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皇帝侄儿一说,我模糊想起,确然是有这一出。
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那个时候的慕容凝,也不过是比我略长两岁的少年吧,站在人堆里,亦是气度不凡、清风明月的少年郎,缘何,我竟然对这少年毫无印象。竟是要经年后,冷宫一瞥,便是入了眼,上了心。
纳闷的人,不仅仅是我,还有我的皇帝侄儿,只听他道:“那个时候,怎是不见姑姑对他,一见倾心呢?”
我抬眸看向我皇帝侄儿,认真的道:“是啊,那个时候,怎是就没注意到他呢?”如果,那个时候,便是入了眼,上了心,是否,会是不一样的现在?
可惜,我早早便是明白,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我那皇帝侄儿忽然跳转话题,问我:“姑姑是第二次舍身,救慕容相了吧?”抿了抿唇,似笑非笑的,续道,“姑姑这样的人,能有这般一而再的舍身义举,真是难得。”他长身顷了顷,仿或困顿愈深,颇有些意兴阑珊的随意道,“朕其实是好奇的,若是换了朕这个侄儿,姑姑,可是也会有这一而再的舍身相救之心?”旋即,又是一笑,“想来,姑姑决绝的舍身相救,这天下,也只有慕容相堪当得起了。”
我还需要回答他吗?自始至终,他好似都无须我开口回答,问的是他,答的,亦是他。而这个问题,确然也很难回答。第一次为慕容凝挡刀,我是有些莽撞了,事后想想,亦是后怕。第二次,其实很简单,那些人,是我夜氏之人,我如何会有危险?
我不是圣女,也不是观音菩萨,没那么好的心,来舍己救人,即便是我痴念之人,亦是无这资格。我的命,大过天。
“只是,真是要委屈姑姑了,纵然姑姑对慕容相痴心不绝,随朕回宫后,姑姑也只得将这份痴心深埋心底了。”
好似明白他言中之意,又好似并不是全懂,我问:“圣上的意思是……”
他的手指头滑上我的脸颊,赞道:“姑姑的易容术,真是高妙,即便就这般站在上官老将军眼前,想来,他亦是辨认不出。”
他沉吟道:“只是,黑小二这个名字当真难听,不如,换个名好了。”看似商量,其实,哪里有我发表意见的余地,只听他道,“京城西郊,有户王姓人家,夫妇二人与一双儿女,家境小殷,哦,那是一对龙凤胎,与姑姑的年纪一般大,回京时,朕顺带了姑姑去看一看。”
我淡淡一笑:“难得圣上思虑周翔,篱落听命便是。”
心中终究是不明白,我于他,已无任何用处,缘何还是要这般大费周折将我带回京中?就此放手,任我在这江南山水之间隐姓埋名,不问朝中之事,而他也少了对我权力的猜忌与顾虑,做一个再无内忧外患的帝王,于我,于他,不是更好?
接下来,再无任何言语,他好似闭目睡去,只是依然握着我的手。我垂眼看着他修长的五指,慢慢的,亦是睡意袭来。
也不知是不是做梦,好似听见他清浅的声音,在我耳边缥缈而过:“朕放手了,却是,后悔了。幸亏,一切还是来得及。”
而我,纵然最终不得不回京,我却是不悔此次江南之行,因为,我遇到了他们,我的族人,沈老爷子、阎寒、殷姨、白钦。
我,并不孤单。
今后的路,纵然再多繁杂,还是要走下去。
而我笃信,我会带着我的族人,将这条必须要走的路,走得很好很好。
睡梦中的我,枕着那样熟悉的气息,酣然入睡。
八月初三,慕容相回宫,上呈一本长达数百页的江南知府调查折子,从江南民风淳朴、路不拾遗、百姓殷实,说到江南官员爱民如子、身为知府的岳向舟为官清正,纵有雷霆手段,亦是为保一方治安,所惩治者,多是不法之人、匪徒恶霸。
帝王于金銮殿细细阅读罢,百官传阅。
帝王问:“栽赃陷害岳知府者,又是何人?”
大理寺卿出列,回道:“回圣上,经三司协同查证,拟认定,栽赃陷害岳知府者,与那在上官府劫害帝姑之人,是为同伙。”
帝王哦了一声,锐眸淡淡瞟向百官之首的上官老将军,道:“老将军,您怎么说?”
上官老将军敬声道:“老臣一切听凭圣上作主。犬子至今未归,想来,亦是被歹人所害,老……老臣……”说到最后,语不成声,颇多哽咽。
我从上官老将军身后末列走出来,上前好心扶住上官老将军摇摇欲坠的老身子骨,好言劝道:“将军,您放心吧,圣上一切自有明断,您失了儿子,圣上失了帝姑,若是揪出那伙贼子,圣上不会轻饶了去。”
“放肆,朝堂之上,圣上面前,岂容你小小的侍郎出言打诨?王言之,你也太目无圣颜了吧?”方才还如风中残烛的上官老将军,这会儿倒是身骨子比我这风华正盛的年轻人都要挺得板正板正的,方才还哽咽不成声的悲伤老调这会儿却是疾言厉色,语气激昂。
我耸耸肩,收回扶上官老将军的手,叹笑一声,步回末列。得,人家不领情,咱也没办法,就当是马屁拍在马腿上了。
帝王倒是不以为意的摆了摆手,淡声道:“上官老将军无须如斯激动,王侍郎所言非假,朕痛失帝姑,上官老将军痛失爱子,谁的心里都不好受。”
我在末列又是耸了耸肩,得,这下子,京中百姓茶余饭后亦是不无聊了,又有了新的谈资了——金銮殿上帝王出言袒护,布衣王侍郎恩宠日盛。
帝王又道:“慕容相,彻查贼子之事,休得放松。至于岳知府,拟旨,赏赐岳知府皇马甲一套,黄金千两。”
“散朝!”帝王的视线越过众臣子,似有若无的瞟过我这一边,道,“王侍郎,御书房候旨。”
“臣遵旨!”我在文武百官的目光注视下,慢悠悠的随着那抹明黄龙袍走向锦黄帘子深处。那些目光,不用回头,用脚趾头想想也无非是,或欣羡,或鄙视,或嫉妒,或淡然。
哦,忘了说了,那抹淡然的目光,定是来自慕容相。以我对慕容相的了解,应该是淡然的。
其实,帝王喊我去御书房,也没什么事,无非是端茶倒水磨墨奉笔,伺候他批阅奏章,待得他批阅奏章累了,再伺候他下一盘棋。
谁让不久前,帝王京郊射猎,马惊之时,幸得这王家的儿子相救,帝王见这救命恩人面容清秀,欢喜得紧,带回宫中,给了个礼部侍郎的闲差,命其长侍左右。于是,宫里宫外,无不一夕之间,传尽了王侍郎以色侍君的种种闲话。
我瞧帝王无所谓,我亦是无所谓。
反正,搁在我身上的闲话还少了去么?传就传吧,越传越说明我这人人缘好,指不定,还能流芳千秋万世呢。
下了一盘和棋,天色亦是不早,我拜了拜帝王,起身告退。
刚要伸手拉开门闩,身后传来淡淡的声音:“言之是要急着去拜会慕容相。”语气不扬不抑的,也不知是试探还是其它什么。
我顿了顿,转身回道:“慕容相居百官之首,于情于礼,微臣都应该去拜会慕容相。”
“嗯——”他闻言,点了点,道,“确实是于情于礼,都应该去的。”
我如蒙大赦,又拜了拜,回身拉开门,脚刚抬起,只听身后传来帝王若有所思的声音:“今晚,朕在水榭庭设了晚宴,为慕容相接风洗尘。”我抬起的脚生生的顿在那里,只听帝王又道,“言之若是参宴,终归于礼不合,又要尽下臣之礼拜会慕容相,这倒是难办了。”
我收回脚步,躬身,回道:“臣想起来了,臣还有一些的私事要办,就不去打扰慕容相了,待得明日早朝时,碰着慕容相再拜会亦是不迟。”
帝王想了想,便是点了点头,挥挥手,道:“退下吧。”
我在心里忿忿,我那皇帝侄子绝对是故意的,不就是不想让我见慕容相,怕我又是耽于慕容相的美色而露相么?明说不就好了,非得绕这么大一个圈子。
我的忿然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走出御书房,曾经与慕容凝相遇的那座小桥上,我与慕容凝,再一次不期而遇。
我在桥的这一头,他在桥的那一头。
瞧他一身官袍,分外正式,只是,臂弯里挽了他娇美的夫人,显得又不正式了些。
我心里寻思着,要赴宴也得等月上柳梢头吧,这时辰,日头还在西天高挂着呢。看来,是要趁机先去探访他那身为贵妃的妹子。
我侧过身子,抱拳,道:“下臣见过慕容相、丞相夫人。”
他在我身前停了步子,看我,目光清透,眉目舒朗,道:“你便是新任礼部侍郎王大人?”
我点头,道:“正是下臣,王言之。”
他便是点了点头,慕容夫人倒是没有她夫婿的淡定,瞧我的目光,多了些许打量,显然也听闻关于我的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