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白了暗风一眼,阴恻恻的笑:“暗风,本宫问你话,你老实回话便是。否则,你打昏本宫之事,可不是你随随便便的道个歉,请个罪就了事的。”
暗风委屈的道:“属下真的是以为,公主千岁您都知道的。圣上认出公主千岁您来,是无须睁眼,便是能认出您来的……”
我蓦地笑了:“气息,是不是?”正如,我能认出我皇帝侄子来,只需气息。这多年来的相守,不仅仅是我,对他的气息深入骨髓的熟悉,他亦然。
暗风叹息:“公主千岁您这么聪明,可是,总是忽略很多最不应该忽略的细节。”
“暗风,你再唧唧歪歪,信不信本宫回头让莫寻整饬你?”我计较的何止是暗风打昏我一事,还有屈服我那皇帝侄子的强势下,出卖我在江南的种种行迹。虽说,我早早的留了一手,与沈老爷子是关了门在书房内密谈,又早早的遣了暗风回京。不过,我这人的肚量真的不大,所以现今看着暗风,难免处处不顺眼。
提到莫寻,我又无限惆怅起来。我不怕莫寻寻不到我,只是,让莫寻一路上追着我到处跑,忽南忽北,过不了多久,势必又要南下,总也是心有诸多愧疚。
转念一想,也是莫寻自找,我心意那么坚定,要帮他解阴阳合和散的药效,他倒是好,固执得要命,最后还偷偷的溜走。本来是想顺便留个口信给沈老爷子,让他见了莫寻,让莫寻直接去京城找我,现在想想,口信也不留了。算是给他小小的惩戒。
随着暗风穿过侧门,一辆六辕马车悄然立于门外,而我的皇帝侄子,背对了我,负手立于垂柳树下,远眺平湖秋色。
正是秋高气爽,皓月当空之时,湖面如镜,水月一色。
他回身,扶我上马车时,状似不经意的随口道:“朕幼时,姑姑曾提及,人间仙境在西湖,果真不假。”
我跨上马车时,眉目不抬,淡淡一笑,道:“这句话可不是出自篱落之口,古来文人雅士皆是说。”
我又回眸看了一眼遥遥的水色洞天,漫不经心的笑道:“不知篱落可否跟圣上提起过,江南之地千古传诵的这么一句,月到中秋分外明,赏月佳绝处,毕竟在西湖。”
我在马车内坐稳,我那皇帝侄子竟是头一低,跨上一步,也上了马车。
我瞧着,心里是说不出的奇怪。以我对他的了解,自他八岁后,便是能骑马绝不坐马车的人。而我上马车前分明瞧见,门前柳树下拴了一匹骏马。
我那皇帝侄子这会儿倒是随和得紧,在马车一侧坐定,眉眼轻舒,天经地义的道:“朕若不上马车,谁来给姑姑解惑答疑?又或者——”他顿了顿,忽然长臂探来,不容分说,将我拉近,车顶悬吊的纱灯实在是光线黯淡,真正是一灯如豆,在如豆灯光下,他双眸晶亮,长睫微垂,掩去眸内冷厉,独留毫不遮掩的狡黠与调侃笑意,道,“姑姑心中并无疑问,并不需要烨儿来为姑姑解惑答疑。若是这般,那烨儿下车骑马去也——”
我见他真个要探身下车,忙反手握住他的长袖,道:“圣上此番南来,不分昼夜,舟车劳顿,龙体要紧,骑马多有巅坡,何如在马车内稍事歇息,闭目养神,回京后才有精力应对朝中之事,保社稷安稳。”
我那皇帝侄儿便是“哦”了一声,侧眸看我握着他袖子的手指,感慨道:“姑姑就是姑姑,一番话说得在情在理,忠肝义胆,为国为民。”
我放下握着他袖子的手,陪笑道:“圣上过奖,篱落惶恐。”
头顶蓦然传来一声非常不合时宜的轻叹声,只听我那皇帝侄儿道:“姑姑,要你说句软话,就那般难么?”
我愣了愣,下一瞬,我的手被我那皇帝侄子给握住,他微凉的指腹搭在我脉搏处。
我静静掀起眼帘,看向他为我把脉的坚毅侧颜,不知是昏黄的灯光过于柔和,还是他专心的神情太过显眼,此刻的他,让我觉得有些不真实又费解。但是,心内一角终是软化了许多,亦是轻叹口气,极轻极轻的道:“圣上,对不起——”
他闻言,也不说话,只是侧过脸颊,淡淡的看向我,半响,指腹滑移过我的手心,与我五指交握,默了又默,才右挑眉梢,淡声问道:“哦?姑姑有何对不起朕之处了?”
他这一席话,岂不是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只得转移话题,咦道:“怎是还未启程?”
我那皇帝侄儿闻言,伸手掀开窗帘子,淡声道:“你家主子人都在马车了,怎么?还要隐身暗处到几时?”
我愣了一下,忙探身看向窗外,皎皎月色,那抹悄然而至的蓝影,不是莫寻又会是谁?“莫寻——”纵然心知,他不会有事,早晚会寻我而来。但是,乍然见他完好如初的站在我身前,我还是止不住心生喜悦。
莫寻躬身行礼:“奴才参见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暗风牵过来树下骏马。
我那皇帝侄儿淡声道:“免礼了。暗风,启程吧。”放下窗帘,身子向后靠了靠,瞟我一眼,“姑姑想问什么,都一并问了罢。朕希望姑姑回宫时,已是再无任何疑惑与不解。”
我想了想,淡笑一声:“还有什么好问的呢?一切,圣上早在篱落奉旨去上官府探望上官老将军病情之前,以一盘‘星罗棋局’暗示于篱落。”我摇头笑了笑,“圣上心思缜密,江南之事,原亦尽在圣上预料之中,慕容相、莫寻、篱落、暗风,谁又能出了圣上掌控之外?”我们这些人,有哪一个,不是他手中的棋子?
从宫里到宫外,从帝都到江南,又有哪一桩事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这一切,不过是,尽在帝王的局中。
我又笑了笑,笑容颇多自嘲:“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身后有鹞鹰,鹞鹰身后有张弓搭箭的猎人。原来,那个猎人,不是篱落,也不是慕容相,是圣上。”
我笑着说:“圣上,真好。真的很好。”这个天下,他不得,还有谁能得?他是天生的,做帝王的人。可是,我不知道,看着这样的他,我的心,缘何在疼,为何而疼?只是,很疼,很疼。
我笑着看他,问:“可是,圣上,篱落回去,又能以怎样的身份现身朝臣面前?”在他的棋局里,帝姑早已失踪不见,尸骨难寻,不是么?
我不等他开口,只是径自道:“既是如此,圣上只当,篱落真个死了,尸骨不存,这世上再也没有帝姑,不是更好?”而我,只需隐身江南之地,静待他除了岳向舟,灭了凤钺国,带着我的族人,此生安宁。如此,真的很好。
遂了他的意,亦是如了我的愿。
他看着我,静静的开口:“是的,莫寻能这么快寻来,是朕暗示于他,你人在江南。慕容相江南之行,包括麻痹岳向舟,亦是朕之允许。朕应允慕容相,待得此事一了,朕饶上官老将军一条命。”顿了顿,他清俊眉眼间浮上浅浅的冷笑,“不过,并非所有事都在朕的预料之中。姑姑来江南后,所有的一切,便是早已超脱了朕之掌控。”
“慕容相密旨来报,江南名妓莫婉儿行为可疑,疑与帝姑有所关联。慕容相是有所疑,而朕,却是无所疑,那莫婉儿,除了姑姑,还会是谁?”我那皇帝侄儿眯了眯双眸,略显困顿之色,问我,“姑姑,要多久,你对慕容相的痴念,才会淡去?”
我苦笑一声,如何告诉他,接近慕容相,确有痴念,但是,也非全然出于痴念。
“朕八百里加急,密令慕容相速速回京,将那莫婉儿一并带回京城。”
我恍然大悟,所以,慕容凝主动向岳向舟要了我,原不是慕容凝有意麻痹岳向舟的幌子,而是圣命难违。
“慕容相一开始只当莫婉儿与姑姑有所关系,并未想到,莫婉儿即是姑姑。毕竟,姑姑的易容术,当今之世,谁与堪比?”他睁眸凝睇我,缓缓的,道,“如同,姑姑的琴艺,断弦亦能奏出绝世妙乐。”
我愣住,原来,慕容凝认出我来,不是莫婉儿的眼睛与他所谓的故人有多神似,而是,在回京途中,我大意的,断弦奏乐。
怨不得,那时,敛思看着我,眉目笑意疏淡,道:“这断弦妙乐,还是少弹为妙。”
我问他:“既是断弦妙乐,缘何少弹为妙?”
他说:“以后,你会明白。”
原来,那时,他便是认出了我。
但是,我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他见过身为帝姑的我,弹奏过断弦妙乐。
“姑姑想来是记不得了,万贵妃四十寿辰,姑姑奉命为万贵妃弹奏清平乐,万贵妃以一把断弦古琴故意刁难姑姑……”我的皇帝侄儿轻笑,“那时,还是少年的慕容凝便是站在慕容玉渊身后,只是,姑姑不曾注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