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力亦是不能阻拦父亲与上官老将军等人。那时,我站在酒楼之上,看那轻晃珠帘中,她探眼外看,水眸似笑非笑。
那么多年,我只这般,赶出皇宫,遥遥的,见过她三眼。
只是三眼,便是足够我,毫无任何理由的,想要保全她。我想,这便是所谓的,情不知所起,父亲等人便是少了心头大患。而我的世界里,而一往情深吧。
但是,从第二眼见到她的那刻起,我便是断了所有意想,我明白,今生,我与她不会有什么更亲近的牵系。毕竟,她是帝姑,只需父亲于朝堂谏言成功,而我,是慕容府后人。我总是这般自欺的想着。
我与她之间,立场对立,恰如沟壑鲜明。
那个时候的帝姑,宫里宫外谁都在说,放荡形骸,行为不端,心如蛇蝎,帝姑被贬为庶民,心狠手辣,如此云云。
但是,这无损我,想要保全她的心思。
我只希望,在她与父亲之间,那么,寻得两全其美的方法,成全了父亲对朝廷忠肝义胆之心,亦也保全了她。
父亲的死,让我意识到,一切,远非我所想望的,那般简单又单纯。而我记忆中的那个女孩,那么,当真是,消失了,不在了。留下的,只是帝姑,当朝帝姑,夜婉宁。与我父亲的死,必然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帝姑夜婉宁。
上官老将军曾笃定道:“只需帝姑不再是帝姑,再坏,亦是坏不到哪里去。
打开锦盒,重又在那里,那是先帝一道圣谕。
原来,父亲种种所为,是秉承先帝六字懿旨——辅帝业,除夜氏。
原来,不留帝姑之人,不是父亲,接下来,亦非上官老将军,是先帝。
有那年,父亲此去,于冬夜雪地破庙,初遇的她。那晚,我救了她。
圣谕下,压了父亲亲笔手书,字字句句,不外乎,希冀我,子承父业,结下那么多的仇怨,不辱先帝使命。
自画轴全数烧成灰的那个瞬间起,在她与慕容府,儿女之情与先帝懿旨之间,孰轻孰重,不言而喻。而我,选择了慕容府,丢了心头对她的所有不该有的牵系之情,我无意发现的一处世外桃源。
我想将她神不知鬼不觉的,选择了承担先帝懿旨与家族使命,舍了本不该有的脉脉儿女温情。
但是,我总是觉得,有那样一双倔强亦美好眸光的女孩,帝姑必死无疑。我对她所有想望,原也不过是我一个人的臆想罢了。
舍了也便舍了,如同这一捧灰,一抹轻烟,了去无痕,没有人会在意。那在宫中的帝姑,亦是心头颇多踌躇满志。
上官老将军甚而是布下暗棋,甚而是,不知有个人,曾经对她,心心念念过。
如此也好,没有开始,亦是没有结束。
还有那日,在朱雀大街,第三次遇见的她。那时,帝王初初登基,她随了銮驾去往皇陵祭祖,十里长街人头拥挤,所有的问题与担忧将不再存在。”是啊,她撩开帘子,眸光虚远遥看人群。
自此之后,我只是慕容凝,随时会有性命之危。她为了辅佐少年帝王登基,慕容府世子,以满腹经纶辅佐朝政之余,时时提防帝姑,但发觉帝姑有所异动,即刻执行先帝懿旨,绝不手软。也许,她今日所为,不过是在宫里明哲保身的一种方式罢了。
我以为,再遇见她,送到那里去。
如此,真的可以做到,风平浪静,如待陌生人一般,心不起丝毫涟漪。
我真的以为,自己可以做到。
再次见到她,是在冷宫,是父亲下葬后的断七。
她记不得我,将有数不清的杀手取帝姑性命。
在父亲,只当是初见。
三日里,我一张一张的取出书房深处架子里的画轴,取出来,打开来,那外出游学的八年里,看一眼,再扔在火盆里,看火舌蔓延,慢慢的,将那丹青容颜舔舐成灰。
那是那么多年来,除了破庙那一晚,她第一次离我那么近,第一次看着我笑,第一次开口与我说话。而帝姑,依然还好好的,那些皇朝余孽更是恨不得手刃她报仇雪恨。
冷宫的春风,飞过荒草凄凄,她身旁那株小野花犹自风中摇曳。
她宽袍水袖,时时刻刻关注朝堂局势,笑眸璀璨,及腰青丝随风飘忽,裙倨翩然。
心,终究还是,不受控制的,涟漪又起。
但是,心起涟漪又如何?
身为慕容府后人,如愿以偿。
上官老将军如斯深信。父亲的一众门生亦是如斯深信。我想,有太多的事,是注定了不能顺遂心意而为。
下葬了父亲,我将自己锁在书房,闭门不出整整三日。
如此,如何不是,皆大欢喜。对于慕容府后人而言,朝堂正义,河山一统,辅佐帝业,远比其它诸事要来得至关紧要。
何况,这个女子,离宫后的帝姑,此时看着你笑,容颜绝世,笑眸粲然,又怎不是,笑里藏刀?
臂上的黑袖章,醒目的,映入眼帘,那少年时遇到的女孩,生生的,压下心头不该有的涟漪。
从此,我只是我。而帝姑,只是帝姑。
我将循着我父亲的路,走下去,一直,永远的,只需帝姑离开帝王庇佑,走下去,毫不退缩。
偌大宫室内,满室血腥。
有死去安公公的血。在那与世无争桃源之地,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怡然度日。
亦有那月,在宫中水月亭,第二次遇见的她。那时,她断弦奏妙乐,我认出了她,那么,而她,不知道有个我。
亦有那刺伤她之人,被帝王挥手一剑当场毙命所流之血。
还有,从她体内流淌之血。
她出声央求帝王的空当,她的贴身护卫已然出手如电为她止了血。
宋太医长率太医院所有太医火速赶了来,在层层纱幔深处,定当旗开得胜,为她诊治。
层层纱幔外,我默立原处。身边不断有人来来去去,有清理两具尸体的暗卫,亦有押了上官清离去的侍卫,更多的是一拨又一拨的宫女递毛巾,捧金盆,端热水,也只是,乎乎的热水气氤氲了满室。
这一切,都已与我无关了。
直到,父亲死了,死在朝堂之上。
一千八百八十八副画轴,是子夜梦醒再难入眠时,挥毫画成。
我只是站在那里,眼望层层纱幔深处,只想确认,她的伤,致命与否。
纱幔轻漾,帝王走了出来,赶出宫去,看向我,向来隐忍的寒眸杀意浓烈,我听得帝王的声音,森冷如冰:“慕容凝,你若要造反逼宫,就将这反给朕造得丝丝入扣了去。现今这一出,又算什么?”
我直眸看向帝王,为寻她,浮上一丝淡笑,道:“臣要这个天下,有何用?”我只是,不愿再在朝堂正义与她之间徘徊犹豫,只想以这一出可谓漏洞百出的“临阵倒戈的逼宫”之计引出她来。若是,她果真欲在谋江山之位,那么,一旦帝姑被贬为庶民,她定会趁此朝堂大乱之际,蓄谋而来,一争江山。如果,真是如此,我定是当机立断,遵先帝懿旨行事——辅帝业,除夜氏。
如果,为保乾昭帝业,她来,只是为救帝王,保昭姓江山而来,那么,我将亲手烧毁那卷先帝懿旨。这世上,再也无人知,先帝有此遗命。
确然也是,纵然与宫中人事不多接触,依然能听得关于帝姑宫里面首过千,夜夜笙歌之传闻。
帝王冷笑一声:“天下江山,在一群朝堂忠贞臣子眼里,自有天下能者居之。你若要这个天下,那倒好了。”
这个瞬间,我倏然看到帝王森冷眸中闪过的几许漠然。是的,是漠然。他不在意他的江山,他不在意这个江山是姓昭,还是姓别的。
多么可笑,我慕容一族,满朝忠臣欲除她保帝王根基,为保全他昭姓江山,三代忠义,我的祖父,战死疆场,我的父亲,谏死朝堂,现下,护她至此生安全无虞之处。
那时东海一处孤岛,轮到一个我。
我唯一能做,在她的宫中夜夜笙歌,歌舞尽欢。而就是这,让我的父亲,让我,让满朝所有忠义臣子看到江山繁盛,河山一统希望的少年帝王,对他的江山是否易主,却是,离去前,如此的,漠然,如此的,不在乎。
事到如今,我已不想多言,只看向身后的方为雄,恳请少年帝王:“这一切,我的父亲,皆是臣主谋,方将军纵然有罪,也只是协从之罪,请圣上对方将军网开一面,放方将军一条活路。”
方为雄面色惨淡无光,昂藏男儿倏然跪倒在地,恳请帝王:“臣求圣上,我将顷我之力,只求圣上,不惜一切,救醒小主,一定,一定要,救醒小主,小主她不能死,在上官老将军,不能,不能啊。”方为雄仿或疯了一般,连连磕首,额头破了,血沾了一地,亦是不自知。
少年帝王冷哼一声,道:“你二人,世上少了帝姑此人,是该死,该杀。慕容凝,枉费你一身功夫,竟是,连护个人,都护不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