潸然泪下。可恪哥说这人他和我都不认识的,心里再多蹊跷也无可奈何。若是不相识,又为何会满是他的诗篇?徒欲动和銮,这不是寻常人家会写的诗句。
再回过神来时,《踏摇娘》已然演至尾声,我依着众人欢喜的模样热络地鼓掌,却脑海里不断重复着“不觉岁将尽,已复入长安。月影含冰冻,风声凄夜寒。”这四句诗,无由来的应景,我确实全无过年的欢喜,只有无边寂寞的风声凄夜寒。望着台上的戏子,看着他们演着别人作古了的悲喜,心中淡淡思忆那年夜里抛下我的娘亲,也不知道她过得可好,可还想过我这女儿,可曾担忧过我不能存活。
“谢爷爷,愿爷爷福寿安康!”稚嫩童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侧了侧身见着门边站着看戏的人们,有一幼稚可爱的女孩模样乖巧的讨着压岁钱。心里一恸,温和地朝她招手:“过来。”她似乎没想到我会唤她,因此有些怯生地挪步到我跟前,乖巧地朝我行礼,水灵灵地眼睛无辜地看着我,小声道:“小姐过年好。”
我淡淡笑意,从宽大地袖子里取出包着碎银的红纸包,温柔地将它放在女孩的小手上,和善地说:“这是给你的压岁钱,愿你每天都能过得开心。”那女孩瞬间欢欣雀跃,小手舞动,笨拙地朝我行着大礼,倒惹得周围的人不看戏倒看着她了。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淡淡地说:“让你爹娘替你保管着,自个儿别乱丢了。去玩吧!”着了她离开,我却有些不舍地看着她的背影,没人知道此时我多想有个娘亲能慈爱地给我压岁钱,并搂着我静静地守岁,给我讲许多传说里的事情。
“小姐,您瞧瞧是谁来了?”方回过神去看台上的演绎,入画却冷不防地轻拍了下我肩膀,我不自觉就扭头看向门外,蓦然间就眉眼带笑起来:“恪哥?你来了!”
恪哥含笑走近我身旁,俯下身问我:“没有打扰你的兴致吧?”我急忙摇头,欢喜地说着:“原不曾想你会过来,我让入画为你备热茶。这颜大娘还准备了许多小吃,我命人也一并端来。”及想起身,却被恪哥制止住,只听得他说:“我只是来看看你过得可好,这就该回去了。无须忙活。”
我能感受到自己的眼眸瞬间没了光彩,只是贪恋地看着眼前温润逸朗的男子,怯怯带着委屈:“可是你已经几近半年的时间没来过了。难道不能多坐一会儿吗?”恪哥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我的手,好似在想些什么,忽而变得欲言又止。他从来没这样过,于是我关切地问:“是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了吗?”
“莫担心。”他笑了笑,只是拢了拢我的发髻,而后松开我的手道:“这过年就该热闹热闹。但也不要忘了休息。我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也不等我多说,他向着管家点了点头,就随管家的引导出了阁,不曾回首知晓我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我收起那些失落的视线,又端坐在椅子上。可我知道自己的心已经全然对台上的唱戏失了兴致。只是也不好离开,免得入画觉得我不高兴,若是让管家知道了没准又以为是他做得不好定会自责的。我喜欢粉饰太平,无须他人为我多烦恼。于是仍是淡淡地安坐在位置上,但双眸却失了神,有些思绪飘得很远很远。
“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明明与我一般大,但恪哥第一次与我说话的时候就不自觉透露出威严,我不自觉就胆怯了,只是迟疑地摇头,娘亲从来只喊我孩子,我真记不得自己的名字。“那从今天开始,我就叫你果儿,可好?我单名一个恪字,你可以唤我恪哥,这样比较亲。”他总是这般老成,这般小的年纪就爱安排好一切的事情。难怪管家伯伯心甘情愿地喊他主子。我也不晓得他为何要叫我果儿,但既然是他起的,那我也就接受。那时心里害怕若是不愿意,他就会赶我出去。那种彻骨寒冷餐风露宿的生活,我一刻都不想再重温。
“这么多年来,对着我,你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态?”轻声自问,我在回忆里沉沦,耳边充斥着看戏的叫好鼓掌声,我只是木然的拍着掌,却越来越觉得自已不妥了。许是贪婪了吧,一旦觉得爱上了,就想要得到更多。“没有回应,总是觉得少了点什么。”
入画轻碰了我一下,待我抬头才笑着对我说:“小姐,时辰也快到了,让奴婢为您披上衣服,咱们出去看烟花吧。”我盈盈点头,朝她伸出手来,由着她扶我起来,在众人的簇拥下步出了畅音阁。又过了一年,这般就又过了一年。
“小姐,过年您有什么愿望吗?”入画边捂着耳朵边大声问我,烟火绚烂的色彩映在她的脸上,入画变得格外动人。我只看着她微微笑了,既而抬头看着天空中绽放的烟花,静悄悄在心里说着:我想变得更勇敢,起码能够不那么依赖。“奴婢只愿家人平安,自个儿能有个如意儿郎!”欢喜地说着,我看见入画满满都是喜气。如是也动情地应答她:“你一定能如愿的。”
入画没想到我会这般说,眸带惊喜地看向我,狠狠地点着头口中愉悦地说着:“谢谢小姐。”我只是淡淡地点头,再次抬起头看向夜空,默默对自己说了句:新年快乐,果儿。
再接下来就是随着大伙热热闹闹祝节,吃些清胃的小粥,浑浑噩噩地又过了一夜。只记得最后是入画将喝的醉醺醺的我扶了回房,我不多时就熟睡了过去。待在清醒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我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坐直了身子,呼出的气都觉得带着浓郁的酒香,迷蒙着眼睛看见阿兔就正对着我,还是不停地啃着萝卜干,我顿时觉得哭笑不得。于是下床着了丝履却又觉得地上生寒,才过了一日这天儿就变了。于是摸索着把棉履取了出来穿上。起身才见屏风上一放置了入画为我准备的衣裳,月青色的襦衣和绛紫色的长裙,绣线重重金凤银鹅各一丛,颇为喜庆。细细为自己系好衣带,再着了件浅蓝褙子,方身子才觉得暖和了些。“小姐,您总算是醒来了。”其时入画端着盆子笑着走进来,放下水盆走到我跟前说着:“这水都备了好几回了,每每过来小姐都睡得沉。外面舞龙舞狮的,锣鼓都响天了小姐都不知道,许昨夜真的醉沉了。奴婢已经为您准备了醒酒汤了。”
我感谢地点点头,细细洗漱着,想要将脑袋里的昏沉散去。入画扶着我到菱花镜前,讨喜地说着:“今儿咱们就疏个惊鹄髻如何?”见我应承,入画便认真地为我梳妆,挽了发髻,插上白玉花簪,再取了串璎珞戴在我颈上,她才舒心地问我:“小姐,您看这般如何?”我仍是点头,过年也就是讨个吉利罢了,若平时着实不喜这般隆重。但入画似乎还不满足,开了我的妆奁,挑了两个镯子,轻轻帮我带上,才满意地说:“这般就看起来富足多了。”
“你呀,就是爱琢磨这些玩意。”我无奈地说着,伸手示意她扶我起来。缓缓出房门方觉今日似乎无甚去处,于是便问入画有什么安排,哪知她噘着嘴说:“能有什么安排,不就是待小姐用过午饭后,陪您去祠庙里祈福。这不是年年如此嘛!”
我淡淡地说:“拜佛以诚,这还没去你就这般说,佛又如何庇佑你呢?昨夜才说要家人安康的,怎么就忘了?”入画这才吐了舌头,安静地扶我下阁楼。我状似无意般,忍不住问询:“恪哥他,今日不会过来了是吗?”
“公子这些日子怕是都不得闲了。秦州距此有些路途,昨夜公子忽而出现奴婢已着实惊讶呢!”入画脱口而出,半晌见我惊奇地看向她,她似乎才想起什么忙对我说:“这,公子是到秦州做生意,因此耽误了时间。可昨儿公子说了,会想办法多些时间来见您的。”
我没有再多言,虽觉得不妥,但入画的话也没什么明显的破绽,于是只能又压在心里不提。由着入画将话题转移到别馆里哪些人又出了些什么笑话上。心中的疑虑也就略过不提了。
“这礼佛的人可真多呀!”入画边扶着我往石阶上走,仔细地护着我怕被上下往来的人碰着了。我握紧她的手,也有些怕会走失:“都是在这个时候来讨个意头。一会儿你也去求支签,为自己求些什么,许沾了过年的喜气有上上签也指不定呢!”
入画模样好似也欢喜,只是忽而又想起什么似的对我说:“李妈说了,签不一定是上上签就好,有时候抽了下签也是极好的。”听得奇怪,但细想想似乎也有些道理,于是就点头应和了。通往寺庙的路是一级复一级的台阶,我抬头仰望似乎都见不得尽头。看见身旁有些虔诚的信徒一步一叩首地上着台阶,心里真敬佩之极。
“那你的意思是说,这次出使突厥,蜀王的功劳是一等的?”我听得些闲言耳语,于是不禁侧耳,只听见又一人带了些许激动说着:“那当然!以一千石粮食,五百匹娟与颉利媾和,这可比原来商议的少了三倍!这不是为我们百姓省了苦力,为大唐长了威风吗?也一扫咱们一直被突厥人欺压的晦气!”我心里琢磨着这蜀王是什么人物,竟然这般智慧以一千石粮食,五百匹娟就能与颉利媾和,为我朝大军赢了时间。“那可真得好好谢谢蜀王!况且听说现今他管辖了秦州,那儿的百姓都对他十分的爱戴!”旁人连连应和,我却不禁皱眉,太子尚且不觉如此多人交口称赞,区区一个蜀王却在民间口碑甚好,这怕不是一朝的福气。
“小姐,您怎么了?奴婢与您说话您都没听到么?”入画忽而惊了我的思绪,我连声说:“听着呢,这不是在听着吗。”这才使入画又高兴地指着周围的景物续续说着她所知的典故。瞧着她总是兴高采烈的模样,我也难得跟着有了些喜悦。
“我说巧吧!这儿都遇上了。”迎面而来竟是独孤谋。他跳跃着连下三步台阶来到我身旁:“这也好,我就再上一趟寺庙,以表诚心。”说完不由分说就抓着我的手往上走,惹得入画急匆匆地追赶,迅速横在我们之间,怒气冲冲道:“你是什么人,竟敢这般对待我家小姐?你知不知道我家主子是何人?小心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哎!你这丫鬟怎么比你还泼辣啊?”独孤谋装作害怕地看向我,“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见着比你还恐怖的女人。”他许是想惹恼我,但今日却失了算,我只是对着他盈盈有礼:“公子莫怪,入画只是担心我才会这般对公子的。”顾不上独孤谋愣住的模样,我转而对入画说:“入画,不得无礼。这位公子先前有恩于我,是我的救命恩人。”
“入画无礼失言!还望公子恕罪。”听我这么一说,入画忙一脸歉意地向独孤谋道歉,胆怯地看向独孤谋深怕他责怪。我见气氛一时僵冷,于是轻拍了下独孤谋:“我家丫鬟已知道错了。你就说句话吧。”这么提醒,独孤谋才回神,大度地说:“这也没什么。我陪你们上去吧!”
心里有些感激独孤谋没有说出我先前偷跑出去的事情,于是待他也多了几分亲切,缓缓道:“那就多谢公子了。”将手搭在入画的手里,提着裙子小心地上着台阶。一时竟无言,想着往日与独孤谋相处多是吵闹,这样显得倒是尴尬了。
巍峨庄严的金光大佛,我虔诚地合掌仰望。诚挚地跪拜叩首,取来签筒,我在心里默默期许着上天能许我与恪哥一段良缘。闭着眼,只听得木签彼此碰撞的声音,良久“啪啦”一声,我睁开眼,即见一支木签跌落在地上。犹疑着还是伸手拾起,心里咯噔空了一下,只悄悄将签重放入筒里,缓缓地起了身。即出大门,却见独孤谋靠在门沿上,状似无意地问我:“即求了签,怎么不去听解?”
“我不信这些。只是循着风俗而已。”轻巧地解释,但心里却始终方不下刚才木签上赫然的“下”字。“既然不信,那就不要想。只要你朝着想要的结果努力,就定能有所回报的。”好似在安慰我,我听着独孤谋少有的认真语气。“那么你呢?也是来求签的?”不想再提及自己的事情,我转而问他。
独孤谋倒无奈之极,叹气说着:“是一大早被我娘扯了来,说什么独孤家就靠我来延续香火了,还不快去求个姻缘。”他表情好似惊恐地看着我:“你也不想想这么多三姑六婆地围着我说这家姑娘好那家姑娘美的,我哪里受得了?还不是寻了个借口就溜走了。没想到才下山腰就遇着你了。这会儿可别被我娘遇着了,否则你定可以看到我娘那兴奋异常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