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连诚如愿以偿,当上了副局长。他坐在主席台一侧,上级领导坐在台中央,宣读了有关任免事项。王建国局长退居二线任调研员,常务副局长升任局长,空缺的副局长当然就由他黄连诚来填补了。他当仁不让。他短圆的脸上挂着矜持而兴奋的笑,在宣布任命书的那一刹那,他身子一挺,副局长的感觉就迅速到位了。那感觉是如此之美好,简直与抚触女人丰满的胸部有异曲同之妙。他这么想着,忍不住就瞥了坐在台下的秦小谨一眼。
秦小谨的心情刚刚有所放松。她想,黄连诚当了副局长,就不会与她直接打交道了。而且,他的身份改变了,应该对自己有所约束,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地骚扰她了。她对此抱有希望。她甚至祈盼黄连诚官运亨通步步高升,最好能离开这个局,再也看不见。但是,黄连诚眼睛一瞥,就使她的希望成了泡影。她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她。
她勾下头,藏起自己的脸。接着,她听见黄连诚在说话,在表态。那是一些她时常打印的套话,所以一句也没留下印象,但最后一句,她记住了。黄连诚说,请大家支持我的工作。她感到,这句话黄连诚不是对大家说的,而是单给她说的,那含意也只有她懂。听见这句话时,她感到黄连诚的目光就停在她头上,令她头皮直发麻。
散会时,她察觉,许多人有意无意地看她,眼神暧昧而有深意。
秦小谨留住脚步,最后一个走出会场。
她不喜欢被人注视,有时候,她感觉目光是世界上最寒冷的东西。
下午,单位发补贴,她来到财务室,见里面挤了很多人,就在走廊里站了一会。瞥见黄连诚的办公室就在隔壁的隔壁,又觉站得不是地方,于是侧身进了财务室,默默地夹在人群中。莫名地,想到了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这句话,她记得,是从一本侦破小说里看来的。人少了,她走到出纳李丽的面前,抓起笔签字的时候,李丽说:“秦姐,你高兴吧?”
她说:“我有什么好高兴的?”
李丽说:“黄主任当副局长了嘛!”
她说:“他当副局长跟我有什么关系?”
李丽说:“你们关系很好,哪个不晓得呀!”
她的手抖了一下,笔尖就把纸划破了。笔从她手里掉了下去。她张口结舌的,说不出话。有蜂子在她脸上螫,点点的锐疼。冰水似的东西,从她背上流下去……
秦小谨打个冷噤,蓦地发作起来:“谁说的,谁说我和他关系好?再说我撕烂她的嘴!”
李丽说:“你发什么火呀,关系好是好事嘛,又没说别的。”
“就不许说,不许说!”
她感觉自己疯狂了,一跺脚,转身往外走。
李丽在后面喊,你的钱!
秦小谨回头接了钱,夺路而逃。
回到电脑室,呆坐半晌,她才清醒过来。
电脑活动桌面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几何体在不停地旋转,让她感到整个世界都处于无休止的颠覆之中。她感到晕眩和疲惫。她为自己的失态懊恼,她想,她为那些流言增加了内容。她呻吟了一声,又长叹一口气。叹气好像成了她的专利。
她是敏感的,她听到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意念中的猫科动物在向她逼近。庞大的身躯,毛茸茸的皮毛,短而有力的四肢,刺鼻的腥膻味,瞪圆的眼球,张扬的胡须……她不寒而粟。但是,须臾之间,她就麻木了。
她冷静地回过头,望着黄副局长的脸。
“刚才的事,我都听说了,其实没什么,谁爱说谁说去。我都不在乎,你还在乎什么?”黄连诚说。
她一时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我倒是一直想和你关系好的,可你不领情,还跑到王建国那里告我的状,结果怎样?幼稚呵,你根本不懂官场的深浅!”黄连诚又说。
她是愈发地糊涂了。
“我虽然不当主任了,但办公室是我分管的,所以说,你还在我手下工作。很多事情,你还得听我安排。我上任伊始,就有一件事等着我决定,这件事,就可能和你有关系。”黄连诚在她面前踱着步,一只手不停地梳理大背头。
她不言不语,随他去说。
“局里不是在茅叶山有个扶贫点吗?半年换一次,下次换人,轮到办公室了。你嘛,人年轻,下去锻炼,也是必要的。当然,你有小孩要照顾,女同志嘛住在农户家也不太方便。不过,个人要服从组织嘛,现在没最后定,如果定到你了,你是要无条件服从的。”黄连诚停在她面前,关切地凝视着她,显然在期待她开口说话。
但是,她还是选择了缄默。
“其实,我是很想照顾你一下,不让你去的。可是你要给我一个照顾你的理由呀!我当了副局长了,你都还不和我改善关系,我没办法说服自己呀!现在,我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要我的照顾,就点一点头……”黄连诚弓下腰,盯着她的脸。
她不想下乡,可是她也不想点头。她的脖子变得僵直了。她的身子有点摇晃,但她的头纹丝不动。并且,执拗地延续着她的缄默。
黄连诚遗憾地叹息一声,摇摇头,背着手腆着肚子,迈着新上任的方步走了。
秦小谨呆坐了一会,没有按正常程序,而是切断电源,强行关闭了电脑。
眼下,这是她唯一能做出的小小反抗了。屏幕顿时一黑,变得跟她的脑子一样一片虚无。这世界上,有没有那么一个开关,能切断她所有的痛苦、烦恼和忧伤呢?她的胸脯隐约作疼。她站起来,出了电脑室,关上门。四赌墙在挤压她,她只想逃出去透口气。她踅到办公室,对小赵说了声她不舒服,要去医院,然后就转身下了楼。她感到整幢楼房都对她呈挤压之势,她像挤出的牙膏一样,从楼口挤了出来。
秦小谨站在街头,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哪里。她的不舒服,不是医院所能治的。街上人来车往,都行色匆匆,只有她找不到目的地,无所适从。
她有了走投无路的感觉。
她汇入人流中,听任自己的脚一阵乱走。
望着那些交错而过的身影,那些晃动的陌生的脸,她不禁想,别人的日子是如何过的?有没有人像她一样陷入困境之中呢?梧桐叶子已开始泛黄,秋天悄悄地来临,大自然不管人们的喜怒哀乐,以它固有的规律,变换着季节,而她的生活,何时才能有所改变呵。
到了街角的依依时装店门口,秦小谨朝里茫然地瞟了一眼。
她曾是这儿的老主顾。过去,她只要有稍微高兴的事和稍微不高兴的事,都会跑到这儿来买一件衣服。她喜欢用消费的快感来装饰自己的心情。虽然这个店里的东西并不高档,却给过她许多实实在在的快乐。
但是现在,她晓得,就是有能力将整个店子买下来,也无事无补。
她的快乐已经买不回来了。
她叹口气,仍旧往前走。到了十字街口,她又不知所措了。这时,莲诚早报社的招牌在前头隐约一闪,使她有了明确的目的。她的脚步也变得匆忙起来。
秦小谨走进报社大楼,在三楼走廊里,与叶秋荻不期而遇。
叶秋荻高兴地拉住她的手,引她到一间会客室,说:“你怎么突然来了?也不先来个电话,你很容易扑空的呢。”
秦小谨拘束地坐着,说:“我也是临时起意,想来就来了。”
叶秋荻将几页纸递给她:“这是几份清样,明天的‘女性沙龙’要刊出的,你先睹为快吧,我到洗手间去一下就来。”
秦小谨嗯一声,就埋头仔细看起来:
法律站在被骚扰者一边
妇女作为一个弱势群体,经常遭受不良男性的骚扰,已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性骚扰在法律上一般表现为人格尊严被侵害,身体权受损害,所以无论中外,法律都站在被骚扰者一边,为她们提供种种法律保护。
让我们先看看国外有关性骚扰的法律规定:
联合国为保障妇女权利,已经通过了有关保护妇女权利的18项公约和5项宣言。1993年通过的《消除对妇女暴力行为宣言》规定,对妇女造成或可能造成身心上的伤害或痛苦的任何基于性别的暴力行为,包括威胁进行这类行为,强迫或任意剥夺自由,不论其发生在公共工作场所还是生活中的行为,均是对妇女的暴力行为。《宣言》第2条第1款明确将“在工作场所、教育机构和其他场所的性骚扰”,及同款第3项“国家纵容发生的身心方面和性方面的暴力行为”列为对妇女的暴力行为。
美国是世界上性骚扰问题较重的国家,也是最早提出性骚扰问题的国家。1975年,美国联邦法院第一次将性骚扰定义为“被迫和不受欢迎的与性有关的行为”,并将其作为一种性歧视而加以禁止。1980年,美国平等就业机会委员会针对性骚扰行为制订了专门法规。美国已经有了很多起因为性骚扰而给予受害者赔偿的判例。其中有4名加利福尼亚妇女因为工作时经常受到男上司和同事利用下流语言、玩笑和触摸等手段实施的性骚扰,提出赔偿要求后得到220万美元的赔偿金,其中一位获得了130万美元的赔偿。美国媒体称,这是美国有史以来发生的未经法院审判而达成的数额最大的赔偿协议。这场性骚扰赔偿协议的成功与美国司法界对性骚扰问题的强硬态度有直接关系。
迄今为止,除了美国外,已经有澳大利亚、加拿大、法国、比利时、西班牙等国家在法律中明确规定性骚扰属于应予禁止的非法行为。对于严重的性骚扰行为,有的国家如加拿大、法国还将其规定为妨害风化罪,西班牙等国将其归入侵犯性自由。
在我国,虽然没有反性骚扰的专门法律,也没有明确以调控“性骚扰”行为字样出现的法律规范,但并不缺乏有关反对性骚扰行为的条款与规定。如《宪法》规定,公民的人格尊严不受侵犯,禁止用任何方法对公民进行侮辱、徘谤。《民法通则》也规定,公民享有名誉权,公民的人格尊严受法律保护,禁止用侮辱、徘谤、宣扬隐私等方式损害妇女的名誉和人格。另外,根据《最高人民法院关于确定民事侵权精神损害若干问题的解释》第一条的有关规定,公民的身体权、人格尊严权受非法侵害的,可向人民法院请求精神损害赔偿。
因此,如果你不幸成为一名性骚扰的受害者,完全可以寻求法律的帮助。只要有足够的证据证明自己遭受性骚扰,人格尊严和身体权受到侵害了,就可以向法院起诉,要求侵权者停止侵害,并且赔偿经济损失(包括精神损害赔偿)。当然,这还要取决于你有没有这份勇气去追究性骚扰者的法律责任,从而依法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
“小瑾,近来还好吧?”
叶秋荻回到秦小谨身边,关切地问。
“有什么好不好的。”秦小谨说,“我听从你的建议,到王局长那儿告了黄连诚,结果王局长退居二线,黄连诚倒升了官,当了副局长!”
叶秋荻吃了一惊,两道青眉倏地扬起:“怎么会这样?!”
“官场就这样,官官相护。”秦小谨说。
“其实我早该想到的。看来我还是太幼稚了。”叶秋荻怀着歉意说,又问,“是不是,他还骚扰你?”
“有所收敛,没有动手动脚,可能顾忌刚升官吧。但他不会放过我,刚才还威胁我,说我如果不和他改善关系,就要我下乡扶贫去。”秦小谨说。
“太猖狂了,这不是打击报复吗?”叶秋荻气愤得涨红了脸,抓住秦小谨的手说,“这还了得,干脆我带你找市领导去!”
“算了,反正胳膊扭不过大腿,我也不想再丢人现眼了。”秦小谨心里倒平静下来了,将清样还给叶秋荻,“秋荻,你是不是想建议我去法院告他?”
叶秋荻摇摇头:“不,我想过了,这对你不合适。为这种事闹上法庭,可能对你的名誉和心理都造成很大伤害。这不是上策,只能作为最后的选择。再说,你从小是个性格软弱的人,你没有这份勇气。”
“如果真能告倒他,我愿意豁出去,勇气都是逼出来的。”秦小谨说,神情坚毅。
“嗯,没想到,这事还让你坚强起来了!”叶秋荻说,“他若真要以下乡为名行打击报复之实,我们先找妇联求援,然后再想其他办法。”
秦小谨不再吱声,她在想,若黄连诚不再骚扰她,下乡吃半年苦也值呵!只是不知道,半年之后,他会不会良心发现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