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那老和尚目不斜视的走向前面的侧右方一桌,那满桌的人,不是和尚,就是道士,哦,还有一个手持佛尘的尼姑。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我环视四周,当真是有些犯难了,不知自己该去凑哪一桌才合适。
正犯愁,背后被人拍了一下,我回头,正是那柳笑生,片湿不沾身,笑意盈盈的道:“黑兄,来,这边请。”
我随着柳笑生脚踩红地毯,朝前头走去,心里寻思着,莫非,那巫山老儿见阎王去了?
我没想到柳笑生竟然将我引至主桌,此时,主桌上已经入座了两人,四五十岁的年纪,正交谈着什么。
柳笑生笑着走过去,抱拳,道:“小侄见过二位世伯。”
两个人闻声抬头,目光在我身上扫了扫,皱眉,对柳笑生道:“你父亲忙得连你五叔的寿辰都赶不来?”
柳笑生陪笑道:“原是说好赶得回来的,孰料半路因着别的事耽搁了……”伸手拉过我,笑,“二位世伯慢慢聊,小侄先去给五叔磕头祝寿。”
说着,便是拉了我,穿过艳红屏风,朝一侧的回廊走去,边走边对我道:“你不是想要见识武林中的头面人物么?我带你去见识,包你难忘此行。”
我忙顿住脚步,道:“柳兄,这般……不好吧……”
柳笑生笑:“没什么不好的,走吧……”
我还是为难,道:“我的管家与奶妈,还在院子里……”不待我说完,柳笑生盯着我看,半响,笑道,“怎么?真是怕我吃了你?”
我差点呛住,嘿嘿笑道:“柳兄真是说笑。”
柳笑生耸耸肩:“既然不是,那就跟过来。”
明显的激将法,我也便受用了,跟着柳笑生朝回廊深处走去。
迎面儿的碰到婢女,弯腰喊柳笑生——三少爷。
柳笑生笑着朝我解释道:“我父亲与龙五爷是结拜兄弟,我父亲排行第四,人称柳四爷。刚才你看到的,是宋二爷与孔三爷。他们年少时结拜兄弟,曾名噪大江南北,人称武陵十少。”柳笑生叹了叹,“可惜,都是旧时光景了。”
柳笑生在一处拱门前停下,对我道:“你在这里等我片刻。”
我便是在拱门处等柳笑生,等了约摸有半炷香的功夫,不见柳笑生出来,我便是折向右侧的一处小径,随意踱着步子打发时间。
小径是单向道,狭窄曲折,只可同时走一人,走到一半时,我便停住了脚步,因为,对面走来一个人,那人的青衫素袍在微暗天光下映入我的眼角处,恰如清风拂柳,我瞧着,还是有些眩晕。
待他走近来,我侧了侧身子,立在苗圃边角处,让开道来,朝他抱拳微笑致意。
他目光在我脸上短暂停留过,便是收回眸光,抱拳朝我回礼,亦也不客套,从我身边走过去。
走了一半,身形顿住,又慢慢回头来,一双清越的眸子看着我,有礼道:“这位少侠,是来贺礼的?”
我含笑点了点头。
“筵席在前厅,绕过那边的长廊向左转,便是能够瞧见。”他当我是迷路的食客,说完,朝我点了点头,转身又朝前走去。
苗圃边栽植的青竹幽幽郁郁,竹叶修长,衬着他的背影,愈发挺拔隽秀,清雅如竹。
我立在原地,眉目含笑,欣赏他那渐行渐远的身影,如痴如醉。
小径那头,他驻足,又回身来,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光里,遥遥的看向我,眸光潺澈,笑意清浅,温文尔雅,问道:“请问,在下身上有什么奇怪之处么?”
我怔了怔,轻笑摇头。
他唇角弯起一道清雅弧度,清浅笑意深了两三许,又道:“既无所奇怪之处,在下实是不明白,少侠缘何一直盯着在下的背影看。”
我握扇的手指颤了颤,忽然很想问他,敛思,敏锐如你,那么,那些宫里的岁月,那么多次的擦肩而过,我长久伫立,一次又一次,在你转身离去的刹那,开始目送你离开的背影,直至从视线所及之处消散不见。那时的你,是否,亦是敏锐感知到,身后的目光?痴痴的眷恋?
晚风中,我轻摇折扇,漫然而笑,摇头晃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收起折扇,遥遥的,朝他一拜,道,“小弟平素性息研读诗经,今见君子,云胡不喜?继而颇多失礼唐突之处,万望勿怪。”
他闻言,摇头笑了笑,道:“我看少侠不过弱冠之龄,倒是难得的一表人才,饱读诗书,不知,拳脚功夫如何?”
我不好意思笑了笑,道:“说来惭愧,在下喜文不喜武……”
未待我说完,他道:“镇子里不宿外客,来的多是江湖中人,留宿荒郊野外亦是常有之事,少侠既不懂武,又看似文弱,不如早早离席出镇找个客栈的好。”他抬眼看了看渐黑天幕,顿了顿,道,“何况,今晚,雨将至。”
果不其然,今晚,青龙镇并不如表象这般太平,暗潮汹涌。
我笑着道谢,目送那抹青色越过拱门。
既是见到慕容凝,我自是没必要再傻傻的站在这里等柳笑生。于是,我顺着原路返回,在跨上通往回廊的阶梯时,忽然脑后一麻,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便是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双手被另外一双手手给包裹住,呼吸间,满满的,是那样熟悉至骨髓的气息。我心里一惊,倏然睁开双眸,无法置信的朝床头看去。
那趴在床头的人,不是我的皇帝侄子,又是谁?
我瞪圆了双眸看着那张睡颜,为他的现身江南,无法不惊讶,无法不隐升怒意。
也不知是不是累及,向来有丝毫声响便是警醒的他,在我的目光瞪视下,竟是久久不见醒来。有晚风从半敞轩窗外吹进来,烛光摇曳,纱帐轻拂,映着他的睡颜,长睫如蝶翅,安静垂落,呼吸清浅。
如此睡颜,美好亦纯净,一如,幼时的他。
惊讶与怒气尚且盘旋心底,我却是不忍叫醒他。
红烛即将燃尽时,他的长睫颤了颤,我忙屏息闭眸,假意熟睡。
孰料,耳畔传来他的冷嗤声:“姑姑,你是在练龟息大法么?”
我只得睁开双眼,凝眸瞧去,他神色是如常的不动声色,葡萄紫的双眸在斑驳月光下冷肃依然,只是那淡抿的削薄唇角处有似笑非笑的褶子。
他又道:“怎么,看见是朕,姑姑失望了?姑姑以为会是谁将姑姑带走,慕容相?”
听这语气,听这腔调,淡淡缓缓,却又暗含冷嘲热讽的,真是怎么听怎么觉着刺耳。
我凭直觉断定,我的皇帝侄子是在生气。
但是,应该生气的那个人,难道不应该是我吗?
转念又一想,还是算了吧,他要冷嘲热讽便让他冷嘲热讽了去。毕竟,说大了去,他是君,我是臣,君要臣死臣都不能不死,我还能去与他这帝王来计较谁才该生气这个理?说小了去,他是孩子,我是长辈,我还能与一个孩子,一个晚辈来斤斤计较?
反正,说两句也不会少一块肉,也便由着他说去吧。
当下,有意讨好的朝他展颜一笑,道:“圣上这一段时日,过得可好?”
他矜持的回我道:“尚可。”旋即,葡萄紫的眸中笑意猝然加深了好几分,“却是比不得姑姑这一段时日的风生水起、长袖善舞、惊险刺激、风花雪月、儿女情长。”
他一连五个四字头,每个都说得那么郑重又郑重,咬字咬得极准。
每咬完一个四字头,他眸中的笑便是又深了深,分外诡异。
他每咬一个四字头,我心头便是咯噔一下。
他说我风生水起,定是指我逾权调用他三万暗卫为我搜集情报。
他说我长袖善舞,定是指我委身青楼有损皇家颜面。
他说我惊险刺激,定是指我自以为是的以出卖色相来离间岳家父子之事。
他说我风花雪月又儿女情长,定是指我在岳府与慕容相之间种种逢场作戏,以及在回京途中,我不惜自暴身份助慕容相解围,也许,还有青龙镇我与慕容相那番简短对话。
关于我调用三万暗卫搜集情报一事,定是暗风招架不住,如实招供。至于出卖色相入青楼、进岳府、陪伴慕容相等事,想来是我被白钦带走后,慕容相密报告知于他。
那么,青龙镇与慕容相园圃中那番对话,是慕容相故意试探?还是,慕容相与我皇帝侄儿早已窜通好?但是,我为了不让慕容相起疑,可是特意将眼睛都好生修饰了一番,是绝对的有备而去,慕容相不可能瞧出端倪。
那么,是哪里起了破绽?
“姑姑不必费心去猜测了,朕来江南之事,除了暗风,无人知晓,慕容相亦不例外。”
我听他一说,便“哦”了一声。看来,那背后偷袭,打昏我之人,是暗风。我伸手摸了摸后脑勺,其实早已不疼,心里还是对暗风多有腹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