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不能挽回了吗?”刘文兴关心地问。
“不可能了,对我来说,尊严比什么都重要,刘总您应当了解我的禀性。”她说。
“按理说,这种事单位要启动调解程序的。一般都是劝合不劝分,你的要求,让我很为难呵!”刘文兴蹙着眉,搓着手。
“其实这是个人私事,跟单位无关。办离婚还要单位证明这样的规定本来就即不合情也不合理。说得不好听一点,是对个人隐私的侵犯。刘总要是不帮忙,就只好让单位来干涉了。迟早大家都会知道,我也无所谓。”叶秋荻说。
“蔡凌云同意了?”刘文兴问。
“嗯。”叶秋荻点点头,“我们离婚协议都拟好了。”
“你们不是一时冲动吧?”刘文兴又问。
“当然不是。”她说。
“嗨,你们年轻人呐!”刘文兴含意不明地摇摇头,站起身,来回踱着步。
“刘总要是太为难,就不麻烦您了,我找社长去。”叶秋荻起身欲走。
“慢点。”刘文兴说,“既然如此,这个忙我还是要帮的,谁让你是我手下一员爱将呢?不过,以后可别吃后悔药哟!”
“不会的。”叶秋荻拿出一页纸递过去。“证明我都拟好了,盖个章就行。”
“嗯。”刘文兴仔细看了一下证明,拿起了案头的电话,“陈主任吗?请把公章拿来,我要用一下。”
一会儿,办公室陈主任来了,朝叶秋荻笑笑,双手将公章递给刘文兴。
刘文兴很细致,左手遮住证明上的文字,右手将章盖在落款处。
陈主任看都没朝证明看,接过公章,毕恭毕敬地点点头,转身走了。
“谢谢刘总了!”叶秋荻收起证明说。
“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刘文兴走到她身边,安慰道,“小叶呀,走到这一步,你也不要伤心,生活总有许多遗憾,要正确对待。好在你还年轻,各方面又这么优秀,倾慕你的人不少,少了蔡凌云,也许你会活得更好!”
“刘总您放心,我不是那种想不开的人。”叶秋荻说,转身往门外走。
“那就好。”刘文兴送她出门,手轻轻地按在她背上,怜惜地说:“小叶,蔡凌云不珍惜你,你可要珍惜自己哟,不要辜负了那些关心你的人!”
“谢谢刘总,我会的。”她有些感动。
出门时,叶秋荻感到刘总的手在她背上抚了一下,令她心中一动。
但她没有往深里想。
她走到楼道里,见前后没人,迫不及待地给蔡凌云打了电话:
“蔡凌云,证明我打到了,你到办事处等我,我们马上办手续。”
秦小谨对自己工作的那幢大楼厌恶到了极点,看都不想看它一眼。
但是,除了双休日,她每天都要到大楼里去,把八个小时的生命交付予它。它是她的命中注定,是她一生都无法绕过去的坎。
只要一进入机关大院,秦小谨就收缩起身子,垂着头,不敢往四周看。她希望别人不看她,所以她是从不随便看别人的。她时常觉得脸皮是麻木的,如果上面痒痒的如有蚂蚁爬,那一定是别人的目光在探巡。或许由于她的视觉过于收敛,听觉就变得特别的敏锐,单位里一有来历不明的异响,她就胆颤心惊。任何声音都有针对她的可能,她必须在较短的时间内揣摸出声音的本质,以便采取相应的对策。她越来越畏惧别人的目光,但与此同时,觉得声音也一样可怕,它除了能跟目光一样穿透她的自尊之外,还具有某种可怕的不确定性。
这日下午,秦小谨刚跨入大院门槛,就听到了秋风摇动树叶的簌簌声,以及楼上厕所冲水的哗哗声。这些声音与她无涉,所以她还比较放松。
但是,她刚走到花坛边,就听到一声响亮的咳嗽,紧接着一口绿痰吐在地上,有个女子大声说:“呸!”
秦小瑾的脸顿时就热了,这声音明显是冲她来的。
她心悚悚地将眼皮抬起,认出那女子是人事科吴小为的妻子小邓。
小邓白了她一眼:“看什么看,没见过吐痰吗?”
秦小谨当然明白,事情远不止吐一泡痰这么简单,她说:“小邓,我没有得罪你吧?”
小邓说:“你的意思是我吐一泡痰就得罪了你?我敢吗?你是领导的大红人,借我个胆子也不敢呀!你要汇报到领导那里,我家小吴还不吃不了兜着走?”
秦小谨立时感到心虚气短,红着脸说:“我是什么领导的红人,你我无怨无仇,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呀?!”
小邓用一根尖尖的食指指定她:“既然无怨无仇,那你为何让吴小为下乡扶贫?不晓得他上有老下有小吗?”
秦小谨差点让一口气堵住:“他,他下乡是领导决定的,跟我有什么关系?”
“谁不晓得原来是定了要你去的?”小邓嗓门愈来愈高,脸色也愈来愈凶,“谁不晓得你跟某领导关系好,你不愿去,你跟某领导说一句话,就让吴小为去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还狡辩什么?吴小为不敢说我可敢说!我不是你们单位的人,我不怕!”
秦小谨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气得嘴唇直颤。她知道与小邓纠缠下去,只会丢人现眼,决无益处。
她冲小邓说一句:“你跟领导吵去,跟我无关!”然后匆忙离开,踅入楼道,快步朝楼上爬去。
这个时候,她倒真希望这幢大楼将她吞了,咽了,不再吐出来都罢了,只要让她不见人。
仓惶地奔入电脑室,在桌前坐下来,秦小谨才发现自己噙了两眼热辣的泪。
她扯一截卫生纸揩去泪水,想起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形象,心里不由得阵阵寒冷。
呆坐了个把小时,秦小谨稍稍平静下来。
但是,她开启电脑准备打字的时候,听见门外有柔软的脚步迤逦而来。
全身的毛孔立即收缩,因为她感到毛绒绒的猫科动物在逼近,她的心被突如其来的恐怖习惯性地攥紧了。
黄连诚赫然出现在门口,秦小谨紧张得胀红了脸。
可在黄连诚看来,那是一种勾人心魂的脸色,所谓面若桃花嘛。她的软弱,她的恐惧,还有她的无奈,都令他感到莫名的愉悦。他像上了瘾般,想接近她、触摸她,那种隐秘的快乐能给他即将老去的生命注入活力。据他所知,局长和几个副局长,都有自己半明半暗的所谓相好,而且都是下属,他们心照不宣,互不侵犯,各得其乐,这似乎也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当然啦,都是别人的老婆。不过,既然是自己的下属,就对她有某种权利,就如主权国家对周边的公海享有经济专属权一样,是可以对她进行开发利用的。令黄连诚嫉妒的是,别人的相好都十分亲密,那些明目张胆的小动作,暖昧狎昵的言语,还有那些可以想象的肢体行为,都让他眼红不已。而秦小谨太古板、太固执、太死脑筋了,严格地说起来,他相了她这么久,还没有好起来。他耕耘很努力,即却收荻无几,乏善可陈。这不能不令他头疼恼火。不过,他并没有放弃攻打她的念头,相反,那种占领她的雄性欲望愈发强烈了。她不肯就范,就是对他权威的蔑视,这是他黄连诚不能容许的。他想,这正应了那句总理遗嘱,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呵!
黄连成以副处级的派头,向他的猎物走近。
他嗅到了她身上的脂粉气,甜腻腻的,让他联想起一种美味。这种联想使他的眼睛宛若两只小电泡通了电,猝然亮了起来。
秦小谨闻到的却是另一种气息,那是来自雄性动物身上的腥膻味,不祥,肮脏,令人作呕。她下意识的反应是躲避。
她站起身,想重施故伎,躲到厕所里去。
然而黄连诚发出了一声雄壮的低喝:“站住!”
秦小谨不由自主地站住了。
她为什么要听他的呢?她不明白自己。
“躲什么躲?”黄连诚严厉地责问。
“我,我上厕所。”秦小谨颤声回答。
“我还不晓得你肚里有几条蛔虫?我又不是老虎,怕我吃了你呀?让我吃我还舍不得呢!你怎么这么没出息?给我坐下,就是尿裤裆了,也听我把话说完再走!”黄连诚朝靠背椅一指。
秦小谨双膝一软,就坐下了。
黄连诚双手背在背后,踱了两步,问:“孩子病全好了?”
秦小谨默不作声,也不看他那副假惺惺的表情。
“你打算怎么感谢我?”黄连诚望着她。
她不知要感谢他什么。
感谢他让她害怕?
“若不是我做工作,这次是该你下乡扶贫了的。乡下吃得差,蚊子又多,解手都不方便,你受得了?帮了你的忙,连笑脸都没一个,丢根骨头给狗吃,它还晓得摇几下尾巴呢,你就这样不知好歹?”黄连诚极为不满地板起了脸。
“我又没有求你!”秦小谨顶了一句。
“你!居然这种态度,简直以怨报德嘛!为你的事,我是在局务会上担了责任的,也是冒了一定政治风险的!我花这么大气力,为一个女下属据理力争,人家会怎么看?弄不好就留下了话柄,落下了口实!如今在A局,谁不知你是我的人?”黄连诚靠近秦小谨,口里的臭气冲得她头上的发丝一颤一颤。
秦小谨屏住气息,双手交叉抱着肩膀护住前胸,身子往旁边倾斜。
“都说我和你关系好,其实只是我对你好,你对我一点都不好!”黄连诚忿忿地说,“你不能让我枉担了这个名声!”
“你说完了吧?我要上厕所了。”
秦小谨霍地站起,趁他还没来得及阻拦,迅速离开了他。
她很清楚,再呆下去会发生什么。
而在她的感觉里,那事已经发生了,她的胸乳被揪得一阵生疼。
到了厕所,秦小谨长吁一口气。她总算避开了他的骚扰。
但是,这是她的盲目乐观。
三天后的晚上,为参加市直单位的歌咏比赛,全局干部进行排练。女士站在第一排,局领导站第二排,其他的人站在后面。从群众艺术馆请来的指挥兼教练似乎是黄连诚的同谋,他七拉八扯地,将黄连诚排在秦小谨的背后。
他们要唱两首歌。这天夜里排练的是电影《甜蜜的事业》里的一首插曲,叫《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秦小谨记得,她上小学四年级时就唱过它,是首老歌了。头两句歌词是: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乐曲优美,令人陶醉。秦小谨唱得很投入,唱着唱着,心胸也开朗了,情绪也悠扬了。
但是,突然之间,秦小谨就失了声。
因为一只无耻的手放在了她的臀部,轻轻地抚摸着。夜里会议室的光线不太好,那只手隐藏在阴影里,肆无忌惮地羞辱着她。她往前稍移身子,那只手仍然紧贴不放。在这种场合,他居然敢这样!她愤怒,满脸发烫,却不敢声张。她还想往前挪移,却被指挥发现,命令她后退一步,说队列不整齐了。她只好后退。那只手于是得寸进尺,紧紧地捏住了她的臀部。她不敢动弹。她的心被揪紧,她的双眼被泪水刺疼。大家都在放声高歌: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她跟着大家的节奏张合着嘴巴,但是发不出声音。
她眼前一片黑暗,她的心里早已失去了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