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贤妃的冷笑声:“我是老将军一手调教长大,如何会不懂武?只是无人知我懂武罢了。”
我循声看去,自是什么都看不见,只淡声道:“暗风,别伤了她,有什么事,待圣上回来再行决断。”顿了顿,“还有,皇长子无辜,别伤了皇子。”
撑住最后一口气:“慕容贵妃,烦你扶本宫回内室。”
我转身时,听见澳儿的哭声,哭声中,夹杂了贤妃的笑:“如此,刀山火海,我也不怨了。公平了,是公平了。”
慕容贵妃扶我坐在塌边,却不知我已失明,只讶然发现,我发后滴落的血,原是方才被贤妃推倒时撞在高阶上所致。
我止住慕容贵妃去宣太医,只握了慕容贵妃的手,问她:“你心里,真是有圣上?”
半响,我笑:“本宫横竖被贤妃为求公平给闹腾得看不见了,是也不是,你总也得吱应声才是。”
慕容贵妃便是惊了一声,旋即,默了默,道:“是的,臣妾爱圣上,只希求圣上能够称心如意。”
我点头,摩挲着握住慕容贵妃的手,笑了笑:“圣上天性与他的母后无异,纯良真善,是本宫早早的,让他看到人性诸多阴暗,是本宫告诉他,要想保全自己,必得无情。但是,你要相信本宫,圣上内心里,依然纯良真善。”
“是的,姑姑,臣妾相信。”
我点头:“那么,本宫将圣上,托付于你了。还有,转告圣上,天下只会是他的,没有人与他争;饶了贤妃一命,皇长子更是无辜,终是骨肉,好生善待之。还有,那就是,若是圣上灭了凤钺,请……”
我握着慕容贵妃的手颤了颤,咳嗽两声:“请记得告知我一声。最后就是,替我向你哥哥,说声对不起,这些年来,我对他种种给他造成太多困顿烦扰,以后,再也不会了。”
慕容贵妃倏然颤了嗓音,反握我的手,我能感受到慕容贵妃手指的颤抖,颤声道:“姑姑……姑姑,你……”
“来人,来人……”
我揪着她的袖角,止她再唤下去,只咳嗽着笑道:“别喊了,没用的……是本宫自己不想活了,与他人无关……请转告圣上,将本宫尸身送给莫寻……”
我说完这一句话,便是整个人如坠万丈深渊,神智恍惚,终是涣散。
恍恍惚惚中,便是沉堕梦河。
是江南第一山庄,百草园子里,深秋的百草园子,桂香依然。
五岁的我打翻了六叔叔练丹房的药,被父亲罚跪百草园子的廊檐下。十一岁的师兄陪我罚跪,我跪着跪着便是睡着,醒来,我在师兄背上,而师兄,昂首挺背,跪在原处。
“师兄,你冷不冷?”
“不冷。”
“师兄,你饿不饿?”
“不饿。”
“师兄……”
“嘘,诗儿乖啊,别出声,不然会被师父发现师兄在这里的。”
我甚是委屈:“可是,师兄,六叔叔的药,为什么不让碰,碰一下下又有什么关系?”
“傻诗儿,六师叔的药,都是千金难求的妙药,是用来有备无患的。你知道么,你这一次打翻的丹药,是六师叔炼好三年,再有两年就能大功告成的珍贵丹药,必要时,可用来保命的。”师兄笑着拍了拍我的长发,“你说,师父能不发火么?你啊,什么时候才能少惹祸呢?”
“那可以接着炼啊,那药不是还好好的么?只要再换一个炼丹炉子就好啦。”
“那可得再需要四年才能好。”
“那丹药炼出来了,怎么保命啊?”
师兄从来不会嫌我烦:“记得师兄教你的词么?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撇唇:“不就是小十叔说的那个什么假死药么?大叔叔房间里多的是,改明儿我偷一些来赔给六叔叔就是了。”
“傻丫头,大师叔的那些药,还不是从六师叔那骗来的?六师叔这次炼的药,是所有药里,最高明的那种,世间绝无仅有。”
“师兄,等六叔叔炼好那绝无仅有的假死药,我也要偷来几个藏藏好。”
“你要这个做什么?”
“师兄不是说那是保命用的么?”我用师兄新教的词,“诗儿要用它来有备无患,保师兄的命。”
师兄便是笑,将我搂在怀里,捏着我的鼻子,清眸含笑,眉角飞扬:“傻诗儿——”
死地而后生。
烨儿,原谅姑姑,姑姑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也惟有如此。
千载骂名,姑姑终究是承担不起,亦是不能承担。
我一次一次的朝身边伺候的汉家小丫头感慨:“漠北的夜,总是比中原的夜来得早,而冬夜更是黑得极快,好似一眨眼的,便是朝霞散去,晚霞照来,又是一抬眸的瞬间,夜幕来了。”我这般的感慨不是没有道理的,每每午睡醒来,已是近晚时分,掀开布幔走出去,是茫茫无际的荒漠,斜阳晚照,恰似给茫茫沙漠铺了织锦红缎,甚是瑰丽,我尚且来不及感慨,日头便是瞬然隐退,夜幕铺天盖地遮来。
说来倒是遗憾得紧,来漠北三月有余,初秋时来的,如今已是入冬,竟是未曾好生欣赏一番荒漠夕照全景。
小丫头甚是伶俐乖巧,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因自小长在漠北荒漠的缘故,烈阳直晒,肤色紫红。
小丫头便是笑着道:“是格格越来越嗜睡了。”她沿袭这游牧民族古老的习俗,称我“格格”,从乾昭到漠北,终是脱不得这“公主”的身份。
这一次,我被小丫头叫醒,睡眼惺忪的由着小丫头整理仪容,迷糊之际,听小丫头笑道:“格格不是一直念叨未曾有时机欣赏大漠夕照么?今日时辰尚早,保准格格这次能看到大漠夕照。”
我确实是愈来愈嗜睡了,每一日的睡下,便是天地昏沉,混混沌沌的,便是一日一日的如流沙逝去,了去无痕的,日子过得甚是颓废。是的,是颓废。这个词不是我说的,是小丫头最仰慕的少主子说的。
掀开布幔子出去时,我抬眼看了看广袤天际,日头正在西边照着,甚是温和,恰如江南初春的阳光。
在这如江南一般美好的日头下,我随着小丫头穿过一重重如草跺一般的大帐,便是一处参天山崖,因着山壁挡去朔风狂沙,山崖下是难得的绿洲细沙青树林子。
白发白胡子的长老迎面儿从林子里走出来,小丫头忙恭敬行礼:“大长老好!”
大长老向来神色周正肃然,逢着我,更是周正肃然神色中平添几许懒得遮掩的厌恶与憎恨。我不以为意,笑盈盈道:“大长老可真是大忙人,每次逢着,都是行色匆匆。公事纵然要紧,总得保重了身子才行啊。”
大长老冷哼一声,拂袖离去,只留下一句冷嗤:“狐媚子——”
我扬眉笑了笑,对小丫头感慨道:“大长老真是性情刚烈又可爱,一如少年,可喜可贺得很呐。”
小丫头被我说得哭笑不得,半响,憋出一句看似恭维的话来:“格格,是您性情好,是真的好——”
我便是笑了笑,哪里是我性情好,只是觉得真是没什么好与那大长老怄气计较的,说到底,他不曾坚持将我赶出去,已是对我多有恩慈了。
何况……
我伸手摸了摸宽袍下微微凸起的肚皮,是满心的欢愉。
那高大寡言的男子站在林子深处等我,他的身后,是新砌的园子,粉墙青瓦,鹅卵小径,竹篱笆木轩窗。
我甚是惊奇的打量这眼前小小的园子。
他看向我道:“看看,可是中意?”
我侧眸看他,许久,道:“是江南人家临湖小院的格调呢。”
他便是笑,眸光清幽:“只可惜荒漠中,引不来水井,亦是栽不来紫藤。”顿了顿,看向我,低叹口气,“漠北比不得江南,亦是比不得乾昭皇城,夜姑娘,委屈你了。”
整个云楼族,唯有他,自我醒来,便是直言不讳的,唤我“夜姑娘”。
醒来时,看见陌生的环境,看见陌生的他,听他喊我:“夜姑娘——”
听他说起当年江南夏夜的破庙,说起破败的墙角下吃到的精致糕点是他吃过的最美的美味,说起那一日边城外我面纱覆面坐而弹琴,说起我前一刻假死后一刻便是被他趁乱于深宫掳走……
我终是明白,缘何,那一日的边城外,他一遍一遍的,只坚持不懈的问我,我来自哪里,我是哪家的小姐?缘何,应是敌对的身份,他却是不肯伤我,甚而是为我隔开大长老斜刺而来的利剑。
少时那一段夏夜的寻常交际,及至多年后,他竟是记得。
多年后,再遇见,我已然是深宫帝姑,而他,不再是当年破庙内寻常的少年,而是云楼族少主。
当时,我看着他,笑:“当真是物非人非。”
他望着我,眸光微含怜悯:“是的,物非人非。”
他说,他不会为难我,我可以在这里安心的住下,在这里,他可以保我一方平安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