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愣然,他原是在思念京城之中的新婚妻子,一时间,我竟是不知如何应对,腥甜溢出唇角,我伸手去擦,却是越擦越多。
“既是岳大人安排,那就烦劳莫姑娘回室内弹奏……”他站了许久,才转身来,当他瞧见我捂着嘴唇的右手时,停住所有话音,闪身过来,拉下我的手臂,面色凝了凝。
我笑道:“公子,没关系的……”
他指尖微动,一粒药丸在我眼前划过优美的弧线,精确无比的落入我喉口深处,他疾指在我肩头点过。
于是,胸口的闷痛也不痛了,喉口的腥甜气息也慢慢的退了去。
他垂眸俯视我的双眸,静静的,不言不语。
夜色清朗,月如银盘,夜风徐徐,花香阵阵。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松开我,缓缓的开口:“莫姑娘的眼睛,像及了一个人。”
我眨了眨眼睛:“那人是公子的故人?”
“故人!?”他重复了一遍,俊眸似有若无的瞟过廊檐上方的琉璃瓦,笑了笑,摇摇头,拾级回屋。
我在夜风中站了站,手抚方才被他触及的胳膊,有微微的疼痛,他方才的力道有点重,仰眸去看夜色下的琉璃瓦,忽然,便是明白了,方才,他何如握着我的胳膊,许久凝视我。
因为,总得要做戏给那些暗处窥视的人看。
“莫姑娘,院中风大,进屋来罢。”他在屋内唤我。
看来,在这江南之地,正直如他,亦也得略使心计,演绎一场戏外戏。
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黄雀身后,没准跟随了鹞鹰;而鹞鹰的背后,兴许早已有一个猎手已经引弓搭箭。
在这远离京城的江南之地,岳向舟在演戏,他也在演戏,而我,更是无庸置疑,亦是在演戏算计。都有各自的算盘在打,那么,谁会是最后的赢家?
也许,我们三个人,都深信不疑的,以为自己会是最后的赢家,会是那个信心满满引弓搭箭的猎手。
但是,最后的最大的赢家,会是我夜婉宁,这是必须的且肯定的。
回屋时,我扬眉,对着无边夜色璀璨一笑。
没有人知道,我,夜婉宁,等这一日,等了多少年。
十五年,整整的十五年光阴。
夜家的复出,将从,江南知府岳向舟的垮台开始。
这偌大的岳府,这岳府内片砖片瓦,这珍禽异兽,甚而是那绿绮古琴,原本,便是我夜氏所有。
我,没有退路,只能赢,也唯有赢。
连着三日,我以江南第一名妓莫婉儿的身份,相陪岳府那位自京城而来的贵客公子身侧,每一日的,在岳向舟的殷勤招待下,流连于江南的山山水水之间,不管是游湖还是爬山,这位京城来的公子向来是不缺兴致。走走看看,不时的,与岳向舟探讨一番江南山水与京师山水的异同之处,言谈之间,多的是对江南如画山水的高度感慨。
外出游玩,这位京城来的公子,总也是牵着我的头,不时的,侧头来问我:“莫姑娘,累不累?可要歇息一番?”关切怜惜之意,溢于言表,仿或真是应了岳向舟的那句话,人不风流往少年,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我低眉垂首,娇羞一笑,轻轻摇头,软语道:“多谢公子关心,小女子得陪公子,三生有幸,如何会累。”眼角余光掠过岳向舟精锐眸底一闪而逝的得色,瞥过岳向舟身后岳傲群难掩的怅惘之色。
第三日,岳向舟将晚宴设在西湖画舫内,酒至半酣,岳向舟道:“公子,您看,明日是不是,该办正事儿……”
他握了酒杯,挑起唇角,道:“岳大人,你怎知,我这几日,不是在办公事?”那双清透的眸子却是始终停留在一侧抚琴的我身上,嗓音中透着慵懒,“我这几日走遍江南街头巷尾,所到之处,无不和平安乐,歌舞升平。岳大人勤政爱民,江南百姓爱戴有加,可谓官民一家,雨水交融。”
“岳大人,难道,我亲眼所见,亦是有假?”
岳向舟忙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嗓音哽咽:“得公子此言,我岳向舟纵然再蒙受多大的不平冤屈,亦是值了。值了。”一席话,可谓是声泪俱下,感激涕零,好似他岳向舟当真是蒙受了多大的委屈,好似全天下的人都在错将他岳向舟的一片赤子之心当是狼子野心。
他伸手扶起岳向舟在椅上坐下,自己复又坐回去,握着酒杯,饮了一口,安慰岳向舟道:“所谓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何况岳大人这将江南知府的官阶,朝中多少人眼红着,有人暗中流言蜚语中伤岳大人亦是情理之中。只要岳大人是清清白白为官,他日待得我回京,自是如实相禀……”
岳向舟闻言,自是唯唯诺诺,感激不尽。
他放下酒杯,笑了笑,示意我过来,我走过去坐在他身侧,他便是拉过我的手,对岳向舟道:“按理,我与岳大人,亦是姻亲,按辈份算,我还得喊岳大人一声舅舅。”
岳向舟忙摆手:“不敢,不敢,惶恐惶恐。”
“都是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顿了顿,他道,“岳大人将心放到肚子里去便是。”
岳向舟一听,愣了愣,旋即挥手,道:“群儿,让旁人都退下。”
一群水袖舞女退出画舫包厢,我亦是站起来,欲离开,不想,他握着我的手,笑道:“莫姑娘非旁人,来,坐下。”
我便是重又坐下。
他道:“我知岳大人要问什么,这也正是我此次主动请旨来江南查案的主要意图,一句话,岳府不垮,上官府自是无事,上官府无事,慕容府亦是无碍。”
“公子……哦,不,丞相大人……”岳向舟嘴唇蠕动了半响,激动的点头,道,“有丞相大人这句话,下官这颗心算是安定踏实了,日后,下官鞍前马后,唯丞相大人马首是瞻。”
正事谈定,他便是侧眸,看着我。
我圆眸惊睁,颤抖着嗓音,不掩惊讶与胆怯:“公子是……是相爷?”
他摊开掌心将我颤抖的双手给包容进去,点头笑道:“是,我是慕容凝,乾昭朝的丞相。吓坏了么?”
岳向舟道:“可不是吓坏了。这些女子,虽是迎来送往,遇人无数,却是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遇到丞相大人。”
我恍惚的求证:“公子真是那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大人?如斯年轻……”
慕容凝笑道:“难道,莫姑娘觉得,丞相就非得是白胡三尺,满面沧桑的老者来当?”
我呐呐的:“戏文里,都是这么说。”
慕容凝便是扬眉笑了又笑,握着我的手,道:“此时在你面前的,千真万确,正是当朝丞相慕容凝。”缓了缓,笑意依然停在唇瓣,看了看岳向舟,继续道,“这丞相大人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想必又是戏文里这般说的吧?”
我惊疑的瞪大眸子,小声问:“难道,不是这样的吗?除了皇帝,不就是丞相吗?”
慕容凝笑而不语,只是摇了摇头。
岳向舟倒是低声道:“相爷,难道,那些传言都是真的?”
慕容凝握着酒杯,笑问:“什么传言?”
“就是……”岳向舟瞧了瞧我,声音更是压了压,“帝姑心如蛇蝎,喜好弄权,圣上对帝姑亦是言听计从,帝姑地位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慕容凝慢慢的品着酒,漫不经心的问:“就这些?”
岳向舟迟疑了一下,又道:“下官还听说,帝姑生性淫荡,残害忠良,老相爷正是因为那帝姑,而……”
岳向舟看了慕容凝一眼,没有再说下去。
慕容凝握杯的五指有些微用力,闭了闭清透双眸,半响,启唇,无波无绪的说道:“京城诸事,岳大人知晓的,还真是不少。那末,岳大人对帝姑的身份,可是有所听说?”
岳向舟愣了愣:“这……”
慕容凝唇角一挑,道:“岳大人一无所知?还是,不能说与本官听?”
岳向舟忙摇头:“哦,不,不,下官既是言明心志,效忠相爷,自是无所相瞒。”便道,“下官听姐夫府里的人来说,那帝姑姓夜,名婉宁,确实是夜氏的后人。”
“夜氏的后人,那又如何?”慕容凝眉梢挑了挑,“本官向来不明,缘何只因是夜氏后人,便是让朝中一干元老提心吊胆,严阵以待……”顿了顿,嗓音低下来,“甚而,本官的父亲。难道,夜氏后人,有三头六臂不成?”
岳向舟叹息声:“难怪乎相爷想不明白,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相爷还是个孩子吧,自然是不明白其中缘由的。”
“十五年前?”慕容凝道,“本官其时十岁。这又关十五年前什么事?本官愿闻其详。”
岳向舟问慕容凝:“相爷,莫姑娘容色如何?”
慕容凝瞧着我,笑:“这何须问,自是丽质天生,容颜绝色。”